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酸涩岁月》第六章《惊心之旅》1
作品名称:难忘那酸涩岁月 作者:世荣 发布时间:2017-12-06 20:14:47 字数:3296
天寒地冻的日子,一个从来没走出过八里路以外,而且骨瘦如柴的孩子只身一人去两百里外的兴化,途中还要转车,哪个家长都不会放心的。可是季欣荣去意已决。他不是预感到而是看到了死亡的恐惧。两个生产队一个多月死了三个人!季欣荣非常害怕死亡。他相信,只要一天三餐有白米饭给他吃,哪怕只吃半饱,他就不会死。他的浮肿病已经过去了。现在就是没饭吃肚子饿。妈妈不能带他去兴化。队上不会准她请假。即使准她请假她也不能带他去,因为奶奶也说她活不久了。还有两个妹妹需要妈妈照管。
屈翠蓉提前几天就打听清楚了,开往昭阳的火车是下半夜四点多。其实应该说是凌晨四点多。火车到昭阳天亮了。
天还没黑季欣荣就站到大门外面看河那边的新塘铺火车站几次了。他天天看着对面铁路上客车和货车开过去开过来。客车少货车多。可是他至今还没坐过火车呢。季欣荣似乎从来没想过近在咫尺的新塘铺火车站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跟他有关系了。他要去那里坐火车了。
他记得很清楚,从前河那边就在火车站候车室那地方,有一片小树林。每到那个月份,就会飞来一大群白鹤。站在树枝上,远看像一树梨花。修铁路把那片树林砍掉了。当然,即使修铁路不砍掉那几十棵树,大跃进中也会砍掉的。所有绿色的枝叶都是好肥料。树干是大炼钢铁嫌少不怕多的燃料。
修铁路挖出了很多的棺材和骨头。民工们把骨头和松树柴块堆在一起,堆得比屋顶还高。点火后,骨头烧得噼啪噼啪响,从天黑烧到天亮还没烧完。季欣荣和他的同学放学后去看过腐烂的棺材和一根根的骨头。他们还拿起骨头当棍子互相击打呢。
这条铁路是成立人民公社那年通车的。
通车那天,南冲完小全体少先队员统一穿白衣黑裤,系红领巾,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火车站候车室前面的水泥坪上,唱着“长长的铁路啊,过呀么过山腰。火车那个吐烟啊,云呀空中飘”的歌,等候省里的一个领导来剪彩,宣布通车。
季欣荣比大家更加自豪。因为他和杜朗英,还有另一个班上的一男一女,彭老师给他们四个人脸上搽了胭脂,叫他们左手拿着夹竹桃花,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等会省里的领导来了,他们四个人要一齐把右手举过头顶,向领导敬队礼献花。
真是人山人海啊!从来没看见过火车的男女老少,早早地等候在火车站站台两旁。当挂着毛主席画像和五星红旗的火车头大口大口地吐着浓浓的蒸汽,拉着四节墨绿色车厢缓缓地驶过来的时候,人们欢呼雀跃,比过年还高兴。
季欣荣听见一些人说:“火车怎么这么慢呀,我还以为火车比汽车还跑得快呢。”很失望的样子。彭老师说了的,举行通车典礼的地方,司机是故意慢慢地开,让大家看个够。那些大人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田胜奇不屑地撇一下嘴角,说:“这算什么火车呀,才四个厢子!我在岳阳看到的火车有一百个厢子。”
一个高年级男同学斥责他:“你是真的看到过火车还是吹牛皮啊?火车哪有一百个厢子的?最多二十个。”
田胜奇恨恨地回击:“我就是看到了一百个厢子的火车。关你屁事!”
又一个高年级男同学说:“你怕是看到了一百个火车窗户吧。”
田胜奇不做声了。
不知道哪个领导批准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走进车厢里面去参观。季欣荣奶奶跟着老人们在车厢里慢悠悠走了一趟。奶奶激动得眼泪双流,连声说:“火车是有好大,会堂一样!里面的椅子干干净净,都是崭新的!还亮堂堂的,掉根针到地上都看得见。哎呀呀,见了世面了!”奶奶比孙子还自豪呢。季欣荣只能站在同学们的前面向领导献花,奶奶可实实在在上火车了。不但看了,还摸了里面的靠背椅呢。
季欣荣从这个时候开始思索一个问题:火车也好汽车也好,究竟是车厢向前冲带动车轮飞转,还是车轮飞转带动车身向前走?要说是车轮先动,他总不相信,车厢那么重,还坐了那么多人压着车轮,车轮还能动弹得了么!
“余宝快来!”屈翠蓉站在大门边喊儿子。季欣荣才从整齐的红领巾队伍里惊醒过来。“奶奶喊你。”
季欣荣回到家里。原来奶奶一万个不放心,要孙子毕恭毕敬跪在爷爷的牌位面前。奶奶念叨着:“死鬼啊,你的孙宝余宝今夜里要到他爹爹那里去……”
屈翠蓉打断婆婆的念叨:“照日子算是明天哩。”
奶奶就改口说:“你孙宝明天要到寅俊那里去……”奶奶流眼泪了,“你要保佑孙宝像狗崽崽一样,牛崽崽一样,一路平安,啊。”
季欣荣常听大人说,“牛熟千里路,狗熟半边天”。奶奶大概是怕他出远门走错路了吧。
季欣荣家自从搬到翼园住,就没有堂屋也就没有神龛了。奶奶把爷爷的木牌位用黑布包好,捧到翼园来了。一直放在两扇门的衣柜顶上。逢年过节念叨他,敬奉他。
为儿子去爹爹那里过年,屈翠蓉给儿子缝了一身蓝衣青裤。季欣荣一直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总是把黑色说成青色。分明是黑布,硬要说是青布。
屈翠蓉要儿子睡一觉再起来去火车站。季欣荣不愿意。他生怕睡过头了,那又要等一天才能动身去兴化了。他说就是睡到床上也睡不着的。他说不要妈妈送,他一个人早点去火车站等火车。妈妈说天寒地冻的在候车室坐大半夜,会冻硬的。
正说着话,元嫂来了。她知道季欣荣要去爹爹那里过年,给他炒了一饭碗黄豆子。
屈翠蓉讲客气说:“元娘留着自己吃吧。给子福吃吧。”
元嫂说:“余宝第一次出去这么远,去城里见大世面,我也关心一下嘛。”
他们继续说着什么时候动身的话。季欣荣说他一个人走就行。只是需要一只手电筒。屈翠蓉说她一定要送他过河才放心。季欣荣说:“你送我也是我自己走跳石。你总不能背着我走跳石吧。”他又反问妈妈:“那你一个人回来不怕吗?”妈妈好像没想过这事。不好回答了。
屈翠蓉知道,儿子虽然年幼瘦小,可他经常跟着爷爷走夜路,胆子倒比大人还大。生产队有时候要安排社员守稻谷和红薯。本来守夜是男人们的事。屈翠蓉心里划算一下,觉得守夜的工分比白天抡锄头扛扁担轻松些。她一有机会就主动要求守夜。她依赖的就是儿子不怕鬼的胆量。看着儿子把生产队的梭镖掮在肩上,雄赳赳走在前面的样子,她心里充满了自豪与慰藉。不过今晚儿子要出远门,要过河水中高高耸立的跳石,叫她不送到河边,那是万万不能放心的。即使她一个人打回转也要壮起胆子送儿子。
元嫂说:“俊嫂,我和你一起去送余宝吧。”
屈翠蓉心想:那太好了啊。嘴上说:“深更半夜的,耽误你的时间,我好过意不去噢。”
元嫂说:“快莫这么讲。我们做了十年邻居了,还是头一回陪你走夜路,路程又不远,要个什么紧呢。”
沿着河堤往下游走,经过南冲桥折回来到火车站,比从田垅中直线跨过河去火车站远三里多路。走近路要走河里的“跳石”。季欣荣数过,“跳石”一共有二十二个,一尺多远一个。河里涨大水了,跳石就会被淹没;河里水浅的时候,跳石高出水面五六尺。没走过的走在上面也够吓人的。季欣荣走过几次,没掉下去过。
三个人来到河边才想起,屈翠蓉送儿子过河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有一只手电筒。河里黑咕隆咚的。季欣荣说:“妈妈你想啊,你打着电筒照我,一闪一闪的,我反而看不清跳石。不如我一个人打着电筒还好些。我把电筒带到爹爹那里去,记得带回来就是。”
屈翠蓉说:“我看还是走南冲桥稳当些。时间还有的是。”
季欣荣说:“我去火车站玩过,走过跳石的。我不会掉下去的。”
元娘说:“平时倒也不怕。就是今夜里不晓得石头上面结了冰没有?田里是结了薄冰的。”
她这么一说,屈翠蓉更加不放心了,坚持要绕道走南冲桥。
季欣荣说:“走近看一下就知道结没结冰了。”
走近一看,幸好没有结冰。
季欣荣说:“妈妈,你不要担心,我过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轻巧、飞快走过了跳石。“妈妈——!元娘——!我过来了,你们回去吧!”他兴奋地大声喊叫。
屈翠蓉捂着胸口说:“崽呀崽,我的心还在扑扑跳哩。”心里念着“观世音菩萨”,眼泪就滴了下来。
季欣荣的心脏也蹿得非常厉害。刚才兴许是求生的本能驱使他,蜻蜓点水似地快速跨过跳石。现在回过头看高高耸立在浅浅的河水中的石柱,好像一排吃人的獠牙,心里升起一股畏惧。要是叫他再走回去,他会腿发软的。他自言自语:回来不走跳石了,多走几里路不要紧。
……
在候车室坐了一会,季欣荣忽然想起,他把手电筒带走了,妈妈和元娘摸着黑怎么能看得清田间的小路呢。他要是刚过了河就想起了,可以像解放军叔叔甩手榴弹那样把手电筒甩过去的。那边河堤的斜坡上有一片枯草,手电筒掉在上面不会坏的。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她们早已到家里了。也不知道她们跌到水田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