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避祸床下（中）

　　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命令：“快把他放开。”章允恒、林之波回头一看，只见景志刚虎眼圆睁，不怒自威。两人顿时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冯剑！冯剑挣脱两手，掏出嘴里的东西，慌忙应道：“我吠（睡）个觉，你瞎熬嚎（咋呼）啥呀？”春花这才松了口气，嗔怪道：“不是在屋里嘛！喊了多半天，你就不能吱一声啊？害得俺差点砸门。”章允恒、林之波忙扶景志刚钻入床下。冯剑装着刚睡醒的样子，前去开门。
　　门刚打开，冯剑不耐烦道：“又有啥事呢？”春花跨进门来，讪笑道：“我以为秋月在屋里呢！”冯剑无精打采道：“她在屋里治啥呢？”春花笑模笑样道：“像馋猫一样，偷吃嘴呗！”冯剑道：“净瞎胡扯，没事赶紧出去吧。”春花翻翻白眼，嘟着嘴道：“老爷犯病了，师掌柜去宪兵队了，你总得过去看看吧。”冯剑道：“我又不是医生，去了顶个屁用？”春花嗔怪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他不是你爹嘛！”冯剑脱口骂道：“他是哪个……”（刚要说“他是哪个龟孙的爹”），突然想起来，赶忙改口道：“那……那……我去看看吧。”向她要过锁来，在她惊奇的目光注视下锁上门，把钥匙装进兜里，才往上房而去。
　　这时天渐渐黑了，屋内死一样寂静。三人重又出来，林之波紧张道：“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会不会去叫鬼子，来抓咱们啊？”章允恒也是担心，像是对林之波，又像是自言自语：“应该不会吧？”景志刚心知肚明：“恁俩是在心里报怨我吧？”章允恒、林之波没有吭声。景志刚道：“你们没见过冯剑！但我见过，却没见过‘皮少爷’！看来两个人长得挺像，也许是同一个人！你们不是同样没见过冯剑嘛！咋断定这人就是皮家少爷呢？”
　　听他这么一说，章允恒、林之波点头道：“仔细想想，行动上有些区别。不过，这人在皮家，皮家人都称他少爷！肯定错不了。景大哥所说的冯剑！八成就是这个皮少爷！你不是说认得皮少爷嘛！”景志刚道：“刚才怕你俩不信，瞎胡说的。不管他是冯剑！还是‘皮少爷’！今天正是这人救了咱呀！要不是他把咱仨藏在床底下，咱仨早被日本人抓走了。他要是想害咱仨还不容易嘛！只要把咱们交出去，甚至使个眼色就管。此时全城封锁，咱仨要想脱身，比登天还难，这儿艳（正）好存身呀！所以，咱们还得指望这个人啊！”林之波不以为然：“这个人既然是皮少爷！假扮成冯剑！有何用心呢？他是王国汉的女婿！说不定准备把咱仨送给老岳父当见面礼呢！”章允恒也有此般担心，点头道：“不能不防啊！”景志刚苦笑道：“你们说咋防啊？这就是一场赌局，押对了，搬个‘天杠’；押错了，就搬个‘憋十’。咱们是人家的笼中之鸟！只能认命了。”屋内顿时死一般地寂静。
　　景志刚突然笑道：“净提伤心的事治啥呢！二位舍命救了景志刚！这恩情不小，叫我咋报答呢？”章允恒也笑道：“既然舍命去救你！还能图啥报答。”景志刚非常感激，问道：“二位家是哪儿的？”章允恒道：“刚才只顾逃命，不迭里（顾得上）介绍：我叫章允恒！这位叫林之波！我年长几岁，年轻人尊长，喊我一声‘叔’！俺俩都是砀山县人！我说书出身，也识几个字。日本人来了，怕说书招祸，便改行了，俺爷俩在萧县城西五里丁庙租了间草屋，扎扫帚卖，是小本买卖。不是我奉承老兄，在铁路两旁，两股会的名头是如雷贯耳，特别是扒日本人的火车，叫咱中国人解气。俺爷俩早就想结识两股会的老大，只是各位行动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苦无机会。听说景大哥落难，俺爷俩打定主意去救你！老天有眼，天不灭曹，也是大哥的福气，两股会的众弟兄一闹，俺俩竟然得手了，真是万幸。”景志刚道：“年时(去年)蒋大哥被拿时，就不叫弟兄们去救他！王国汉诡计多端，他特依里(故意)放出风来，就是吸引两股会的弟兄来劫掠法场，他已用重兵设下埋伏。正应了那句俗话，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有恁俩不怕死的弟兄，冒冒失失地去劫法场，才打乱了这狗日的布置。”
　　章允恒回想当时，也是惊心动魄，又细想事情经过，疑窦顿生：“景大哥说的是，这会想想，觉得奇怪：你四周有八位打手，个个膀大腰圆，却眼睁睁地看着俺俩把你抢走。再说，俺爷俩架着你在城里乱闯，鬼子、汉奸只是呐喊，却不开枪。否则，咱仨早叫枪子打成筛子了。”林之波也恍然大悟：“是他娘的邪门，我见汉奸们只朝天开枪，还认为他们有良心呢！后来见鬼子也虚张声势，这是得衣里（故意）放咱仨走啊！”章允恒道：“这里头肯定有阴谋，说不定咱们躲进皮家，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就连这个皮少爷救咱，说不定是在作戏，骨子里是想吸引两股会的弟兄们上钩啊！”听他俩一分析，景志刚也是极为震惊，更为两股会的命运担心。
　　蒋风起被害后，两股会在他的带领下没少给鬼子制造麻烦，王国汉对他们恨之入骨，双方斗争早已白热化。两股会虽说每次出手都有小胜，但景志刚已隐约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时刻在注视着他们！因为每回行动，王国汉都像事先知道似的。这次被抓，纯属是偶然出行，王国汉却能准确地把他逮住，决不正常，内部必有内奸。想到此，景志刚忧郁道：“你说得对啊！这里头是有弯弯（门道）呀！二位，我求恁俩点事！”章允恒道：“您就吩咐吧，俺爷俩既然敢上法场救你，后果早就考虑过了，赴汤蹈火，只要你一句话！”景志刚道：“有这么多有骨气的中国人，还怕倭寇不灭？老章哥！咱们携起手来，共同打日本鬼子吧！”林之波道：“那还有啥话说的？一伐（块）干呗。”章允恒道：“还没等我开口，他倒沉不住气了。”三人轻轻地笑起来。
　　须臾，景志刚认真道：“得有一个人出去，找到两股会的弟兄！揭穿王国汉的阴谋，免得他们上当受骗。”林之波道：“查得这么严，咋可能出得去。”景志刚道：“我是他们的诱饵，逃出去肯定不易，恁俩还是有机会的。找到两股会的点线后，就说我在这儿歇（挺）好，不要管我！”章允恒问道：“怎样找到点线呢？”景志刚道：“丰县李寨集有个铁匠铺，打铁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瘦得像个螳螂，姓潘！到那儿后，问潘老头‘打一把镢头多少钱？’潘老头回答‘安上把一块钱，不安把八毛’！你就说‘安上把，要桑木的。’潘老头说：‘找伟（啥时候）要啊？’你就说‘别误了头晌午干活。’暗号就对上了，他会派人把你们带到‘两股会’里去。”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章允恒、林之波赶紧架着景志刚！重新钻入床下。须臾，冯剑和两个丫环走了进来。冯剑厌烦道：“恁俩总跟着我治啥呢？像铃铛一样，也知不道人家烦。”秋月嗤之以鼻道：“谁叫俺俩是当丫环的命呢！”春花也抢白道：“俺俩是你屋里的丫环！是专门侍候你的，不跟着你，还能上哪儿去呀？”冯剑顿时语塞。过了一阵，冯剑催促道：“还不疾麻里（赶快）端饭去呀？”春花冷笑道：“饿了就饿了呗，发这么大火治啥呢？像吃枪药似的。”秋月也道：“出去半年，脾气见长了。”春花道：“秋月！你给少爷端饭去吧。”秋月点上油灯，白了冯剑一眼，转身就走。冯剑见春花发愣，往外撵她：“你也去吧，在这儿挺烦人的。”春花悻悻道：“知道你不待见我！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知不道嘛！”冯剑奇道：“你知道啥呀？”春花小嘴一撇，叉手侍立，眼望别外，却又不走。冯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须臾，秋月把饭菜端了上来。冯剑见只有两个馒头，四样小菜，不禁大为光火：“这点饭够谁吃啊？”春花大奇道：“你想吃多少呀？”冯剑道：“八个馍、两个鸡，三瓶酒。”春花吃惊道：“这么多……昨天你不是吃俩馍就饱了嘛！”秋月挖苦道：“少爷！你打算把赶明一天的饭全吃完呀？”冯剑训斥道：“我把三天的饭一顿吃完，又碍你啥熊事啊？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花、秋月目瞪口呆。
　　冯剑得意道：“我瘦成这样，饭得多吃，不逮满独笼（吃饱），咋能保住膘呢！”见秋月还在发愣，便道：“快端饭去吧。”秋月无法，只好又去了。未几，秋月端上饭来，果然有两只炖得精熟的肥鸡，外加三瓶酒和八个兔羔一样的大馒头。秋月把饭放下，叉手伫立春花身旁，微微冷笑：“看你咋吃得下。”冯剑把眼一瞪：“恁俩咋还不走呢？”春花奇道：“俺俩侍候你吃饭呀！”冯剑不耐烦道：“本少爷这一回出去，落下一样毛病，有人在跟前看着，就吃不下饭去。恁俩快走吧，我得关上门细细品尝，过一个钟头，再来拾掇碗筷。”春花诧异道：“你这毛病是咋落下的呢？昨天俺俩也在跟前看着，你不是照样把饭吃完了嘛！”冯剑蛮横道：“鬼子一来吓的，都是因为恁俩，还好意思说呢！找地方玩去吧。”其实，春花、秋月巴不得有一丝空闲，见他当真往外撵她们，顿时乐不可支，美滋滋地跑出去玩了。冯剑把门闩上，回头叫道：“快出来吃饭吧。”
　　章允恒、林之波把景志刚从床下架出来，三人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抓过来狼吞虎咽。景志刚有伤，吃了一些，便不吃了。章允恒、林之波扯过肥鸡，放进嘴里大嚼，又把酒喝了个干净。酒足饭饱，章允恒、林之波才想起来冯剑还没吃饭，再看饭菜，早已告罄，颇觉尴尬。冯剑关切地问道：“要是没吃饱，我再叫丫环去拿些来。”章允恒、林之波愧疚道：“都逮满独笼（吃饱）了，那你……”冯剑道：“我这会是他家的‘皮少爷’！还能饿着我嘛！”章允恒故意问道：“难道你不是皮家少爷？”冯剑无奈道：“最起码这会是。可以这么说吧，我想不是都不中。一年多来，我净碰些怪事儿！也知不道咋成了皮家少爷！他们一家都认错人了。”从去年说起，把一年来的经历叙说了一遍，直到被师掌柜拉进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