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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当上了民办教师

作品名称:生死之间      作者:郭奇然      发布时间:2018-03-27 13:45:27      字数:10078

  三年后,我结束了铁门铁窗的生涯,又要回到梦魂牵挂的地方了。那天早上,家里没有一人来牢门口接我,我知道,他们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来到百里之外的监狱接我回家的,一切就靠两条腿了。但我还是无比兴奋地拿起牢头赏给的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跳地踏上了归途。渴了,掬一把溪水来喝,累了,就在高粱地的田埂上躺倒睡觉。我呼吸着蓝天里新鲜的空气,享受着小鸟出笼般的飞翔自由,心里不知有多么的快乐幸福。是啊,自由,这个人性中最基本的理念,只有从铁窗里走出来的人才真正明白它的含义。失去了自由,就像小鸟在笼子里不能飞翔,犯人在监牢里不能歌唱,对于人类的进化来说,必将是重渡中世纪的午夜,那是多么可怕的历史回归。
  回到家里时,已是晚饭过后了。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炕上时,一家人傻呆了,他们愣睁地看着我,仿佛就像看着一个刚从月球上下来的人。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光头小胡略微显胖的儿子、兄长的的确确就是罪犯,是罪犯还不是敌人?啊,太可怕了,弟妹们都躲在了一边。
  三年的牢狱梦幻,醒来时却是如此的冷漠尴尬。家里的一切,除了父母的额头上平添了几道皱纹,弟妹的个头有了长足的长进,其它的几乎没有变化。破碗还是那几只破碗,水缸还是那一只水缸,墙上还是挂着三年前那幅伟大领袖去安源时的画像。
  “妈,给我一碗稀饭喝吧,我已经饿慌了!”还是我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
  妈妈这才如梦方醒,忙着下炕为我准备晚饭,弟妹们点火的点火,拉风箱的拉风箱;不大一会,就热熟了半锅稀饭和五个窝头,随着小妹妹切上来的半盘咸菜,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三年前是这种饭,三年后还是这种饭,但心情不一样了,味道也就不同了。不到十分钟,这些饭菜都被我风卷残云地装在肚子里。爹说我太困了,于是,大家都不说话,我还是睡到了土坑的边缘,一直到第二天太阳老高。
  下午,村委会裘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正言厉色道:“你小子,刚从大狱中出来,应该好好地吸取教训才是,我现在是堂堂的一村之主,让你朝东走,你就不许朝西走,否则,我有权把你重新送回大牢。”
  裘怀忠主任是赵二小的姐夫,1971年,随着林彪事件的垮台,一代袅雄赵二小也丢掉了村革委会主任的权力。一向以投机钻营,看风使舵为看家本领的裘怀忠趁机窃取了大权。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响应农村教育革命的号召,他率先在村里办起了初中,不到半年又成立了高中。为解决严重的师资不足,他把所有的下乡知青都安排到了学校。可是近半年来,随着一批批知青的招工回城上大学,学校已面临釜底抽薪的危机。
  裘怀忠主任急坏了,为了不使教育革命的成果付诸东流,他把村里凡能念通毛主席语录的人都送上了讲台。可是,会背语录的老师大都讲不清初等数学的原理,家长意见很大,无奈,裘怀忠想到了我这个刚出狱的劳改犯。
  “现在,我命令你到学校当民办教师,不过你刚从大牢中走出,还没有当老师的资格,所以本主任决定,你的工分只拿别人的一半,而每月三元钱的民办补贴也由大队抽回。你要记住了,本主任给你约法三章:一、在课堂上,不许乱讲乱说;二、无条件地接受贫管会领导,不能有半点折扣;三、想办法走出开门办学的新路子,为我大队争光。”
  我暗自着急,自己原本初中还没有念完,这三年来又是在牢狱中度过,所学皮毛也几乎脱光,如何能胜任初中与高中教学?这不是强人所难,打着鸭子上架吗?可裘怀忠的命令有如泰山,如何能够违抗,转念一想,既然贫下中农的泥腿子都能站上讲台,自己有半瓶子墨水,为何不试上一试。咳,骑驴看唱本吧,反正也比地里劳动好。
  吃完晚饭,我急着到胡玉兰家里。这三年来,我每时每刻不在挂念着她,没有她,就没有理由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的知音,我的菩萨,更是我患难与共的未来伴侣。谁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噢,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以为你……”玉兰姐神色黯然,说话吞吞吐吐。三年来,她出落得更加漂亮诱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她怎么老是避开我的眼神,推脱我的拥抱亲吻,难道她这样的青春年华竟失去了往日的激情?我很苦恼纳闷,是不是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啊,三年不见,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或者是趁我不在之时,已暗自许给了别人?
  “你是否以为我永远回不来了,就毁去了我们的婚约,鸟往高处飞了?”我带着激愤的口气。
  “不不不,别冤枉好人,我盼你盼得心都碎了,怎么会想到别人!”她急忙分辨,样子十分诚恳。
  “那你一定是以为我从大牢出来,变成了恶人,不敢接近了?”我略带讥诮。
  “你还是你,你就是变成老虎我也不怕,只是,我怕你将来会难受。”她的眼珠上挂着泪花,显然有着难言之隐。
  正在尴尬之时,胡发财背着一筐菜回来。几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白了一大半,但精神还是很好,体格也十分健壮。这位老人也真是活得神奇,什么样的风雨也阻挡不了他的生活信念,从他的口里,我终于知道了玉兰姐的苦衷。
  在我被关进大牢的几年里,二排长裘某人经常不断地来纠缠玉兰姐,他谎称我已被判无期徒刑,永远走不出铁牢的大门,要玉兰姐彻底的死心,不要犯傻等待,浪费了青春。别看裘某人发音不准,在开会时讲话常常闹出笑话,但他在勾引女人时却巧舌如簧,一点也不显得笨拙。他看着玉兰姐丰腴的臀部,白嫩的皮肤,高高隆起的乳房,脉脉含情的大眼睛,早已是神魂颠倒,饥渴难耐;下面的东西直挺挺顶起,其状犹如山峰,丝毫不亚于我的狱中老大张大棍。
  他淫笑着对玉兰姐说:“妹子,你是咱村最漂亮最有风韵的女人,你可不能一朵鲜花插到牛粪里,更不能为一个死囚浪费青春。妹子,你这样水灵,我还能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你也巴不得我会那样。嘿嘿,人不风流枉少年,咱俩还是炕上说话吧,保你亲哥哥肉宝宝地喊个不停。”说着,他就去搂抱玉兰姐,脱她的裤子。
  面对一头雄驴,能有几个妙龄少女经得起引诱和刺激。然而,玉兰姐的心冰封得就像一座铁塔,面对二排长的花言巧语,她镇定自若,充耳不闻;在他隆起的驴物面前,一样的冷漠视之,心无旁鹜。
  “二排长同志,你是革命的后代,红色的接班人,我是黑心地主的闺女,咱们可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啊!我做梦也不敢高攀二排长大人的革命家庭,我夫与我一类货色,只有他才能和我臭味相投,即使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也会等他到坐穿牢底的那一天!”她软中带硬,试图规劝二排长死了淫心。
  “你别假正经了,你的风骚有谁不知,有谁不晓?这三年来,你一定饥渴万分了,我是来给你浇田的。”说着,就死劲抱住她亲嘴。
  玉兰姐临危不乱,她吸取了继母被害的教训,借亲嘴之机狠咬其嘴唇。顿时,二排长血流如注,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疯狂地将玉兰姐摁倒在炕上,撕下她的裤子。玉兰姐一手搔其痒处,一手悄没声地掐其睾丸,直痛得他像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好你个臭婊子,你能让死囚操你,就不能让大爷捣两次,难道你大爷的球不如一个犯人的贵重。告诉你臭婊子,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大爷想操你,是你的福气,好多女人躺在炕上,大爷都不搭理,你算老几!”
  这二排长究竟何许人也,竟有如此的横暴,我想,该到了交待一下的时候了。二排长姓裘,原名产根,是现任大队革委会主任裘怀忠的儿子。因裘怀忠的夫人即赵二小的姐姐在生他的时候做了剖腹手术,以后就不敢再生孩子了,所以,他是裘家接续香火的唯一后代,自然,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起名产根,又名根子,意为全家之绝脉,十世之单传。
  前些年,在跟随其舅赵二小大闹革命之时,练就出一身肝胆豪气,凶狠奸滑,真是养儿象舅,颇有赵二小之遗风。只是,由于他的权力欲望日益膨胀,引起了赵二小的疑忌,因此,赵二小始终不肯放权于他,使其长期接受我的领导。在我变成死老虎以后,赵二小开始把我的权力移交给他。这一交不要紧,在我入狱的三年里,他与其父裘怀忠策划,借林彪势力垮台之机,毫不客气地将其舅从政治舞台上赶了下去。裘怀忠掌权后,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永远站在东方的革命阵线上与西方的反动势力斗争到底,毅然将儿子的大名裘产根改为裘朝东,而小名根子也变成了东子。
  裘朝东父子上台后,迅速点起了三把烈火。其一是办农村中学;其二是大搞青一色的高产玉米种植,不管土地是否适应,都坚决贯彻农业学大寨的号召,把种植其它农作物的土地一律种上了玉米;最重要的一把火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农民房前屋后栽的枸杞树统统砍倒,不准经营自留地,不准搞经济副业,更不准农民擅自离开土地到城里打工,违者按反对最高指示的政治罪行论处;轻者扣工分,办学习班,重者移交公安局蹲大牢服苦役。
  然而,三把大火点了两年零八个月,一把也没有燃烧起来。开门办学照样是请进来走出去的模式,让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代表走上讲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忆苦思甜,使学生走进广阔的田野,轮番不休地给各个生产队锄苗拔草收割庄稼。须知,十几岁的小孩毕竟握不稳手中的锄头镰刀,常常把玉米苗子扼杀在摇篮里,把高粱秆子割得又高又乱,减少了农产量不说,还浪费了农民的烧柴资源。所以,开门办学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农民的不满和抵制。
  不顾条件地学大寨人,走大寨的路,不但没有增加粮食产量,反而使地力连年减退,农民连吃玉米都靠国家救济,谈何改善生活。
  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使农民手里终年见不到几个铜板,大部分人家煮饭连调料都没有,抽一包三分钱的经济烟已能显示富贵。许多青年走进合作社只能空而论道,过过眼隐。极度的贫困使邻里之间常因争得一颗鸡蛋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大打出手。半夜里熟睡中的人们撒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一下鸡窝里的两只母鸡和猪圈里的一头公猪是否依然存在,因为偷鸡摸狗之徒已成为村里的一大公害,连部分民兵也加入到了这一行列。
  群众对裘朝东父子的领导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和不满,但由于对政治权力的恐惧,所以不敢公开地对其父说三道四,评头论足,而对裘朝东就大可不必顾忌了,人们都在背地里叫他“俅朝东”,其实不管朝向哪个方位,都会引得人们发笑……
  面对裘朝东的狰狞无赖,玉兰姐也霍出去了:“裘朝东同志,你不要白日里做美梦了,你姑奶奶的身子是绝不会让你这号臭男人沾上的。你不要以为手中有权,就可以横行霸道,想操哪个女人就操哪个女人。也许,你可以去操到别的女人,可你睁开狗眼看一看,你姑奶奶是何等样人,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民兵二排长,就是县太爷来了你姑奶奶也不怕。你以为你姑奶奶是黑五类,身子也是不干净的?呸,瞎了你的狗眼,姑奶奶的身子比你干净多了,你还不配让姑奶奶夹你呢。我母亲死在了你们这群恶狼手里,你今天又想故伎重演,好吧,反正我们家也死的没几个人了,你姑奶奶就再赔你死上一次!”
  在玉兰姐的威严面前,裘朝东灰溜溜地走了。以后,虽然他的睾丸逐渐好了起来,可是再也不敢去打玉兰姐的主意了。玉兰姐以勇敢的行为捍卫了处女的贞洁和爱情的专一。本来是引以为豪的事情,就像我在狱中保持了清白的身子一样。而她却觉得,这件事给我和她的纯洁爱恋中掺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因此,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留下了一种隐隐的伤痛,见了我的面也就难为情了。我忽然觉得,玉兰姐比原来更为纯情美丽了,就像重新雕琢过的一颗玉石,既精美又妩媚,世界上的任何女人也美不过她。
  尽管学校在支持开门办学,我还是每天晚上备课到深夜,力争把教材背熟,生怕坑害了学生,以犯下弥天大罪。也正是靠的这股牛劲,学生和家长很快就认可了我的教学。他们说我讲课生动有趣,知识广博,对工作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是村里难得的好秀才。可是,我却因此得罪了贫管会的领导申牛大,他指责我的教学只专不红,华而不实,培养不出又红又专的接班人,是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
  “你小子刚当上老师就翘起尾巴了,大谈向科学进军。什么是科学,毛主席的话就是科学,你看看别的老师是怎么样教学生背老三篇的,那就是科学。你敢不服从本管会的领导,本管会就能把你从教室里扔到厕所去洗脑!”
  面对申牛大的威胁,我仍然坚持自己的教学原则,决不误人子弟。那是一次物理公开课,我正在眉飞色舞的给同学们讲物体的运动原理:“同学们,宇宙间的一切物体,无论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大到日月星辰,小到分子微粒,它们都是在运动中保持着平衡,保持着相对的静止,运动是绝对的。就拿世界上最高的纽约大楼来产,它虽高一百多层,也是在振动中保持着平衡,没有振动,高耸入云的大楼就会坍塌,可见,运动充满了一切物体。”
  从同学们目不转睛的眼神里,我感到了讲课的得意和幸福。可是,申牛大在下课后愤愤地说:“你这课是怎么讲的,糟糕透顶了,既没有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还美化了资本主义社会,犯了最严重的思想路线错误。你小子可要注意了,裘主任给你的约法三章,你已经破坏了两条。不过,本管会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做到仁致义尽的挽救,你可要好自为之!”
  一月后,申牛大通知我:“明日学区领导要来检查工作,并点名要听你的历史课:《毛主席在安源》。你小子可要精心准备一下,这是你出头露脸的时候。当然,弄不好也会让你丢掉了饭碗,你可要吸取上节课的教训啊!”
  在课堂上,我首先挂出了毛主席在安源的油彩画,指着彩图,我无限深情地讲述着当时的历史背景。“毛主席心系天下工人的疾苦,只身来到了安源,他老人家循循善诱,不知疲倦的开展思想工作,很快就使安源路矿的穷苦工人明白了他们受剥削压迫的原因,他们决心跟着伟大领袖去推翻吃人的旧社会,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
  “老师,毛主席每天发动群众,难道敌人就没有注意上他吗?”一同学突然提问,使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昨天备课一晚,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学生的问题呀,只好将错就错了。
  “嗯,话说伟大领袖的行动,很快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他们暗暗地向毛主席伸出了罪恶的黑手。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劳累了一天的工人们都拖着沉重的身子进入了梦乡,而伟大领袖还在油灯下纂写着战斗的檄文,为了工人阶级的解放,他老人家已经几个晚上没有休息了。这时,几十个敌人魔鬼般地向毛主席走来,一步一步,他们已经完全看清了伟大领袖的面容。”
  同学们紧张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他们一个个瞪着小牛眼,关注着毛主席的安危。“老师,赶紧让毛主席吹油灯呀!要么就晚了。”一女生急喊。
  “可是,毛主席没有吹灯,他老人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高大无比的身躯就像一座铁塔,顷刻间,屋子里就放射出了万道金光。敌人吓呆了,这哪里是人啊,他比天神还威武。他们一个个颤抖着双腿,无法跨越仅有一步之遥的巨大屏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伟大领袖还是全神贯注的写着文章,直到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当呆头呆脑的敌人忽然清醒后,毛主席的屋子里已经漆黑一团了,他老人家早已离开了这个危险境地。”
  “嘿嘿嘿”同学们长长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正当我准备过渡到另一个话题时,一个男生又给节外生枝了:“老师,要是敌人四面搜索的话,毛主席会藏到什么地方呢?”
  “是啊,话说敌人发现上当受骗后,一路尾随着追来,越追越近,情况又一次变得万分危急起来。只见毛主席身子一缩,悄没声地钻进了一片芦苇丛中,那芦苇中间,有一池塘,池塘里蓄水很多,深不可测,情急之下,毛主席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身轻如燕,几乎没有溅起一点水花。他老人家的潜水技能已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真是匪夷所思。敌人来到池塘边呆呆地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疑点,只好骂了几句干娘,垂头丧气地扛着大枪走了。半个小时后,毛主席从水底游了出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安源,继续领导着这场伟大的工人运动,直到胜利。”
  下课的铃声早已响了,同学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申牛大也拍了拍我的肩膀,咧着黄黄的牙齿说:“小子,讲得不错,就应该这么讲。只要你听本管会的话,你的教学水平就会一步一步提高的。不过,你小子也不要骄傲自满,毛主席教导我们‘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学校还有好多工作要你去做,你可要努力啊!”
  不料三天后,申牛大的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想,这一定是裘朝东作了什么手脚。
  “看得出,你那节课,意在歌颂伟大领袖的机智勇敢,立场倒是站对了。可是,你既然把伟大领袖当神来讲,他老人家哪有惧怕敌人的道理呢?当时的情况一定是这样的:当敌人看到毛主度的身影后,吓得丢了三魂,掉了七魄,脚底抹油,早他妈溜掉了。或者可以这样说:‘敌人看到毛主席为了天下劳苦大众的解放,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英明领袖,伟大导师,他们怎忍心加害呢?于是,他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走开了。总之是敌人主动地离开,而不是毛主席悄悄地息灯,又偷偷摸摸地跑在池塘里藏起来,这严重贬低了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人格,损害了毛主席的光辉形象。虽然你也赞扬了伟大领袖的游泳水平,但与贬损的程度来比,是属于第二位了。所以,经贫管会研究并取得大队革委会同意,必须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深刻批判你的反动教育观点,并根据你的认罪程度做出相应处理!”
  那天晚上的批判会是在我讲过公开课的教室里举行的。黑板上赫然写着:反动教育思想滚出历史舞台。出席会议的有公社革委会主任,大小生产队领导,全体教师以及学生代表和家长。小小的教室被拥挤的像沙丁鱼罐头一般。一盏硕大无比的煤气灯挂在教室的横梁上,随着哧哧的燃烧节奏,黑洞洞的教室里亮起忽明忽暗的灯光。干了一天累活的家长带着浓烈的汗腥味,议论着干旱无雨带来的苦恼。强烈的旱烟如同燃烧着的木柴一样,直呛得学生和不抽烟的老师涕泪纵横大咳不止。无奈得校长试图打开仅有的两扇小窗以趋散奇异的臭味,好让领导有一个舒适的讲话环境,可是,连一丝微风也吹不进的闷热;不但没有带来一点新鲜空气,反而涌进了难以数计的蚊虫,肆无忌惮地叮咬在人们每一处露肉的地方,即使刺鼻的烟味也无法阻止它们的进攻。在人们的一片拍打搔痒的不安宁中,我被申牛大带到了只用几块土坯垒起的讲台上。
  在各位领导耳鬓厮磨了一阵后,申大牛宣告了会议的开始:“各位领导,全体家长老师们,郭忠元出狱后,继续玩弄反革命两面派手法,骗取了革命群众的信任,不久,混进了光荣的人民教师队伍。但是,他至今不肯接受灵魂深处的思想改造,不但不接受贫管会的领导,置裘主任的约法三章于不顾,还在课堂上大肆宣扬资产阶级思想,毒害革命的下一代。此等毒树,不彻底铲除,不足以维护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成果。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深入批判,只要不动手打人,什么话都可以说。”
  约沉默了两分钟后,校长第一个站立起来:“郭忠元也许在监狱里呆得久了,他看不到一日千里的社会主义变化,因而在讲物体运动的时候,拿什么美国的摩天大楼做比方,这是蓄意诋毁我们的建设成就,要学生知道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让我们跟着爬行主义,洋奴哲学过日子,我们岂能上当受骗。”
  话音刚落,一位家长提高了嗓门:“我说郭忠元,你小子讲得是哪一门子课,贩卖得又是什么货色?你也不照照镜子,你小子去过美国吗?既然没去过美国,你怎么知道美国有什么摩天大楼,美国算个鸟,它的摩天大楼有什么了不起,还能比天安门高?你小子,自己不懂还要装懂?这不是毒害我们的下一代吗?我们岂能让你再站到讲台上!”
  “是啊,这小子是谁让他当老师的?他简直黑了心肝,损了八辈子阴德,将来不得好死。”群众像炸开了锅的豆子,七嘴八舌,吵成了一片。
  一位教师在清了清嗓子后也不甘落后:“我要说的是,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全国人民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埋葬了蒋家王朝,建立了伟大的新中国。目前,他老人家正在领导着全世界的革命运动,要解放天下所有的劳苦大众。请问,这样的伟大导师,英明领袖,神鬼见了都要给他让路,怎么会害怕区区的几十个敌人追踪?又怎么会像作贼似的躲进草丛中不敢出来,还含了根芦苇一头扎进了水里?这难道不是对伟大领袖的人身侮辱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笔账是永远赖不掉的!”
  会场的气氛空前高涨起来,师生们在一个劲地喊道: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教育革命路线,坚决同十七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决裂,彻底清算洋奴主义哲学,全面割掉马尾巴的功能……家长们也在强烈呼吁:“这小子劣性不改,骨子里就是黑水,不能让他再害我们的下一代了,应让他再回到大牢才是。”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裘朝东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左右开弓,一连打了我七八个耳光。正当我眼冒金星站立不稳的时候,玉兰姐不知从什么地方猛得冲了进来,挡在我的前面:“姓裘的,你凭什么打人?郭忠元犯了错误,要杀要剐也轮不到你,你算什么东西,充得哪路好汉?有理就讲出来,有屁就放出来,不哼不响地随便耍流氓,连毛驴都不如!”
  裘朝东正在给各级领导表现英雄壮举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半路上会杀出个程咬金来。玉兰姐的一顿阴损抢白,直气得他毛发倒立,两眼发直,欲进不敢,欲罢不能,高高举起的手臂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活像一个木偶人在表演。
  会场一下子沉寂得犹如一潭死水。大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地主阶级的女子竟敢擅自闯入无产阶级的阵地。面对各级领导,大小头目,芸芸众生,莘莘学子,竟然毫不示弱地和太子爷对抗起来,去维护一个牢改释放者的人身权利,真是匪夷所思。
  裘怀忠再也忍不住了:“胡玉兰,今晚是各级领导和全体革命群众的批判大会,你是何方神圣,哪路好汉,竟敢擅自闯入公堂,破坏大会的顺利进行。你这个贱货,还不撒泡尿看看,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你和郭忠元臭味相投,难道我们不知道你们的丑事?裘朝东同志是处于革命的义愤,打一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又打的不是你,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疼个什么?如果你俩一定要合穿一条裤子,就请上台来吧,反正一个是批,两个也是批,多一个少一个我们都能应付得了!”
  室内外的群众又一次哄闹起来:“这小婊子,对郭家反革命穷小子倒很痴情。干脆,我们听裘主任的话,让他们合穿一条裤子得了。爷们倒想看看,这小贱人如何脱下裤子,给这反革命穿上,哈哈,还不快脱。”一个小伙子急嚷。
  “不能便宜了这俩狗男女,他俩都从头到脚流脓生蛆了,他们生下的狗崽子又不知坏到什么程度。裘朝东同志,你不如踢掉他们身上的臭东西,让他们永远不能操捣,不能生下野种。快踢呀,我们支持你!哈哈。”另一后生大叫。
  裘朝东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狡黠阴毒的眸子紧紧地盯住我的下面,不怀好意地冷笑着。我立刻知道,这是他要报复的时候了,这个人心狠手辣,牙眦必报,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要是我真的被他踢成太监,玉兰姐也就成了活寡妇了,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了下部,准备与裘朝东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玉兰姐一下子贴住了我的身子,冷冷地对裘朝东说:“裘朝东同志,你不是好几次想操你姑奶奶吗?那些日子,姑奶奶没有心情,所以一再地拒绝了你的好意,还掐坏了你那个东西。不久,你姑奶奶就后悔了,姑奶奶能沾上你的龙体已是三生有幸了,哪还有拒绝你的道理。你是根正苗红的接班人,姑奶奶是黑五类的臭狗屎,接班人都愿意和臭狗屎睡觉,臭狗屎还要拒绝,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了。现在,姑奶奶算看清了,郭忠元算个老几,一天到晚像个龟孙子一样,不是被揪斗,就是蹲大牢;蹲完大牢又是被批判,哪个想打哪个打,哪个敢骂就能骂,跟上这样的脓包,还不活活地气死。哪如你裘朝东,想打哪个打哪个,想操哪个操哪个,你才是真正的伟男子,跟上你这样的汉子,姑奶奶才活得有味道,有奔头。你也犯不着毁坏他那个东西,他的东西值几个钱?还用得着生那么大的气看不顺眼,气坏了龙体哪有咱俩的好事。现在姑奶奶的心情正好,你那个东西想必也不疼了,咱俩不如就地做上一处,也给大家开开眼界,你看看,是姑奶奶给你脱裤子呢?还是你替姑奶奶解开裤带呢?”
  会场上再次陷入了僵局,裘朝东的脸涨得通红。他万万没想到,胡玉兰会把那件丑事给端出来,在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不只丢尽了脸面,更重要的是严重损害了裘家父子的政治形象,以后还怎么能在村民面前树立威严?没有威严,如何统治这个村庄,实现更宏伟的政治蓝图?他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大脑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眼神也逐渐离开了我的下部。
  教室里的人群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裘怀忠身上。可一向官腔十足,能言善辩的裘主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土头土脸,好没面子,刚才的威风已全然不见,只有喘着粗气去不停地抽烟。
  申牛大试图打破这种僵局,但在此时也只会哼哼哈哈,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还是公社革委会主任能居高临下:“社员同志们,同学老师们,今天的批判会开得很好,很及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目前,党内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名义上打着‘三项批示’为纲,实际上是在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全面否定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为刘少奇一类地主资产阶级翻案,这是一场多么触目惊心的斗争啊。郭忠元在讲台上大力宣传反动思想文化,抵毁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正是国内外阶级斗争新动向在我们公社的反映。我们要紧紧抓住这一典型事件,穷追猛打,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为把我公社的全面工作提高到一个新局面而努力奋斗!”
  在一片掌声中,申大牛当众宣布:“鉴于郭忠元近来的一系列恶劣表现,大队与贫管会决定:撤销其民办教师职务,由裘朝东同志全面接管他的教学工作。”
  这样,我又走下了刚刚熟悉的教学讲台,离开了这群可爱可气的顽童,重新在黑土地上磨练老茧,接受改造。命运之神就是这样地捉弄于人,好不容易抓住了生活中的一杆风帆,转眼间就被无情地粉碎了,这大概就是摩非定律吧,否则就是缩命论,我等待着厄运的进一步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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