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作品名称:有菜园就是家 作者:蒺藜秧 发布时间:2017-07-30 15:08:57 字数:8233
一帮人吃过包子,连声道谢。小金和老周都能感觉出来,大伙儿是真心表示感谢。待众人各自散去,小金说:“其实,大家伙儿都是好人,老卢、小黄、小彭是好人,就连老白人也不赖。”
老周看了小金一眼,轻声说:“老乡,你自己可是说过,好人不是随便就能当的,当好人需要能力。老乡,你文化比我高,读书比我多,可你还是年轻啊!”
小金明白老周的意思,他讪讪地笑笑,吭哧了一会儿,不知道说啥好,只是连着叹了两口气。小金要帮着老周收拾锅碗瓢勺,老周说:“老乡,你回屋休息吧,我自己刷刷锅就行了。”说着,他看了看小金,轻声说,“老乡,你也别往心里去,确实是整个公寓里的菜地都要清理了。也不是小彭、老白他们要清理,是前几天一个啥部门的人来检查,要求小彭他们清理嘞。”
小金笑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之前还真不知道,还以为是老白他们捣鬼。”
老周说:“咱出门在外不容易呀,人家让咋着整咱就咋着整,还不知道在这儿住几天嘞,这儿不是咱家,咱家在河南黄河边上。”
小金又轻声笑了笑,说:“没啥,真没啥,这不大家伙儿都挺高兴呀?那好老乡,你自己收拾吧,我的确有点儿累了,回屋睡会觉。”
回到自己房间,小金点上一支烟,坐在床沿抽着。他感觉身上没力气,还并非因为忙活了一大晌,而是心里懒洋洋地。刚才,回房间的路上,他特意拐了个弯,到小菜园那儿看了看。小白菜们像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微风中摇着脑袋。小金看着看着,眼圈有些发涩。他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小金却没了睡意。他站到窗前,隔着落满灰尘的窗纱盯着对面小胡同里乱糟糟的窝棚,盯着那条泥水和尘土的小路。他又叼上一支烟,却没点着,扭身走出了房间。
午后三四点的太阳依旧火辣辣地。小金骑着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在南沙窝村南的林子里慢慢转悠。林间小路上铺满了碎石子,车轮碾过,发出嗤嗤拉拉的轻声钝响,小金觉得惬意。破自行车更是有节奏地“吱吱、扭扭”“唧唧、唧唧”,像不停哼唱的催眠曲。小金喜欢这种声响。小时候,他经常骑着爷爷的旧自行车在初夏的麦田间小路上转悠,茫茫大坡里满眼望不到边的青青麦田,初夏的风凉爽怡人,吹着少年渗出一层细细汗珠的面颊,云雀在头顶一抖一抖地蹁跹,不时发出细细的鸣叫,那是小金少年记忆里最动听也有些伤感孤单的鸟鸣。爷爷的那辆旧自行车也总是发出“吱吱、扭扭”声响,就像眼前这辆破车子。这辆车子是他刚搬到杨光公寓的时候从老周手里买的二手车,花了六十块钱,是老周在公寓里拣的。老周修理了一番,凑合能骑。其中一只脚蹬脱落了,小金也没在意,经常脚踏在一根铁棍上在南沙窝周边甚至更远的地方窜来窜去。后来,他发现皮鞋底快要被车轴穿透了,他心疼皮鞋,或者说心疼钱,就想着怎么按上一根脚蹬。修自行车的说,脚蹬的轴子卸不下来,焊死了。他和老周鼓捣了两次,的确拧不下来,而且是右脚,连着飞盘,要换只能整套换。算了,不知道在南沙窝待几天哩,下次搬家,说不定在大兴海淀乃至通州门头沟,他也没办法把这辆破玩意儿带走。在北京的三年里,小金搬过四五次家,每次都要扔掉不少东西,包括三辆自行车。
后来,他总算想到了办法,找了一块厚厚的松木板,锯下来脚蹬大小的一块,在老周的煤球炉里把一根铁条烧通红,很轻松就在木板上钻了个眼。可脚蹬轴子封头滑溜溜地,幸好,轴子末端有一个浅浅的、细细的凹槽,他在地上随便就找到了一根铁丝,用钳子把铁丝拧进凹槽,尽管铁丝比凹槽粗了一倍还要多,他却把铁丝拧紧在了凹槽里。他和老周一起,满意地转动着木块,骑上试试,呵,还真顺当。
想到这儿,小金在渐渐笼罩上来的暮色中舒心地笑了。
此后,每天骑着自行车,听着木板摩擦着铁轴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他感觉很惬意,一会儿“吱吱、扭扭”,一会儿“唧唧、唧唧”。他总是会想起爷爷,想起爷爷那辆白山牌旧自行车。小时候,五十多岁的爷爷带着他,在老家的青青麦田间的小路上骑行,在老家村边那条林荫公路上骑行,“吱吱、扭扭”、“唧唧、唧唧”……
爷爷在他考上大学那年去世了,老人家活了七十三岁。这是圣人的岁数啊!
小金的心一紧,他下了自行车,沿着羊肠小道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越来越浓的湿冷的雾霾贴在他的脸颊上、脖子上,空气中一股土腥味,还有林间特有的霉烂植物气味。他想起了小白菜丛中的气味儿。
他走到了一条小河边。说是小河,不如说是臭水沟。他扶着自行车把,呆呆地望着雾霾中的河沟。冷不丁地,几只野鸭扇动着粘稠的雾霾,发出肥胖的声响,贴着肮脏的水面,顺着河沟缓慢地逃向远处。
这些无家可归的生灵!小金暗暗责怪自己,天近黄昏了,他却惊飞了这些鸟儿们。它们会飞往哪里找到今晚的栖息处?
之前,小金也经常在这老大的一片林间溜达,有时候,他从南沙窝到附近的一个集市上去,也总是穿行过这片林子。林子里常年不见人影,走在这里,小金有一种安然恬淡的感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宿感。有几次,他刚刚走到臭水沟边,几只野鸭“嘎嘎”叫着,腾空飞起,顺着河床,在两边密密匝匝的杨树林荫道间飞去。看着肥胖的野鸭们笨拙吃力的翔姿,他总是觉得它们是可怜的病鸟,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它们猛然从岸边的草丛中惊飞而起,每次都会吓他一跳,尤其傍晚时分,他已经累了,心情也往往有点儿沮丧,正在开始暗淡下来、让人有点不安的林子里悄悄走着,冷不丁被野鸭们这么一惊吓,他心里有些惊恐、有些懊恼。不过,仅仅在第二次与这些落单的生灵们不期而遇,他就原谅了它们。哪一次走过这条臭水沟没有遇到惊飞的野鸭,他的心里还有淡淡的失落。
小金推着自行车,在暮色渐浓的林子间沿着河沟岸边慢慢走着。河沟曲里拐弯,沟里和两岸长满了芦苇丛。一个拐弯处的岸边,有一处土岗,小金第一次发现,土岗上竟然种植着一片向日葵,已经结了大小不等的果实圆盘。向日葵茎秆也高低不一、瘦弱不均,有的看上去长相旺盛,秆子粗壮;有些却弱不禁风,细长的茎秆歪歪扭扭,还耷拉着脑袋。好在,它们的叶片看上去肥厚墨绿。林子里和路边到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向日葵,但显然,这一片不是野生的向日葵,是有人在这儿开发了一片荒地特意种植的。
盯着向日葵宽大肥厚的叶片,小金的心情轻松多了,他甚至有些欣喜。他把自行车扎好,点上一支烟,看着这片向日葵。这是哪个有心人的劳作成果呢?看地面,他是下了点功夫的,松了松土,拔了拔草,还整理出了一条条畦埂。也挺会选地方,向日葵上空没有高大的树木,是林间不多的小块儿空地,自然不缺阳光,浇水更方便,找一个破水桶就能从臭水沟里舀上肥肥的水。
谁呢?小金突然想起,他曾经在林子里遇到过一个流浪汉,还不止一次遇到他,那是在他刚刚搬到杨光公寓的时候。流浪汉穿着一身糊满油污一样脏疙疤的棉衣,那个时候,已经是早春了。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又脏,脸面被污秽遮盖着,以至于看不清他的眉眼。每次看到小金,他总会呆呆地站在远处,像一匹失魂落魄却潜藏着危险的野兽。小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高大绿化灌木丛中,小金还发现了一个低矮的窝棚,里边就地铺着几片纸裱。是不是那个流浪汉的窝棚?这片向日葵是不是流浪汉种下的?不会吧?流浪汉有这个心思闲情?
想到这里,小金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你不就是一个流浪汉?越是流浪汉越渴望有一个窝儿,说不定这就是流浪汉的菜园子,就像自己在杨光公寓里的那片小菜园。小金打量一下四周。真要是流浪汉的菜园子,他怎么不种点菜呢?
小金在越来越浓厚的暮色中四下看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他转到向日葵丛另一边,竟然发现那里有一小片开垦过的土地,看样子也就像他公寓里的小菜园大小。不过,除了一簇簇杂草,这片土地上并没种什么东西。
小金盯着这一小片空地,猛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要不,我把这里当成我的小菜园吧?又有阳光又有水,多好的一片小菜园呀!小金的心“怦怦”直跳。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挺松软,湿漉漉的。凑到鼻子前闻一闻,一股肥肥的土腥味儿。
上天有好生之德呀!只要你有心,哪里都能找到乐土。
小金站起身,搓搓手上的泥土,两只手相互拍打拍打,又在牛仔短裤上擦了擦。他掏出香烟,点上一支,站在这块儿土地边踌躇满志地打量着。
嗯,就在这儿种菜,在这儿开发我的另一片小菜园。可别小看这片菜地,足有一厘。一厘?哈,别逞能了,一厘是多少?还不是小时候听大人说过。一厘有多大一片?一亩十分,一分十厘。一亩多大片?“长十六,宽十五,不多不少整一亩”,也就是说,成年人长十六步宽十五步的方圆一片就是整整一亩。这也是他小时候听大人念叨的,还不止一次看到父亲和村里的长辈们在田地里迈着匀称的步伐丈量土地。他隐约记得,母亲也这样丈量过,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起母亲在田地里用脚步丈量土地,他觉得有些不舒服。长十六宽十五到底多大一片地方?他亲身丈量过的,还不止一次,尽管他的丈量并非像长辈那样正儿八经地干活,他只是装模作样地闹着玩,他觉得这样闹着玩很有意思,他也很喜欢这样闹着玩。当他第一次迈出一个长十六步宽十五步的地盘,他吃了一惊:一亩地竟然这么多,足有他家老宅子两倍大。他站在自己的地盘上,眺望大坡四周的氤氲,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老虎,或者村子里那只喜欢昂着头思考的小柴狗。
此刻,站在自己这片小菜园边上,他的思绪在老家大坡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地上逡巡,一亩地被划了出来,好家伙,那么大的一片。他好多年没有这样丈量过土地了,不管是在实地,还是在脑海里。这样丈量着,他突然感觉体内有一种起初痒酥酥继而火辣辣的力量澎湃,眼睛里都火辣辣地。
一厘有多少?百分之一亩。不过,想象着长十六宽十五步的一大片,他还真的无法将一厘方圆勾勒出来。哦,想起来了,一亩地好像是666.666666平方米,六六不尽,一般说成667平方米。它的百分之一就是6.67平方米。哈,这下有抓挠了,租房的时候小彭说,每个房间大小十五六平方,6.67不就小一半啊?对,就是自己住的房间的小一半。再打量打量这片小菜地,哦,不足一厘,半厘都不到,也就三分之一厘大小,单人床席大小。啊,不管它是大是小,我终于知道自己这块菜地的规模了。
小金心里美滋滋地,他有一种踏实感、满足感。
种啥菜?只种一样的话,自己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多种几样吧,需要买好几包不同的种子,每一包都肯定只是用到一点点,剩下的都浪费了,留着吧,明年这个时候不知道在哪儿呢!
种啥呢?小金突然想到了五谷。哈,这倒新鲜,不种蔬菜种五谷,对,就种五谷。听听,五谷,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多么踏实的词汇,想起它们,蜷窝在格子间里的大脑都感觉清亮了,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真的种五谷吧!这席大的一厘地种上五种植物五种庄稼,种子就从自己前几天从超市买来的五谷杂粮中挑选。啊,五谷种下,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五谷种下,从发芽到开花结实,每天都有新气象,每天都有不同的感觉:沉甸甸耷拉着脑袋的谷穗,麦芒上挂着露珠的麦穗,同样耷拉着脑袋却比傻大的谷穗秀气的稻穗。还有黄豆,从破土发芽时候的小脑袋,到两瓣肥厚发绿的豆瓣之间吐出的嫩黄的小舌头,可爱死了!豆子长大就没啥看头儿了,不过,豆子开花的时候,仔细打量它们,也能发现它们不但昭示着丰收,而且也是很漂亮的,像一个个精巧的小蝴蝶。
小金尤其想念那种叫做黍的粮食。小时候,母亲都会在他们家的责任田里种上一小片黍。黍在老家的发音狠辣啦地,情之切,爱之深啊,足见黍这种作物在先民生活中和心目中的神圣地位。从上小学开始,小金就经常琢磨诸如“黍”的发音这样的事情,他总是觉得老家的许多土话恰恰是上古语言的活化石。到了初中,读了几篇《诗经》中的诗歌,《硕鼠》、《伐檀》、《关雎》等,小金更相信,《诗经》等古老典籍中记载的大多是他们老家先民们的风土人情,狠辣啦的“黍”就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或者纽带。黍和谷子外表长得很像,从发芽到结实都差不多。秋后收获,碾去谷壳,黍和稷也就是粟也就是谷子小米就不一样了,黍的子实又大又亮,比小米个头大了不少。
不过,小金对于黍的印象深刻并非因为它们的籽粒又大又亮,是因为它们不好吃,黏黏地,有些粗糙,口感中似乎有一种怪味儿,也就是常说的不适口,和一般小麦粉做的炸糖糕差多了,就连一般玉米面的味道都不如。父亲母亲和爷爷却都喜欢粟面炸的粘糕。小金真是不明白,他们为啥喜欢这么难吃的食物。
上了大学,小金知道,黍这种庄稼和粮食是中国人最早驯化出来的古老植物,也就是说,竟然是这种吃上去粗拉拉还有怪味儿的粮食养活大了中国人至少是北方中国人。小金开始对它们有了好感;有了好感,竟然觉得口感和味道也好起来了。小时候,小金连半块炸粟糕都吃不了,到了这会儿,春节回到老家,母亲还是喜欢炸些黍面粘糕,他能吃上三两块。呵呵,毕竟是中国人嘛,从祖宗那里就是这玩意儿养大的,它们塑造了中国人的基因。小金推测,自己到了父母和爷爷的岁数,肯定也会喜欢黍面做的粘糕的。“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老祖宗说啥都头头是道,合辙押韵,娓娓动听,为啥白种人凶悍?正因为肉吃多了,吃成动物基因猛兽基因畜生基因了;为啥咱中国人小巧玲珑?谷子吃多了。谷子啊谷子!谷子就是带壳的粮食,黍就是谷子的首选代表,“真气者,所受于天,与谷气并而充身者也”。有人认为咱中国人之所以在万千动植物食物中选择了营养相对较差的谷物,是一种高雅的、符合生物进化的理性选择,白种人那样是畜生食性。小金对此深信不疑。华夏儿女其实都应该叫做谷人啊!
一粒粒圆滚滚亮晶晶的大个头的粟粒在小金手心滚来滚去,小金觉得它们很可爱,尤其是很养人。
种植五谷!这个主意不错!干脆,五谷杂粮都种一些,除了粟、稻、黍、稷、麦、菽,还有绿豆、豇豆、红小豆啥的。干脆,五谷杂粮和蔬菜都种!
小金心里汹涌着一股又一股兴奋满足的热浪。这一片土地啊,这一片泥土,那些五谷杂粮稻黍稷麦菽菠菜油菜萝卜大白菜。有了它们,生活才有温度,前途才踏实有抓挠啊!
哈哈!小金听任心中一波猛过一波的浪潮击打着自己的心扉。
过了好大一会儿,不知道第几只烟刚刚抽完,小金猛地想到,还种五谷呢,五谷都包括啥,你能说出来吗?稻黍稷麦菽?麻黍稷麦豆?粟黍稷到底分别指哪种作物,到现在都没搞清。还有高粱,高粱也是中国人的基因粮食,为何五谷里唯独没它们的影子?“麻”也成了五谷里的数儿了,麻搓绳子织布造纸是好原料,能吃吗?吃麻穗?麻穗倒是可以吃,小金小时候到野外割草玩耍,经常吃麻穗,嫩嫩的麻穗吃上去甜甜地、香香地、涩涩地,就是老麻穗吃着也别有风味,可它算不上五谷里的数吧?还有小麦,有人说小麦也不是中国黄河流域老家原产的,好像也是从西域或者外国运过来的。
连五谷是啥你都弄不准,还要种植五谷!估计古代中国人也没能确定五谷到底包括啥,五谷只是个泛称,泛指一切粮食作物。老祖宗弄啥事儿都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里糊涂,稀里糊涂,难得糊涂嘛!说“五谷”是中国人的基因粮食,是中国人的奶粉,纯属扯淡,你看看,到了今天,小麦、玉米、土豆这些不知道从哪儿贩运来的玩意儿成了中国人的主食,还有几个人天天咀嚼高粱和黍呢?再说了,对于小老百姓,五谷可没那么神圣,五谷不会澎湃你的小心肺,五谷就是庄稼,只能喂饱你的肠子肚子。道家还说,“吃五谷,百病出”呢,天天五谷杂粮,体内产气放屁,俗人就是这么炼成的。所以,古代清雅之士都喜欢辟谷,也就是不吃粮食。连老祖宗都意识到五谷不神圣,五谷只是供在皇帝和众大臣的祭坛上才神圣,用五谷祭天地仅仅是皇上和众大臣的事儿,他妈的只是他们的事儿,你一个小北漂激动啥呀?你的五谷和皇上众大臣的五谷不是一样的物件,你的五谷是用来填饱肚子的,皇上和众大臣的五谷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祭天地的,是用来充当神圣的。你的五谷不是五谷,只是特么的小麦玉米花生大豆谷子粟子。
还是老老实实种你的菜吧!
种啥菜呢?
小金又叼上一支烟卷,站在菜园边端详琢磨了半天。芥菜吧?对,就种芥菜。小金从小就喜欢吃芥菜疙瘩,他们老家管芥菜叫蔓菁,蔓菁疙瘩。母亲把父亲拳头大小的蔓菁疙瘩切成指头肚大小的方块,闷在一个瓷缸里,过几天就能吃了。小金起初不大喜欢蔓菁疙瘩那种酸酸的怪怪的味儿,不是他不喜欢酸味,而是蔓菁疙瘩的酸味儿还带着另外一种刺鼻的气味,好像是馊味,又不是馊味。小金不大喜欢闷蔓菁疙瘩的气味,这种气味却一直在他的鼻孔中窜来窜去,直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小金才琢磨出了蔓菁那种特殊的气味——类似芥末的味儿,只是淡一些罢了,芥末就是芥菜的果实做成的嘛。这样琢磨了二十年,小金里里外外喜欢上了闷蔓菁疙瘩芥菜的滋味,仅仅想一想,他就口舌生津。他想过好几次,要自己闷些蔓菁疙瘩芥菜疙瘩,闷出母亲当年做出的那种味儿。不过,他只是想想,一次也没动手,他在菜市场上连生芥菜疙瘩都买不到。
有一次,小金和一名来自广东的同事聊天,不知道怎么着就说起了芥菜疙瘩蔓菁疙瘩。像小金一样,那名二十多岁的广东小伙子也搞不清芥菜疙瘩和蔓菁疙瘩是不是同一样物件,他说,他小时候也不大喜欢他娘闷的蔓菁疙瘩或者芥菜疙瘩的气味儿,他也是直到现在偶尔鼻孔里还会窜出来一股蔓菁疙瘩或芥菜疙瘩的气味,一闻到那种味儿,他就流口水。小金拉着同事的手,激动地说:“兄弟,咱们天南海北,可咱骨子里都是华夏儿女呀!”
小金不是在开玩笑,他打心底相信,芥菜疙瘩蔓菁疙瘩是中国最古老的蔬菜,说不定还是中国独有的蔬菜,也就是中国土特产,是祖宗们从东亚猿猴时期就开始采食的一种蔬菜。小金能够猜测出祖先为啥选择了芥菜疙瘩蔓菁疙瘩,这玩意儿耐贫瘠,不管种到啥样的土壤里,就是种在干旱的岗沿上,它照样叶片肥厚,让人一看就有一种丰收感,一种饿不着的放心感。下边还结着那么大一个大疙瘩,既是蔬菜,也是粮食,有了它们,谁看见谁心里舒坦踏实。祖宗吃了几万年了吧?怪不得小孩子吃着不好吃,却吃一口就记住它们那种怪味儿了。
小金在手机上查了查,芥菜竟然不念jiecai,念gaicai。倒是第一次听说,听上去像广东口音,这玩意儿应该是中原特产吧?芥菜疙瘩倒是念jiecaigeda。真是怪了。其实也不怪,许多词典编撰者是南方人,他们自以为是地把芥菜拼作gaicai,有了点钱,事事逞能,南无阿弥陀佛都要按照他们的鸟语念成namoemituofo。俗不可耐!还有那个陈寅恪,非要把“恪”字念成que。中国的大师就是喜欢这样装神弄鬼,中国的暴发户文化就是喜欢这样装神弄鬼。
小金确切知道了,芥菜应该算是亚洲特产,整个亚洲从两河流域到长江黄河流域都产芥菜。这让小金稍微有些失望,他觉得芥菜应该是中国特产、黄河流域特产。不过,网络百科说,欧美各国极少栽培,起源于亚洲。小金想,应该就是起源于中国了,起源于中国的中原了。百科还说,芥菜在中国各地普遍栽培,不存在分布边界,除高寒和干旱地区外,从长江中下游平原到青藏高原都有芥菜栽培。小金读了以后感觉很受安慰。小金还知道了,芥菜种子磨成的粉的确就叫芥末。他也知道了,芥菜和蔓菁是同科属的植物,都属于什么十字花科芸薹属。看到它们属于罂粟目,小金轻声嘿嘿笑出了声,呵呵,怪不得中国人从小就吃上瘾了。
芥菜疙瘩蔓菁疙瘩就是中国人的传家宝啊,就是中华传统呀!它们太传统了,你都不用研究就知道它们咋种的咋长的。小金知道,别看芥菜疙瘩那么大块头儿,芥菜籽儿却很小,老家人喜欢说“你那心眼咋跟芥菜籽儿一样小啊”?小金很喜欢种植小小的菜籽儿,比如大葱啥的,唉,好像蔬菜的种子都很小。种子很小,一般都是撒种,还要掺上土,要不,会撒得不均匀。
小小的芥菜籽儿不但可以长出拳头大的芥菜,还是一味中药,熬汤喝可以治疗奶水不足。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记载了芥菜的药用价值,说它们提神醒脑,开胃消食,明目通便,清热解毒,抗菌消肿,还补充钙质。小金又轻轻笑了笑,呵呵,还补充钙质?中国人祖祖辈辈吃了几万年几千年了,不照样缺钙?缺钙还不只是导致骨软筋麻,缺钙最要命的是容易让人神经衰弱精神萎靡胆小怕事任人欺负。
小金决定种芥菜。芥菜有好多种类,雪里蕻、榨菜、大头菜、油芥菜、大叶芥菜、皱叶芥菜,等等。好家伙,雪里蕻、榨菜、大头菜——芥菜真是中国人的命啊,芥菜真是华夏儿女的基因菜啊,就像五谷!我种下了这席大一片三分之一厘儿的芥菜,肯定会进一步成为中国人的,肯定会成为传统文化的孝子贤孙的。
小金从百科上还查到了,芥菜一年三季都能种,春夏秋,除了十、冬、腊月没法种。对,就种芥菜,在这林子见的臭水沟岸边种芥菜,撒下一把芥菜籽,秋后收获一大堆。
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天无绝人之路啊!
小金摸黑看着这片小菜园,闭上眼睛,想象着沙粒大小的芥菜籽儿,想象着蒜臼大小的芥菜蔓菁疙瘩。他突然眼睛湿润了,笑着说:“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咋样儿,只要心中有家,哪里就是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