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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作品名称:一座村庄的歧途(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7-10-22 14:30:07      字数:4519

  天一早,母亲又要去赶集。茄子、黄瓜、番茄、土豆……
  母亲受伤以后,再次回到田垄里讨生活。一锄头,一锄头的,把土地翻新、翻出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热忱的感情,关于眼泪的故事,从早到晚都要过一遍。而每一天、每一年,黑子村都是一副老样子。离别的时候,用土地在寄托什么,母亲的眼里总有葛文君的影子,关于裹着葛文君的背影和消逝在县城中的北风,呼呼地吹散着温暖。离开久了,思念越深,便是邮局里的信笺,也着实太远。
  “葛宣,帮我看看孩子在信里说什么?”赶集回来的时候,母亲终于在县城的邮局里取到信,据说足足搁置了一个月,但总归不晚。
  “好……好……”葛文君的父亲戴上了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把文字过了一遍,“一切都好,这孩子可有出息了。”
  母亲没说话,泪光里噙着的水一直沁到嘴唇边上。
  2002年,母亲的背脊有点弯,父亲也一样。母亲开始还看言情剧,父亲也乐忠于体育比赛,家里刚购置了彩电,两老就忙不迭地转换频道,生怕一宿都看不够。其实呢,在遥远的丹寨县的金乌村,大多数人家还只有黑白电视,至于看书的乐趣,尚且是个奢侈。倒是葛文君常到邮局取信,顺便选择几分报纸,看看解闷也是大好。
  “世界杯过去了,我的心还在这里。没想到中国队进入了决赛圈,这些个看不懂的体育比赛,我居然也守着它、注视着一些渺茫的希望。”葛文君浅笑着摆摆手,喃喃自若。
  此间,两个月后,2002年的夏天。“下”了一场泥石流,让金乌村出现捉襟见肘的状况。据说,石头连着泥水一股股地往下掉,村口的散石堆积一片,想搬开都不得。房子、牛棚、旗杆,只要跨在山麓上的一些建筑,大抵是没有幸免的。即使鲁胜利天天种树,也无法抵御这一场自然灾害所不能免俗的痛苦。只要是受灾的家庭,谁都在恸哭,谁都在掩面流涕。
  稻子淹了,枣子殁了,还有那棵被鲁胜利栽种的小樟树,已经被泥石侵蚀,变成一截断裂的木头。这一天,贾圩疯狂地摇摆铃声,企图让所有人都逃离现场。山路、水流、房屋,漂流着浑浊的泥水,下雨天,下着山洪一阵一阵。天空,是轰隆的雷鸣闪电,一道寒光,把一根半截的枯木再次劈成两半。
  “下雨了,他妈的下雨了。”村民不住地抱怨,扔起石头往天空砸去。天空之中,城市,县城的山脚一侧,也是水声滔天,卷起阵阵哀鸣。
  “葛文君,快走。”在宿舍楼,王兵从梦里醒来,狠狠地推了葛文君一把。这间金乌小学,是最先被冲走的建筑。碎石头、泥瓦片,土坯,还有墙角的根基,悉数被河流冲走,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王兵,你人呢?”葛文君急速地穿上衣服,撕破了一个口子,还是衣衫不整,连长裤都没穿。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三年前在家乡发生的那一场洪涝,那个挚爱的女人,因为一场片刻的雨水,就把江边的所有希望都消隐殆尽。
  小爱的模样始终没有模糊。短发,素面,长长的微笑,还有浅浅的酒窝。小爱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这是让葛文君着迷的一点。他时常要陪她奔跑,读日常的诗歌,看日常的风景。1998年的7月18日,她走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文君——”听到山洪的回声里自己的名字,葛文君的脑海里回荡着这一幕景象。
  那一天,顾小爱也参加了抗灾救险的任务,从工厂里赶到黑子村。黑子村无非是这样的光景,土地没有泥泞,全是水,水涨到一定程度,都可以飘到屋顶处游船。这一年的夏天,几乎天天都下雨,曾经以为的诗情山水的画面,如今成了恶天使一样的恐惧与丑陋。为了响应乡长的号召,小爱从前线一直冲到后方,葛文君看到小爱的第一面,他在山下,而她正从山下赶来。
  “小爱,你快回去。”葛文君在雨水里,总是嘶吼,他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对着心爱的女人喊道。
  “不,我不回去!”顾小爱咧着嗓子,风雨吹乱头发,头发覆粘在一起,额头上滴满了水珠子。
  “你听我说,黑子村里有我,我是当过兵的,我是战士。该保护你的男人,是我。”雨水一绺一绺倾泄,衣服上,裤腰上,注满了水之后,整个身子变得沉重异常。说完话,葛文君回过头去,甩着膀子往山洪平静的地方拉揽绳索。他试图使身体靠近,慢慢地往前倾,直到抱住一个置放在木盆里漂流的、正在啼哭的小婴孩的时候,他才会意地揩拭了额头上的汗和雨。当然,雨水是擦不尽的,几秒钟之后,葛文君的身上还是一片沉重的湿漉。
  洪水平复,只剩涝。由于铁索桥上的木板被冲得七零八落,一些在职的士兵直接下了一个命令。按着铁索的地方扑到,形成一个人形桥墩,再此,桥上还是有铁索,铁索上有桥,桥上承载了重量和希望。葛文君跑到面前的时候,被士兵拉拽着先行离开,他的眼中有一万种伤感的片段,在于自己作为一个退伍士兵的荣光下、却有着为不可逾越的艰险而畏葸,让其愧怍万分。他本能地想象他们一样扑倒在人字桥上成为一块“木板”,只是士兵不允、战士有令,葛文君终于没有爬上桥,一个人往后方退去,像水流一样退去。
  他回到黑子村的时候,首先把父母扶到房顶。在房顶的时候,他又看到小爱的身影在石头上伫立着。小爱站立不稳地停在原地,手伸向一个小男孩的手,却够不住长度。遂此,小爱又从石头边找了一根木棒作为手用,她意图拉住哭泣的小男孩,伸出木棒的那一刻,却有些踉踉跄跄,在石头上来回踯躅。倏然间,平静的水流出现涌动,一阵湍急的疯狂出现。水,再次变成魔鬼、梦魇,像吞噬一切吞噬着顾小爱在人间的最后一个笑容。葛文君爬下屋顶,从远处一直奔跑在近处,他想靠着石头看到小爱的最后的眼神,那一瞥期艾和无助,让葛文君深深悲痛。
  水流越来越急,急得连石头都看不见。正在葛文君准备冲进水流的时候,后方的三个士兵一把生拽,死死地扣住葛文君的臂膀往相反的方向拉走,只有凄厉恣睢的声音,隔着新瓢下的悲鸣,那一程雨水,总是下得跟死亡的灵魂一样,没有安息。
  “小爱!小爱!”葛文君声嘶力竭,歇斯底里,谁都听见了,只有小爱没有听见。小爱被洪水冲走的时候,葛文君臆想着所有的悲愤。直到三年以后,还没有找到尸体。
  “我的日记本上,每一天都有小爱的名字。”葛文君的声音哽咽。他无法忘记前一次的自然灾害对于他内心的冲击有多震撼。伤害的、被害的,连仇杀的机会都没有,话说回来,谁又能战胜的了天呢?
  这一年,贾圩带着教员走到金乌小学的地方,一个一个翻找石头下被掩埋的四五个有余的教师。他们十分熟悉泥石流并没有远去的危险,随时的山洪崩塌,会再一次卷入危险之中。不过,葛文君并没有顾上那么多的感情,自顾撇下鲁胜利一行人,独自奔跑着往救灾的现场跑去。
  “葛文君,你给我回来。”贾圩的声音很震骇。
  有声,只是雨的声音。
  葛文君抛离了教师队伍,他说,他要救学校以外的人,那些他教过的学生、父母、村民……他们更值得被救。
  最早的时候,他听见吴二和一个妇女在一旁哭泣的声音。吴二说,牛涛涛被压在房子下再也没有出来。牛涛涛的母亲就是那个妇女,连哭声都没有,神情呆滞,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哭泣声就像天边的鱼,一条被阉割掉的失去了声音的鱼。鱼儿在死生间来回偷渡,它们想活着,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喊着母亲的名字,气息微弱,无力残喘。牛涛涛是个乖戾偃蹇的学生,虽常和吴二打架斗殴,真到了想起死亡的那段无力、无助之感,谁都会恸悲。在石头下、在瓦砾碎片的滚滚洪流中,牛涛涛的身体再也找不出来。
  “你们快挖,一定要把牛涛涛从泥流中救出来。”妇女声嘶力竭,声音几乎喑哑。她甚至叫不出一句有力的名字,只是瘫倒在地上,不住地累喘。
  所有死着的人都死了,而活着的人却疯了。疯子在一侧倥立着,失却了灵魂一般的东西。那块令自己心有所属的归期物,已经麻木不仁,他们也不想着偷生苟活,因为儿子、父亲、母亲各种身份被埋葬在废墟里面,什么都沉默了,就像一条撞到冰山的船一样,只能闭上眼看着它和它里面的人慢慢消亡。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杀人!”失去孩子的母亲,无助地捧着泥水,对着天空中潸潸流下的血痕,疯癫而疯狂地嘶吼。
  葛文君穿上雨衣和救生泡沫,没想过一丝半毫的信念,扎到泥水里的时候,一股锥心般的疼。他的腰间被泥潭抓住,爬了两下,却够不着一块沙土。葛文君本能地转动脚掌,划左划右,意图在某个地上碰到一个孩子的肉体。灵魂在哪里归枕,都不能在灾难面前消失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葛文君喝着脏水,拽着绳索而靠住墙壁,侧着身子往下处打捞。水底下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石头和枯枝。
  “快,快把葛文君拉上来。”鲁胜利撑着雨伞,带着抢险队赶到的时候,葛文君已经在深水里打捞了一个时辰。直到把葛文君拉上来的时候,一身沉重的浮力往别人的身上靠去,能碰撞出一坨被水浸润的湿漉漉的衣衫的重量。
  待葛文君被救上来,气喘微弱,才靠着点滴维持着生命的危机。葛文君活着,牛涛涛真的死了,像顾小爱的眼神从葛文君跟前飘落似的,从此再无相见之可能。此时,葛文君的嘴里低吟着牛涛涛的名字,他还希冀着自己的学生有着一丝尚存的念想,只是无端的可能性几乎渺茫,牛涛涛的尸体在水流散去的时刻,终于露了出来。面见这一现实的妇女,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痛欲绝的所有情愫,她恸哭所有,嘶哑着最后一声,彻底地晕厥。
  “快,抢救所有伤员。”鲁胜利在雨声中喊出一句掏心裂肺的话。
  葛文君醒来的时候,是在诊所的担架上,手里吊着的点滴还在凝缩着最后一瓶氨基酸的余味。此间涌动的悲愤难以言表,当王兵和贾圩告诉牛涛涛已经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他的哭声再无抑制,从诊所的走廊一直贯穿到那山、那水的悲情。
  “牛涛涛,你……”他的眼里有泪光。
  
  十四年后的那节车厢里,吴柯回首这历历在目的往事,心底一阵凉默。他本想安慰葛文君,可自己也忍不住伤感。今夜,谈起一桩由过客在前尘往事中思想的回忆,大抵都在悲楚潸然。有多少回忆可以触及心底那根柔软的骨头,可能是因为相识相爱的灵肉之间在无处放肆着、等待着过一场令自己都难舍的锥心的电影画面。
  火车的速度很快,吴柯却觉得夜很漫长,几个小时的车程,他能读出令自己伤逝的文字。
  “老师,回去黑子村的那天,你总是会回忆什么?”
  “回忆父亲、母亲,还有小爱和小黄。当然,还有我爱着的你们。”
  “人世间,都在经历一场归心似箭的梦,可回首往事之时,梦又在回忆我们。”吴柯说话的时候,嘴里停顿了片刻,似乎有抽泣的动作。
  夜风没有晒进来,火车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只有静谧暗香、音乐飘溢。葛文君没有点矿泉水,只有吴柯支吾着背包中的一张相片,独自喃喃地发呆。
  这是一张在地震中、小女孩死亡在废墟下的震撼人心的照片。小女孩眼中清澈的泪水划过,被实景拍摄。周围到处是贴着流动红旗和奖状纸的墙漆,石头墙倒下来的碎片,彻底压垮了少女。她无力抵抗,她无力生死,她的唯一的作品被搬上摄影展,让吴柯获了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大奖。
  吴柯的眼睛泛红,颜色却泛白,只是他拿过的最羞赧耻辱的奖励。他痛恨自己,是个在生死面前背信弃义的懦夫。
  “假如我死了,把尸体弇葬在废墟里,安心地听音乐,再一次活着的时光,一切都好。”
  这是葛文君对着梦中的自己说的话。
  还是十四年前的那一页,在担架上,葛文君没有办法走出困境。学校毁了,教员散了,学生走了,妇女彻底疯了……
  那一年,母亲在彩电中看到丹寨县的一则新闻,画面是突兀的殷红色。她打来了电话。葛文君一直未接……
  后来。葛文君写了信,说最恐怖的2002年过去了,可疯着的人已然是疯了。索性,信根本没寄到,在泥水中成了一纸泡汤的梦话。
  “喂——”母亲说,分明在哽咽,“文君,你在……那里……那里安好?”
  “安好,我没事。”葛文君气息微弱,说话的时候,据说是电话响起第一百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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