第一章 、落榜

　　这一切的故事从秋天开始吧。
　　公元一九八八年九月，菊花绽放的时候，萧正楠正式成为了一个农民。
　　他原本在县城读高中，参加高考后成绩比分数线低了七十多分。虽然萧正楠早就有所预料，按照他平时的成绩本来就是正常发挥，祈祷中的好运气并没有降临，而且他们班总体成绩并不好，就连班里第二名都落榜了，他的心理上也有着一些五十步笑百步的自嘲。不过尽管如此，当真正知道自己落榜消息的时候仍然痛苦了好久，一个人躺在自己房间的炕上双眼望着天花板，痴痴呆呆地发愣。他们家的房子是十几年的老房子了，这几年家里并不富裕。原来的经济作物棉花不断贬值，他读书家里本就缺少劳动力，学费辅导资料之类也是很花钱，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就连翻盖房屋的钱都凑不出来。
　　萧正楠的爸爸妈妈都是农民，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看儿子几天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老两口心疼的不得了。母亲偷偷的在夜里哭泣，父亲则是整天唉声叹气，一家人很少出门。父亲母亲去地里做农活也是早出晚归的，故意躲着别人，怕遇到幸灾乐祸的乡亲故意问孩子高考的事情，这几天一家人生火做饭都很少。
　　就这样一直捱了七八天的样子，最后萧正楠慢慢认清楚了现实，自己不再是乍着翅膀想要飞的雄鹰，现在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农民了，在农民中他具有最高学历——高中。但这丝毫说不了什么问题，他这一生就要在萧家庄混下去，就像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父亲。他叹口气给父亲说道：“爸爸，明天下地你带着我一起去吧。”父亲看看这几天已经瘦了十来斤的儿子，重重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是简单地点点头。
　　母亲还在考虑其他的事情，她说道：“小，我听说你同学好几个人都会去复课了，要不你也再回学校问问老师？”
　　萧正楠摇摇头：“我毕业的时候老师就说过，要是差十分，他会主动找我们；要是差三十分，我们主动联系学校；要是差五十分之上，那就老老实实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吧。”说完他叹口气。母亲也叹了一口气，父亲站在门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萧正楠在学校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同病相怜之下有几个人来找他串门，商量将来的出路。有一个叫李忠的属于执拗型，坚决要回学校去继续复课，而且打算重新就读高一，说再学三年把握大一点；其他几人有的打算去上海打工，有的则是安心在农村扎根。大家最后聚在一起喝了一场闷酒，临走的时候几个喝醉得被萧正楠的父亲用地排车挨门挨户地送了回去。萧正楠也喝多了，他光着膀子爬到房顶，喊了几声：“我要做农民了！”然后蹲在屋顶哭了起来。说来也巧，他哭完不久，天开始下雨，同时一个长相俏丽的女孩子正好打着伞从他家房前路过，听见这动静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几眼，这个女孩叫做秀秀。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萧正楠已经习惯了和乡亲们打招呼。乡风淳朴，并没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大家看见晒得黑黝黝的萧正楠，都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关心地说：“小楠，干活悠着点，这活计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干完的。”
　　在大家眼里，他应该算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比如说别人打农药，连名字都说得很绕嘴，萧正楠则能一五一十给大家解释清楚这种药杀虫的原理；而且他们家种的农作物里除了棉花，其他的坚持不打药，单凭这一点就让好多人很是佩服。有一次村里最大的干部马支书都打听萧正楠是不是对做代课老师感兴趣，想让他去村里小学任教，但萧正楠很干脆地拒绝了。他现在还没从高考失利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不想面对太多的人，哪怕是孩子。他说考虑考虑，之后几天没有回信。很快小学里有了新的老师，是邻村一位高中生，也是村委会张会计的一个远房亲戚。
　　萧正楠家的院子里，母亲种的月季开花了，红的、粉的、白的，居然有一株是紫色的，煞是让人惊奇。萧正楠在学校的时候语文就很好，他记得蓝紫色月季是珍贵珍惜的含义，只是他现在的情况下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他在高中时曾经有一个暗恋对象，青春期的男孩子谁没有一个自己的梦想呢？但那个女孩子从始而终对他不假以颜色，主要问题就是他学习并不好。萧正楠语文、英语是强项，作为理科代表的数理化则有点拉后腿，这次高考他数学才考了六十分，距离满分一百二差了六十分，这也是他不想去复课的主要原因。
　　秋季的星空清澄明亮，萧正楠躺在房脊上仰面朝天，看着已经变得模糊的银河，他的前程也开始模模糊糊起来。做农民有几分不甘心，但做别的却是丝毫没有机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尚处于闭塞阶段。看一下院子里在枣树下乘凉的父母，总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他原本并没有这般的多愁善感，只是这几个月人间冷暖让他觉得格外敏感。他竟然怀念起高中单身宿舍的生活，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床铺上，大家下晚自习以后挤在一起胡说八道，偶尔也评论一下班里的女生，但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渴盼。哪里想到现在众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和自己一样，看不到前程，也看不到未来。想想某某同学回去复课了，某某同学结婚了，县城的某某同学和谁谈恋爱了，那些都好像是外边的世界，距离他越来越远了。
　　有一个同学来串门的时候告诉他，县城里落榜生中吃国粮的好几个同学已经就业，有的是招工去了银行，有的则参军去走军校的路子，有的则在父母单位打零工，等着转正的机会，但这一切都有先决条件：必须要有城市户口才行。同学报的名字里有他暗恋的那个女孩，只是萧正楠已经没有了丝毫激情。他只知道原本看似很平等的同学，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拉开了距离，自己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农民吧。他忽然想给父亲提个建议，家里买几头驴，这样也算是增加一点副业，光指望刨地是挣不到什么钱的。
　　起霜了，秋风变得寒冷起来。
　　萧正楠家里小花园中菊花开了，说起来有点玄幻的是，竟然也出现了紫色的品种。这种菊花其实叫做翠菊，本身就带有一种神秘的气质，寒风瑟瑟中它的怒放给人一种勃勃生机。节令已经进入了冬天，萧正楠也和父亲一样穿上了棉衣，除了他黝黑的头发和依旧晶莹明亮的眼睛和身边人有些异样，其他则完全等同一个普通农民了。
　　他揣着手在棉衣袖子里，和村里年龄差不多年龄的人凑在一起打一种叫做“争上游”的扑克牌，相互之间说着荤笑话。他读的书多一些，因此黄色故事比别人耐听，而不像一般老百姓动不动就拿人体器官说事，大家都说有学问和没学问就是不一样，骂人都不带脏字；晚上偶尔和父亲烫一茶缸子白酒，就点猪头肉对饮。过去学校的很多东西逐渐的淡忘，。偶尔在马路上看见周六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的学生，才让他微微有点感慨。
　　现在是农闲季节，母亲开始托人给他介绍对象，这在他们那儿叫做说媳妇儿。萧正楠条件不错，家庭在村里属于中游，不上不下，萧老汉夫妻二人也是好脾气；最重要萧正楠本人无论是长相还是高中生身份，在村里也算有名的后生，唯一有点问题就是年龄有点大。农村里男孩子十六七就要定媳妇儿，萧正楠虚岁已经十九，好一点的女娃也都算是名花有主了。萧正楠母亲对挑儿媳妇儿也有自己的原则，一定要读书识字，另外要长得漂漂亮亮，她怕亏待了自己的儿子。有几个本村的姑娘看上去合适，只是脾气不太好，被她坚决否定了。
　　萧正楠对此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这个年龄已经懂得了女人的妙处，也看多了书上写的完美爱情；只是此刻对于他来说，就是找到一个性伴侣，陪他翻云覆雨，然后有个一男半女，将萧家血脉延伸下去。在农村指望遇到爱情那就有点痴人说梦了，但萧正楠也有自己的原则，曾经有个媒人介绍了一个本村的姑娘，但他听说这个女人曾经有过和学校老师的浪漫史，马上坚决地拒绝了。
　　秀秀是萧家寨邻村解庄的姑娘，她父母一直在萧家庄做茶庄生意。秀秀是家里的老小，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父母店面上帮忙。秀秀虽然学历不高，但偏偏喜欢读书，尤其是琼瑶的小说。她总想象自己将来的丈夫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因此有人介绍对象，只要一提对方不识字或者小学毕业，她都连考虑都不考虑。秀秀身高一米六，长得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但也在四乡八邻是出名的美女。那天她在萧正楠家旁经过，看到雨中那个带点痛苦带点忧郁的男人形象，不知为何心忽然跳得厉害。她就在镇上做生意，也算对萧正楠的情况很熟悉，心中就有了对他的小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