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金相信，自己不会再因为小菜园的事儿生小黄的闷气，更不会和他吵架，因为他觉得自己顿悟了。年轻人每天都有可能顿悟，这就是生长，像小白菜一样地生长，每天一个样儿。
　　第二天，也就是周日，小金睡到中午十点多。醒来躺在床上，闪进他脑海的第一件事，竟然还是自己的小白菜，还有小黄的大货车。小金心烦意乱，暗暗责怪自己，慵懒拖拉地起床、洗漱。看看手机，差不多十一点半了。小金本想自己做点午饭，掐几片小白菜——小白菜已经能吃了，做一碗炝锅小白菜面条。想了想，心里有点儿不舒坦，就穿着裤衩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他站在正冲着自己菜园的楼道口，隔着水泥路望望菜园，又返身回到房间，从钱包里掏出二十块钱，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从顶头的楼道口出去了，也就是说，他着意避开不去看自家的小菜园。他骑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想着到两公里外的松兰堡吃午饭。
　　小金本来想着吃份凉皮或者其它简单饭，他找了挨着一家体育彩票店的陕西凉皮店，要了一份凉皮和一个白吉馍，算一算，还剩十来块钱；犹豫了一阵子，又要了一瓶啤酒，就着凉皮和白吉馍，吃着喝着。一边吃喝，小金还在琢磨自己的小白菜和小黄的大货车。一瓶啤酒下肚，他已经有些醉意。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又要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小金骑着自行车，在松兰堡的小胡同里钻来钻去，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垃圾，看看美发店，看看美容店，看看足疗按摩之类色迷迷的地界儿。芒种时节了，天气越来越热，小金转着转着，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越来越躁，不是两瓶啤酒在作祟，也不是美容店足疗屋在作祟，是啥？隐隐约约清楚，小金却不容易看明白。他心烦意乱地往回赶。穿过一大片树林的时候，小金觉得自己喝醉了，他有点儿困，更燥了。小知了已经出来了，在四周“吱吱啦啦”“吱吱啦啦”地叫唤着。小金猛然想起，就要到伏天了，小白菜伏天是不是会不停地长下去？估计会，小白菜是两年生草本，只有越了冬，来年春天才会抽茎、开花、结籽，第一年是不会长老的。也就是说，我的小白菜直到深秋霜降才会停止生长；也就是说，我的小白菜在今年会不停地长，够我接下来的半年吃菜了。
　　奇迹！生物界大自然的奇迹！小小的白菜都在创造着生命的奇迹，细胞的奇迹；小小的白菜的奇迹就能让我寻找到生活的快乐！
　　刚骑进公寓院子，小金就看到，小黄的红色大货车还停在菜园边，小黄两口子和胖男孩正在往车上装货。小金犹豫了一下，他本想走进顶头的楼道口，穿过楼道回到自己房间。扎了自行车，他却鬼使神差地向菜园走去。
　　小黄两口子没注意到小金，胖男孩的眯缝小眼瞄了小金两下，继续不紧不慢地卸货。小金走到菜园边，蹲下，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小白菜。小白菜的确长大了，已经可以叫做菜了。小金知道，小白菜生命周期短暂，前天还绿油油的，今天可能就会变黄，草本植物嘛，草木一生说的就是它们。要抓紧吃呀，吃了它们是爱它们，是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小黄两只微醉的眼睛巡视着自己的小白菜，好家伙，密密麻麻这么一大片，自己一个人咋着也吃不完呀！真没想到，五块钱的一小包菜籽就能长出这么一大片小白菜。我们每个人的确不能怨天尤人，不能臭骂微信上的心灵鸡汤网文，老天果真有好生之德呀，五块钱的菜籽就能让我们免除吃菜之虞。在上天的怀抱里，人类多么渺小，我们这些人类是多么容易被喂饱养活。
　　卸完了货，小黄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扭脸向小金瞄了两眼。小金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他，却没抬头，继续盯着自己的小白菜。小黄咳了一声，用力吐了一口痰，然后，“砰”、“砰”两声关上后车厢门。小金心里“咯噔”一声，抬头看过去，正好，小黄也在往这边看。小金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脸肌，咳嗽了一声，然后，轻轻地冲自己脚下吐了一点儿口水。小黄也咳嗽了一声，声音沉闷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小金“腾”地站起身。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颤抖。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磨磨蹭蹭地绕着大货车，像绕过一座小山。他走到车厢后边，离小黄两三米远，直勾勾地盯着小黄；小黄也直勾勾地盯着他。小金的嘴角哆嗦了一下，他看到，小黄脸上的自来笑不见了，小子在恶狠狠地注视着自己。
　　“老乡，卸完货了？这么大热的天儿，你还得卸货，也真够悲催的。”小金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说这些废话。
　　小黄瞄了小金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出力人嘛，不倒腾卫生纸，喝西北风儿呀？”
　　“呵呵！老乡，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金笑着说。
　　“别叫我老乡，咱俩不是老乡，你是河南的，我是安徽的，离开两三千里地呢！”停了一下，小黄脸上的自来笑又浮现出来，“大学生，你是不是说我是乡下人呀？前几天，昌平工商所一个鸡巴普通职工也叫我老乡，我直想揍他。”
　　小金身上一阵发冷，他轻轻咬了咬牙，看着小黄：“你揍人家？你揍工商所的？你揍人家干啥？你揍了人家，说不定你一个月的活儿白干了。哦，不是一个月，恐怕一年两年的活儿你都得白干！”说到后边，小金底气突然足足地，你特么的一个卖擦屁股纸的竟然说要揍工商所的！恐怕不是想揍工商所的，是在向老子展示你出力人的肌肉吧？乡巴佬，刚刚吃饱肚子未免太猖獗了吧！
　　“嗬，听你这话音儿，你有点儿不服气呀？”
　　“啥鸡巴服气不服气的？咱哥俩儿不就是在这儿闲扯淡呀？”
　　小黄老婆走到小黄身边，盯着小金，气呼呼地咋呼：“牛逼啥呀？牛逼住这地儿？”
　　小金说：“你不也住这儿？”
　　小黄老婆说：“我们是在这儿做生意，把这儿当仓库，我家在二楼租了三间房。”
　　小金又呵呵笑了，嘴里小声嘟囔：“乡巴佬！”
　　小黄走到仓库门前关门，没听见小金嘟囔，小黄老婆听见了，但也没听清楚，娘们儿回过头，楞了一下，问：“你骂谁？”
　　小金说：“我没骂人呀！我是自言自语。我喜欢自言自语。”
　　娘们儿说：“乡巴佬？谁是乡巴佬？你才是乡巴佬，我们到北京来是做生意。就是在南方老家，我们也老早就不种地了，专门做生意，也是做的卫生巾生意。”
　　小金真想哈哈大笑，不过，他没笑，只是嘴角带着冷笑盯着小黄老婆。娘们儿看看小金的菜园，又说：“还说人家乡巴佬！乡巴佬才喜欢土里刨食儿。”
　　这下，小金嘿嘿笑了，没说话。小黄锁好了仓库门，转回来，脸上带着自来笑，看着小金说：“住这地儿的，谁都别牛逼，牛逼的不会住这地儿。”
　　小金突然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他抬高了声音，说：“小黄，说话别带刺儿，你说这话要是让邻居们听见，保管十有九个要骂你。”
　　“嗬，骂我？你更牛逼了，还想骂人！”
　　“爷们儿，我不牛逼，你才牛逼。你又是不让我掘地，又是不让我扎篱笆。我给你说了几次，菜地随便轧，你真就轧了；轧就轧吧，还不是轧了一回儿两回儿。你自己看看，你轧了多少回儿了？刚长出来的小白菜你都忍心轧，你说说你是啥吧！”
　　“这是我的地盘，我仓库门前的地儿就是我的地盘，我当然不能让你随便掘了。你掘了，我也没咋着你。从一开始我就给你说了，你开这片菜园耽误我停车，可你非要开，非要种。我丑话说前头了，你怪不得我轧你的菜。”
　　小金楞了半天，他一时半会竟然找不到适当的回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菜园，嘴里嘟囔：“轧呗，轧呗！轧足轧够，直到轧得你不想再轧了。”
　　小黄愣了愣，突然呵呵乐了，说：“老乡，我也是不小心才轧着你的菜园。你费劲吃力地又是掘地又是种菜，尽管是在我门前，我也不愿意轧了它。可我的货车这么大一堆，路又这么窄，可不就轧着了你的菜？你看看，我每次都是轧的同一个地方，都是在菜地边上。”
　　小黄老婆说：“走吧，小黄，回去洗洗，该吃饭了。”说完，斜了小金一眼，自顾自扭着肥屁股走了，一边走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小金听不清这个安徽娘们儿唠叨的啥。小黄看看老婆的背影，看看小金，招呼了一声他侄子，不再理睬小金，松松垮垮地向楼道走去。
　　小金盯着小黄瘦瘦矮矮的背影，盯着他老婆的肥屁股，等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小声儿又骂：“乡巴佬！真是他妈的乡巴佬，还家在南方，羡慕专门偷鸡的黄鼠狼一样的南蛮子儿？也只有你们这些乡巴佬才会羡慕坑蒙拐骗偷的南方暴发户！再说了，安徽不算南方，安徽是个穷乡下。看看你那两扇肥膘屁股，看看你那走路的姿势，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乡巴佬的屁股，乡巴佬的走势。”
　　小金盯着小黄老婆的肥膘屁股，觉得很性感，他身上有点燥热，却轻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