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鱼丽(2)
作品名称:长生四海志 作者:谙琛 发布时间:2018-01-01 18:39:20 字数:4082
这间屋子也许才是阁楼的真面目,陈旧的木板,虽然细心清扫干净却仍仿佛带着灰尘的颜色。除了书桌,一张拔步床,绝大部分空间用来安置放了各种各样奇怪器皿的百宝阁,还有一些水晶,封存着小兽和花鸟虫鱼的标本。
见截月进来,星抬起头微笑,阳光将她的眉眼极度虚化,那个微笑也似氤氲的雾:“你来了。”似乎她早知道他要来,所以并不意外。
“欸,我是听我爹娘唠叨那个五十年一届的鲛龙鱼会呗,又没有听懂,什么水相啦,什么天象啦,还有祭祀,神乎其神,哪知道讲什么,有没有那回事啦。”截月在她旁边坐下,耸耸肩说。
星正在一只雪白的人偶上用朱砂笔勾勒出细若蚊足的古怪图腾。
“水相是指水位及其变化,水质,水温等短期内水的特征,天象则是指天气的变化,这两者决定了渔猎者能否拥有良好的打渔环境,也决定了猎物的质量。鲛龙鱼会并不是人为规定的五十年一届,而是每五十年蕖洱海沿岸会出现周期性的大涨潮,水相和天象同时趋于最佳,这时往往能在浅海捕到深海都难以捕到的猎物,”星垂头画着人偶的衣饰,她桌前供着一直明明在冬天才会开放的墨梅,香气淡淡,似乎漫入她的指尖笔下,“但是和春分谷雨等节气一样,它的日期也不是固定的,只是在一定的范围内浮动,为了精确预测,必须有云鹤堂的人工作。”
“哦,”截月恍然大悟,他眼珠转转,“难怪我说为毛每年都有人在海边装模做样的望呢,原来是这样。还是你知道的多。那么真的可以捕到鲛人吗?”
星的笔尖顿了顿,白袖下的手似乎微微一颤随即被很好的控制住她头也未抬地说:“那个五十年前捕到鲛人的‘鱼王’不是还在世吗?”
“话虽如此,可是有点难以想象哎。鲛人欸,鱼尾人身,其实也就是长着鱼尾的人嘛!他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把他当鱼吃的啊?跟吃人没什么两样嘛!太血腥了,想想就恶心。”也许真的是被狠狠恶心到了,截月用力打了个哆嗦。
星轻轻把笔搁到了笔架上,微微侧头仰向倾泻的春阳,黑瀑般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她看上去像是陶醉在这如水般的光华里:“你太天真了,截月。”她说,声音细淡。
“啊?”截月有点莫名其妙。
“鲛人并不是人,当然,也不是鱼。”星维持着那个细淡的声音,不含任何情感色彩的说,“他们是封君中的一位,封地在罗生界的海洋,王族的所在是离飘渺界(达昙婆教中的天界)最近的冰海。不那么严格的说,他们其实是神。”
封君这个词截月曾听星讲过,毕竟在他身边呆了那么久又一起经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那是个高贵而古老的名词。传说中梵天创造万物开辟六界,湿婆司毁灭,毗湿奴司维持。而封君是帮助创世三神维持统治的族类,享有封地和爵位,他们和神一样尊贵,拥有巨大的法力,与神族通婚,平等往来。封君,顾名思义,是为“被封的君王”,神的诸侯。
“那按你这样说……他们岂不是吃掉了一个封君?”截月惊骇地瞪大眼睛,觉得头皮发麻。封君和神的地位是基本等同的,正紧场合向神的塑像吐一口唾沫都能判僭越罪、渎神罪等一大堆罪名了,那么吃了一个神又该判什么罪?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堕入无间界(达昙婆教中的冥间)阿鼻地狱?
“那按你这么说,会不会有天谴?”要是有,他能不能先跑路?
星似乎笑了笑,笑声很模糊:“谁说不是呢?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到头自有天报应。”她说的含混,截月没有弄懂她话语中的深意。
星睁开半合的眼睛直对金阳,明媚的春光在她瞳孔表面幻化为流溢的霓虹琉璃,却无法渗透她眼底渊一般幽深的黑,恍惚间,隐藏在记忆和梦魇最深处的血海翻涌出惊涛骇浪,血一般的黄昏,冰冷的河水,毒药辛辣刺鼻,美丽的女人在沸水里惊恐地嘶喊,流下的眼泪化成一颗颗绝世珍珠……它们从关闭了许久的心匣中冲出来,化作凶狠的,惨青的利刃,在灵魂上剖开剧痛的伤痕。
她自失地默默一笑,伸手去把玩供在桌前素瓶里的墨梅,花瓣抚过指尖的感觉温存而安宁。不知不觉,已经十五年……
截月并没有发现星的异样,他是一个少年,转眼注意力已经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去了:“听说‘鲛龙鱼会’前后会举办各种节目呢!还有灯会!那时候一起去吧!”
星重新执起朱砂笔,继续描绘朱砂面人偶。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而疏离,像是阳光照上水晶:“我就不去了,你一个人去玩吧。听说罗诸和吉他们都和你玩的不错。”
截月诧异地望着她。星会拒绝他并不奇怪但是她那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居然连他跟谁玩的好都知道。他嬉皮笑脸地凑近她,扯着她宽大的袖幅轻轻地摇:“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跟你去过灯会这种集体活动欸!十二年喂!十二年里你从来没有答应过我,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星的笔停了停,心里确实有一瞬间动摇了一下。十二年,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于截月而言,已经是超过十分之一的生命了。如果有一个人毫无所求单单纯纯的陪伴在你的身边超过十分之一的岁月,那么你们的感情会比海边的岩石还要坚不可摧。而且,在没有一个人能够像截月那样长年累月缠着她这么一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一缠缠十二年,只是为了接近她,成为她的朋友。
星无法想象,在同样拥有短暂生命的前提下,谁还会像截月那样为了她等十二年?就是截月,他又有几个十二年可以等待?星为了某些往事和执念牺牲了太多太多,包括她自己,但是却不希望再去牺牲单纯而真挚相待的截月的快乐。即使,他们的相遇原本是不应该存在的。
星转头,望进截月暗蓝色如纯净天幕的瞳孔,清晰辨认出那里面满满的、热切的期待。星顿在那里,似乎在犹豫,半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摸摸截月的额发,口气就像落羽一般轻柔:“我不去,人多的地方有’脏东西‘。再说,你的伙伴也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是一个会玩的人,会扫你们的兴的。”
她说,同时瞳孔里划过不易察觉的暗光。
“欸!怕什么!大不了我就不叫他们一起了嘛!反正他们也不缺人玩,少了我一个不算什么。我来教你玩,绝对绝对不会嫌弃你的!我发誓!”截月煞有介事的举起手,看了眼星犹疑的表情,又放下手摇她的袖子,哀求道:“哎呀。你就听我的去吧!很好玩的!有灯谜猜,猜中了不是拿银子就是吃发糕,黄大娘家的发糕卖的最好吃了,还有百合的烤鱼串,丛的鱼圆粉丝天下第一鲜……你要是舍不得花钱我请你嘛!”
星被他摇得几乎朱砂笔都要握不住了,她无奈地放下笔,分出手来抓住截月坏事的爪子:“好吧好吧,我去我去,别摇了,我画了这么久,都快被你摇坏了。”
截月一下子昂起头,眼神亮亮,脸颊发光:“真的?!”
“真的。”星放开他的手,转头又开始画她的朱砂面人偶。她回答的声音淡淡不那么令人信服,但是截月却嘿嘿一笑,放了二十万颗心。
既然星答应了,他也就不再作怪,立刻放开她的袖摆,不过竹杠还是要敲敲的。截月在一边蹭阿蹭,似乎要把凳子蹭掉一层漆壳,他涎着脸把下巴搁在星的手肘边,笑眯眯的叫她:“星啊。”
“怎么了?”星画的十分专注,头都没有偏一偏。截月不禁腹诽:有什么好画的,看都不看我。然而嘴上还得甜蜜蜜:“你上次不是说你要去“塔”吗?”
“你想去。”星表情都没有变地吐出三个字,并不是问句,更像是直白的拆穿。
截月又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啊啊啊啊果然心理年龄大的小姑娘什么的最不好玩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就不能默契一点让他自己说出这句话吗?他眼角抽了两下,还是顽强地恢复了笑脸:“对呀对呀,哎呀星你真聪明!”
“不行。”这次星的语气强硬而干脆,不给截月一点商量的余地。
“咦?为什么?”截月瞪大眼睛,一脸不甘。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没有为什么。”星对于截月的失落无动于衷,她勾画图腾的手仍然灵活而稳定,那只巴掌大的朱砂面人偶面容栩栩如生,全身衣饰遍布如海棠花般艳红的字符,已经快画完了。
“可是以前遇见各种怪事儿的时候,不也是一起的吗?这次一起去怎么了。”截月不满地嘟囔着,声音却渐渐低至微不可闻。他在星身边十二年,多少也了解点她的脾性,看似温和好说话,实则疏离而强硬。当她用截然的语气说出些什么时,那就是绝对更改不了了。星就是这样,全身散发着淡而耀眼的琉璃光华,引人喜慕又拒人千里,截月心里其实隐隐有些怕她。
“那些事你可以应付,然而这次的事你应付不了,凡事量力而行,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星的声音平静而和煦,似雍容的蘼荼的香气,具有抚慰一切的功能。她用笔尖在石砚里蘸了蘸朱砂,干涸的笔尖呈现出饱满湿润的浓艳,她凝神提笔,在朱砂面人偶的额头上落下浑圆一点。功成。
截月努了努嘴,虽然不悦,但还是保持了沉默,他再次转移了话题,似乎为了引导出自己的不悦:“你画这只人偶干什么?”一直在画欸,看都没看他几眼。
星绽开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她小心地提起人偶,吹了几口气把未干的朱砂墨迹吹干,她的声音难得有了几分和外貌相符的轻快:“你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过了好几个了吗?”
“啊?”截月怔愣了一下,看上去有几分傻傻的。
星微笑,她的嘴唇蝶翼般轻轻翕动了几下,而后把掌中托着的朱砂偶往地下一抛。那只朱砂面人偶一瞬发出了妖艳的光芒,生生压过了满室阳光,它在空中不断饱满充实,仿佛果实在枝头由青涩转为成熟。最后它落地,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形状。
唇红齿白,蛾眉翠羽,目若朗星,身穿曲裾对襟桃色牡丹纹锦衣。在以人的形态立在地下的同时恭谦的敛祍行礼,姿态谦恭而愉悦,声音也像颤动在淑气里的夹竹桃,令人喜乐丛生:“主人长乐平安。”
“啊啊啊啊啊……!”截月目瞪口呆,他张口结舌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自己心中的震撼,只能不停哑巴说话一样的“啊啊啊”,他指着面前笑得灿烂到几乎沁出一泉春水的小僮,呐呐道:“那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之前给他引路还有在院子里干活守门的那群小屁孩嘛!?
星悠然一笑,难得地戏谑道:“怎地连话也不会说了?唱戏似的。”她转头对躬身的小僮大大方方地吩咐道:“去泡一壶望梅茶来。”
“遵命。”小僮粲然一笑,却行几步后转身出房。
截月可没那么淡定,他瞪大眼睛睨着星:“你的那群侍僮居然全是人偶哈?和一群人偶呆在一起你不觉得古怪呀?”
“那么激动做什么,你都见识过那么多比这稀奇的事情了。”星耸耸肩,似有些倦怠地斜靠在一侧的书架上。
截月脑中瞬间弹出星和巨虎搏斗,收服鬼怪等诸多疑似即视感的画面。他用力摇摇头,仿佛要甩掉不相干的杂念:“可是这次不一样好不好,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假人可以这样变的。”他叹息完了以后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换上了之前嬉皮笑脸的表情:“说到这个,星,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怎么画人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