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鱼丽(1)
作品名称:长生四海志 作者:谙琛 发布时间:2018-01-01 17:16:34 字数:4430
清晨,东方未明,寥寥的白星挂在暗蓝的天幕上。树林里浮着薄薄的雾气,把横生的淡黑的树杈抹得虚幻。树林终止于湿漉漉,长满青苔的河岸。一条银带般明亮的河流平静地流进不远处的城镇。隐约听见空灵的鸟啼,潺潺的流水声和似有似无的早晨的喧嚣。
星在河边青石板上蹲下,把手里拎的木桶沉进水中,哗啦一声提起来,水花迸溅,惊飞了旁边树上停栖的一只鸟。她娴熟地把一篮毛巾放进竹篮里,浸入水面,打上皂角揉洗。她洗东西很细致,白瘦的手将所有污垢浣洗干净,一举一动像微风,不惊动片尘的轻。
洗完了以后她将竹篮放在木桶边沥干,自个儿坐在青石板上发呆。青石板上有一排不起眼的刻痕,深深浅浅已经十五道。星抚摸着它们,像抚摸隔年的,结了痂的伤疤。
“这条河叫连天河,一直通向万象,拂林………”有一个雀一般轻捷的身影从林中蹦出来,坐在她身边,声音也像雀一样轻快跳脱,清清朗朗的,叫人听了心里也振奋了。然而星却眉梢微微一扬,抬眼望向远处河上的雾气,不理他。心里开始默默同步背他接下去的台词。
传说,连天河一直流到了神君的殿前,连接五湖四海,七十四国,百二十族,是神与人交流的桥梁。凡人只要在河上投下自己的愿望,并怀着诚心等待,那么愿望就会流到神的殿前,神会实现人的愿望。
“………多美好呀,对不对?”那个声音充满希冀地问,里里外外透着十分憧憬。与此同时,星在心里结束了他台词的背诵,一字不差,连语调和最后的深情的感叹都一模一样。
星已经不想花力气去告诉这个小屁孩:神是不可能这么好的现实一点,她只是好奇他是如何坚持每次在河边见面都给她讲一遍一模一样的话的。
既然他已经讲好了,那星就不打算再继续历练自己的耐心,一手拽着木桶一手提着篮子准备回去,突然右手一空。她抬头望去,那个少年笑嘻嘻的脸距离她不过咫尺:“哎,女孩子不要干这么重的活嘛!”他纤细的手臂下吊着她那只沉甸甸的木桶,看起来也不比她轻松,但那双罕见的暗蓝色眼睛里却满是温暖的认真。
星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提醒他:“截月,我比你大很多,你不要总是一副比我大的表情。”
“哎,我知道,可是谁会觉得……你已经那个岁数了?”截月眼珠子灵活无比地转来转去,他突然又凑了上来,鼻尖几乎蹭到她耳朵上,“说到这个……星,你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我,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会老啊?”
星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懒得理他地施施然走开:“你猜。”
“我怎么可能知道嘛!”截月嘟囔着抱怨,不过他也明白星是不会轻易告诉他的,忙颠颠地跟着她跑进了小树林。
在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里,天边渐渐泛起一丝鲜妍的金红。白昼悄然来临。
暹瑟国云鹤镇,边陲地区的小城,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雨水频繁,濒临蕖珥海,是典型的鱼米之乡,没有惊心动魄,金戈铁马,和国都暹瑟的声色犬马,挥金如土相差甚大,但是居民难有饥馑,生活安宁和乐,每年四五月渔汛期还会有捕鱼季会,热闹非凡。
在罗生界——达昙婆教所指的人间,这种桃花源并不多见。那种外界多如牛毛的怪物幽冥只见诸这儿的小人书。云鹤镇的人最近一次见到非人类,大约还是五十年前的“鲛鱼龙会”,捕到了海里的鲛人。那种生物鱼尾人身,肌肉晶莹,声音美妙无比,更神奇的是,它能落泪成珠。
然而一切并不如众人所言,截月知道。
比如,星就是一个变数,那种脆弱的安宁在她身上扭曲断裂,自从和她认识,生活中就意外不断。星并非普通人。他三岁时见到她,那时她素衣乌发,十五岁,如今他十五岁了,星依旧是当初的模样,不老的,不逝的十五岁。
说来也奇怪,星在云鹤镇呆了那么多年,认识她的人却寥寥无几,但星并不是那种普通到一入人群就无法分辨的人。她的面孔清秀瘦削,行动间轻盈优雅得似怕惊动了尘埃,那种皎洁得发寒的气质截月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见过,更不要提她那双奇异美丽的玄黑色眼瞳了。
云鹤镇乃至天下绝大部分人都是白色瞳孔的“白瞳”,而瞳孔有颜色的人——根据达昙婆教诣,都是神,瑞族,封君的后裔,身体里多多少少都流着带魔力的鲜血,他们被称为“瞳赐”,大多是贵族。
星的眼瞳是渊一样的幽深,乍看去是纯粹的玄黑,却眼波流转间流动着千百种液态琉璃似华丽的颜色,像是折射七色光的三棱镜。她的目光也难以仿效,高邈空阔,像自高檐上远飞的鸟,望过来时同时具备冰与火的质感。她在远方客栈打杂,从他们三岁相遇一直到十五岁彼此“同龄”。截月从未听说过她有过什么家人或朋友,星自己也讳莫如深。她就像那条连天河,虽然在面前静静流过,却不知发端,不知终点。截月很离奇的被这个始终笼着迷雾的人吸引,因此不管星多么冷淡都坚持腻在她身边十多年。渐渐地,也许是他的错觉也不一定,他感觉自己慢慢接近了星。
截月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逞强地帮她把水拎进了客栈的后院。他看见厨子二胖叔已经开始烧早饭了。二胖在水汽缭绕中向他打了一个招呼,他笑呵呵地还礼,却发现他似乎根本没看见星从庭院里经过。
截月在客栈的椅子上摊着喘气的时候,星熟稔地提起沉重的木桶,哗啦一声把水倒进了后院的水翁,而后用瓢舀了一瓢水在搪瓷盆里,打湿抹布开始擦拭桌椅,柜台,扶梯。楼上舒洁走下来,用麦秸扫帚轻轻扫地,看见他时她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店里的伙计在后院进进出出地忙碌。他随意瞥见小洛在门口叫住了一辆卖菜的牛车。掌柜要到客栈开门才会起,起来以后就窝在柜台后算似乎一辈子也算不完的帐。
截月有望望拭着窗棂的星,阳光镀在她的白衣上,几乎要将她融化。他不解地皱眉:为什么所有人都忽略了她呢?他喘够气了,就专心干活的星喊了一嗓子:“那我先走啦!”星抬头向他点头示意,他便欢快地沿街上跳回了家中。
云鹤镇上所有人都习惯起早,截月到家还很早,家里的早饭已经摆上了桌。截月的母亲是贤惠而能干的小家碧玉,截月所有衣服包括尿布兜出自于她手,更整治得一桌好菜,是远近闻名的好媳妇。他的父亲是鱼商会长,小有名头,历年的捕鱼季会都由他操持。
坐在桌上,父亲开始一边咽稀饭,一边给母亲略带兴奋和骄傲地讲今年即将到来的大渔会。
“欸,今年是大渔会啊?”身为渔商会长之子,家中常年有鱼,吃得他非常够,所以截月对渔会什么的都兴趣缺缺,只是听到大渔会三个字有点诧异。
“今年是甲辰年嘛,上一届的大渔会还是五十年前的甲午年咯。上一届捕到了鲛人,不知道这一届渔会捕到什么,不要比上一届差才好嘛!”父亲满怀豪情地笑。
“也是在今年五月半吧!”母亲在一旁夹菜,“还有两个多月了呢。”
“不一定,还得问问云鹤堂的人,今年鱼汛怎么样呢,”父亲思索地嚼着咸鱼,“总之会是一次大渔会就是了,务必办的隆隆重重的。”
截月原本不感兴趣,但是听父亲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往年大渔会前后一个多月的灯会节庆,心里不禁微微一动,准备拉上总是在客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星一起玩,她就是太少人气儿了。因而他破天荒地听父亲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渔会的事。
云鹤堂他是知道的,那是镇上会法术的长老和有经验的水相师等等大人物组成的集会,专门观察鱼汛,洋流等和海洋有关的一切并且操持鱼季的祭祀。五十年一次的鲛龙鱼会不同往常,以打渔为生的云鹤镇人都格外重视。首先云鹤堂会派出长老和水相师观水,预测鱼汛的具体时期,天象的未来变化,由此确定了大渔会的具体时期,并在渔会涨潮时祭天祭海祭神。最后,才是鲛龙鱼会。
对于水相和天象,截月一窍不通。他的办法是,问星。
星寄宿在远方客栈的顶部楼阁,那里常年关着门窗,大概除了她和截月就再没有旁人进去过星的工作很清闲,日落和日升之前她工作,而漫长的白昼,她就淡出人们的视线,呆在她与世隔绝的阁楼上。
截月从后院的扶梯上去。那架木扶梯很久没有旁人走了,木板上架着柴火、干草等等一大堆杂物,楼板显得疏松,蹬上去响声甚大,仿佛被蚂蚁啃食中空,历史怎么的少说也有十多年了。客人和店里的人都是从大厅的楼梯走的,久而久之,这就变成了变相的杂物架。然而要去星的阁楼,只有这条路。
截月甚是怀疑地踏着木梯,生怕自己走到一半它就不甚厚道地碎了,然而行动上却是连蹦带跳,丝毫不顾及木板的强度是否能承受他这样的跳脱。反正星说过它是绝对不会断的。
他一鼓作气跳上阁楼门前的踏板,伸手敲门时动作就下意识地放轻了,似是怕惊动了门内奇异的世界。他轻轻地咄咄扣了两下,声音甚至还不足以让他自己听清,然而几乎是立刻,门被打开了。
打开门的并不是星,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生的目若朗星,唇红齿白,像是活的瓷娃娃那样精致,她穿着曲裾对襟芙蓉纹墨绿底的锦衣,笑起来和她衣服上的芙蓉花一样明艳。她仰头看向截月:“口令。”
截月无语看她。无奈地报出饶舌不已,害他苦练了数十遍的口令:“红凤凰粉凤凰粉红凤凰黄凤凰。”
那孩子又是灿烂一笑,真真正正的色如春晓之花,她将木门拉开到容许他进去:“口令正确,请进。”
截月闪进门,女孩在他身后将木门啪嗒一声关的严丝合缝,走到他身前,清清脆脆的说:“请跟着我。”
截月虽然进了门,然而面前却是一排木柜子,空间狭隘而昏暗。打量打量这里的陈设,又听听这孩子的话,截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星这个人麻烦不麻烦,又换防卫设施了。
他身前锦衣女孩从左边衣袖中掏出一块牌子,拉开密密麻麻柜子中的一只,把牌子放进去,合上柜门,将可以滑动的木柜排成一个形状——每个木柜上都画了一个符号。女孩拉住了他的手往后退,片刻后他们面前光芒大盛,截月在不断扩大的光晕中感受到握住他的手冰凉犹如瓷面。
光亮到一定程度了以后开始减弱,由让人睁不开眼的白渐渐变为了春阳那么和煦美好的金色,沐浴在其中如同浸进了温泉,空气中漫漶出绵长幽柔的香气,令人联想起骀荡春风拂过树梢花隙,带来红和绿令人怜惜的振颤。蔷薇,栀子,木槿,石榴。
截月睁开眼,面前已经豁然改变了天地。一簇深红色的刺桐垂在他的额头,粉蓝色的鸢尾花从一旁精致的花栏土里伸展出来。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植物热闹而有序地排布着,硬生生在阁楼内构建出一方花园。房梁直连着临空的百宝阁,上放着并不华贵然而形状奇异的器皿,木架上的珐琅漆有种琉璃般的质感。
他在那孩子的指引下走过繁花似锦,装点得让人叹为观止的小廊,难以想象这并不算大的阁楼竟可以搭出回廊。廊檐上吊着鸟笼,有些装着普通的鹦鹉百灵,有的装着说不出名字的鸟和小兽,还有些空着。从外边看门窗紧闭,不见天日的阁楼,却有着堪比深春仲夏的阳光和骀荡的风。截月穿过时,古朴的铜铃和占卜用的算筹飞扬起来,发出清越空灵的响声。
他路过园子中的亭子,透过盛开的紫藤花幕,截月看见几个同样穿着锦服的孩子在绣花,煮茶,制香囊。又穿过一道圆洞门和琉璃影壁,蓦然天空垂下几道鲛绡似的帘幕,两个总角束发的锦衣男孩守在门口,拢袖行礼,齐声笑吟吟道:“主人就在里面,已恭候多时。”
替他领路的孩子上前掀起帷幕:“请。”
截月走进去,无尽的幻影在他身边一荡,消失。
他抬头望过去,阁楼上常闭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扇,泻进淌着碎金的阳光,把一个女孩皎洁的白衣和肌肤照得通透飘渺。她垂下的乌发溪流一般在白衣和地板上蜿蜒流淌。晴窗下放了一张大书桌,那女孩就在窗前临窗书写,门边绣了海棠春燕图的嫩黄色屏风影影绰绰遮住了她一半身形。
截月只觉得几乎要被眼前这耀眼的景象灼伤,忙走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