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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有菜园就是家      作者:蒺藜秧      发布时间:2017-07-21 16:12:19      字数:5206

  一
  “咣咣咣咕”,“咣咣咣咕”……院子后边的白杨树梢丛里,布谷鸟一声接一声叫着,还不是一只,似乎是两只,这个叫过那个叫,那个叫过这个叫。
  “这玩意儿一叫唤,心里就发慌,好像麦芒直往冒汗的光脊梁上扎。”山东老头儿老卢和一帮老年妇女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上,一边看着在太阳地下到处乱跑的孩子们,一边闲聊。
  “那是过去,割麦子都是用镰刀。这会儿,谁还光着脊梁用手割麦子呀?”河南老婆儿老余说。她的孙女跑到一个水管旁喝水,老余大声喊道,“回来!别喝凉水,拉肚子!”
  孙女看看奶奶,“嘻嘻”笑了一声,拍着湿湿的小手跑过来。
  “咦,可不是嘞,过去一听见‘咣咣咣咕’叫,腿肚子就转筋。这会儿多好,雇个收割机,十来亩麦子一会儿就收到家里了。”安徽老婆儿老李把三岁的孙子在放在大腿上,和两个老伙计说话。
  “我都没用手割过麦,打记事儿就是用收割机。”二十五六岁的河南妇女小张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儿子,看上去挺乖巧地搭腔。她的普通话还不够地道,典型的河南普通话,尾音老是带一个“嘞”字儿、“哩”字儿、“哟”字儿。这个院子里像她这个岁数的年轻人都说普通话,河南普通话、山东普通话、安徽普通话、山西陕西普通话。别说她这个岁数的,就是老卢、老余那帮老头儿老婆儿也都说普通话,说得老家人听不明白,北京人也闹不清楚。老人家们却坚持说,起初不是自愿哩,是他们的儿女尤其媳妇儿们非得让他们说,担心把孩子们带出一口口老家土话。慢慢儿,老人家也自觉起来,说得还挺带劲,即便和老乡说话也是普通话,谁也不笑话谁。
  “这会儿的年轻人可是真享福!过去老辈儿咋过哩,你们想都想不到。好家伙,焦麦炸豆子啊,比打狼都厉害!”老卢咋呼道。老头儿六十多快七十了,山东爷们儿的大嗓门,一口已经流利的山东普通话,嗤啦嗤啦地。
  他们都是外来户,在大院子里租住。老年人给上班的儿子女儿看孩子,年轻妇女看自家的孩子。她们自己不上班,老公在北京城里或者昌平附近上班或者做小生意,把孩子送进托儿所,倒不如自家看着,又放心又省钱。即便孩子该上幼儿园了,也得有个按时按晌接送的吧?
  租住的地方是昌平城南十来里地的一个村子——南沙窝,准确说,是南沙窝村边田野里一个大院子,名字听上去倒挺阳光——杨光公寓。公寓老板或称房东的儿子叫杨光,他两口子就顺势用儿子的名字当了公寓的名字。好多店铺字号不都是用的自家或孩子的大号呀?杨光公寓的院子足有十几亩,盖了一圈两层楼房,中间还有一片仓库。二十年前是一家村办工厂,据说生产农药,不过,院子里和房间里这会儿已经闻不到一丝儿农药味了。五年前,来自湖北的精明鬼大杨也就是杨光他爹租下了废弃的厂房,简单整了整,弄成了公寓。因为在荒郊野外,房租比昌平城里、比临近的沙河、松兰堡都要便宜一半还多,生意挺红火。尤其地铁昌平线通车后,更落不下空房了。在附近的松兰堡、生命科学园、西二旗、上地上班的年轻北漂们,在昌平城里和市里上班的年轻北漂们,选择这样一个荒郊野外的公寓,倒也不觉得别扭,事实上也的确不算别扭。对于不少年轻北漂们来说,住在荒郊野外的公寓里也比住在村民房东家里“散酥”,似乎也好听一些。
  尽管坐落在荒郊野外,租住户们却看不到麦子,也看不到其它成片庄稼,周围的田野里种满了绿化树,好像叫绿化带啥的,也就是说,租住户是住在绿树环绕的地儿,是城里一些中产阶级天天念叨的世外桃源的地儿。当地村民不种地,吃啥?估计租住户们都深深浅浅地想过这个问题,却没几个人正儿八经讨论过。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咱有咱们的活法儿,北京人有北京人的活法儿,而且活得比咱滋润。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在明摆着的事情面前,大家伙儿都不喜欢多嘴多舌,多嘴多舌只能给自家增加烦恼。
  好在,他们住的地儿对于他们尤其对于给他们看孩子的老人并不陌生,这里和他们老家的村子没啥区别,房子和老家没啥区别,还不如老家有些富户的房子阔气;院子和老家的农家院也没多大区别,只是大多了,满院子扯满了铁丝,除了下雨天,总是搭满衣服被褥。和老家多少有些不一样的是,院子里放着几个塑料垃圾桶,脏得本身就像垃圾。从公路上到大院子还有几十米的路,路边堆满了垃圾,有建筑垃圾,有生活垃圾,也有一些破沙发破床垫啥的。真正让他们感觉不到陌生感的,是一堆堆的农家肥,比老家的农家肥气味还冲。其实,在他们各自的老家,除了厕所里的粪肥,积农家肥的也不多了,早就用化肥了。南沙窝村民却还有积农家肥的。本来,既然有钱买粮食就有钱买菜,南沙窝的村民不种庄稼,家家户户却种菜,不是在大田里大规模种菜——他们的田地全都承包给了外地人,种草莓,种麒麟瓜。这是昌平的名片农产品——是在村边的绿化带里种菜,一家两三畦,几张炕席大小,啥都种。绿化带不准种植,种菜也不成,城管管了几次,没人搭理他们,他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强龙还怕地头蛇。于是,村边有好几方菜地,杨光公寓外边是最大的一块。种菜当然要施肥,有施化肥的,也有施农家肥的,尤其是还有施大粪的,也就是人粪尿。新鲜的人粪尿容易让菜烂根生虫子,他们就把刚从自家厕所里拉过来的人粪尿堆在小路两边,粪堆上挖个浅坑,尿倒上去,很传统的农家积肥法。起初,小路上、公寓大院子里白天黑夜一股股厕所里的气味,应该说,比厕所里的气味更难闻,厕所里的人粪尿没人动它们,老老实实,臭味泛不上来;刚挖出来堆到路边的新鲜人粪尿的气味,尤其正在发酵的气味,浓得就像稠糊糊的汤水,直往胸腔里钻,直往胃里钻。上下班的青年男女走过,开始一段时间,女孩子们还会捂着鼻子,说不定还会悲叹。过了一阵子,人粪尿慢慢风干了,变成了一种焦糊味儿,就像年轻人喜欢吃的油炸臭豆腐的气味,也就没人捂鼻子了。临路的一溜房子唯一的窗户正好冲着粪堆,新鲜人粪尿刚拉过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白天黑夜紧关窗户,尽管天气越来越热,该用风扇空调了。等到人粪尿风干成焦糊味儿、油炸臭豆腐味儿,路过的人们发现,家家户户的窗户大开着,“嗬,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
  杨光公寓里房前屋后有空地,可没人种菜,年轻人上下班基本上两头不见太阳,谁还有那份闲工夫鼓捣菜地呀?老卢倒是想过在院子里开一小片荒地种菜,他儿媳妇不让,“爸爸,您把孩子看好就成了。”老卢只得闷闷不乐地作罢。
  老卢刚来的时候还是春天。老头儿扯着孙子的手到路上溜达,看到南沙窝村民在绿化带里开荒种菜,他也想去开一片儿,问公寓管理员老白,老白是附近村子的,好像是百善村坐地户儿,他看看老卢,鼻子里“哼”一声,说:“你去试试!”老卢呲着大板牙,笑着说:“绿化带里的田都从村民手里租过来买过来了,成公家的了,谁开不行啊?南沙窝的人能开,咱为啥就不能开?”老白说:“我不是说了吗,你去试试呗。”
  试试就试试!
  星期天,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到几里地外的航空博物馆去玩了,老卢闲不住,果真扛着铁锨,钻过铁丝网,翻进了绿化带。他没敢挨着南沙窝村民开垦的小片菜地下锹,他往林子里走了一阵子,离开村民的菜地有几十步远了,相中了槐树林间的一片空地。空地上长满了草,老卢不在乎,他鼓捣土地和杂草大半辈子了,“我一看见草心里就踏实。”老头儿笑了笑,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铁锨掘起来。别看是长满杂草的地儿,撅起来还挺松软。老卢干得更起劲了,一边掘地一边乐呵呵地笑。
  还没掘开一张饭桌大小,一名胖壮的中年村民走过来,吆喝老卢:“喂喂喂,那个人儿,你哪儿的?在那儿干啥呀那是?”
  老卢吓了一跳,急忙停下铁锨,两手拄着铁锨把儿,看看来人,呲着大板牙,笑着用山东普通话说:“老乡,好说好说,我在那边公寓里住,给俺小儿看孩子。俺小儿俺媳妇儿都在市里上班。我闲着没事了,开一片荒,种点菜。”还特意补充,“也不是为了吃菜,是闲着没事儿,喜欢种点儿这种点儿那,打发打发时间。”
  中年村民说:“您呐,省省力气吧,甭开,您开不了!”
  老卢说:“我鼓捣这玩意儿一辈子了,我咋开不了?我有力气。”
  中年村民笑笑,说:“不是给您说了吗,您还是省省力气吧,您真的开不了!”老卢有点儿纳闷儿,“我咋就开不了?”
  中年村民又看看老卢,皱皱眉,说:“您甭开,您真的开不了,不让开。”
  老卢有点儿不高兴了:“旁别人儿能开,我为啥就不能开?我开了一辈子荒地了,年轻时候还在黄河滩里开过荒嘞。”
  村民却没生气,笑着说:“您真的甭开了,您开不了,不让开。”
  “谁不让开?旁别人儿都能开,我为啥就不能?”
  村民摇摇头,不再搭理老卢,自顾自走开了。老卢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犹豫了一阵子,又掘了几铁锨,老脸上竟然满是汗。他停下,拄着铁锨把儿,大口大口喘粗气;再看看中年村民,他正在自家的菜地里撅着肥硕的屁股忙活。老卢的手有点儿哆嗦,他掏出压扁了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烟还没抽完,老卢就扔掉一截大烟头,扛着铁锨回去了。
  老卢心里两天都不痛快,本来,他是个藏不住话的老头儿,儿子媳妇儿有啥事儿,他和儿子媳妇儿有啥事儿,隔不了两个时辰,院子里的老头儿老婆儿就都知道了,知道得比他自己还清楚。这事儿,老卢却在心里闷了两天,两天的时间里,院子的老伙计们没听说,就连儿子媳妇儿也没听说。
  到了周一,儿子媳妇儿上班了,老卢照常带着孙子在院子里和一帮老伙计瞎聊。有好几次,他想把前天的事儿说道说道,想来想去,还是没说。老卢觉得有点儿丢人,至于咋着丢人,老卢自家也琢磨不清楚。
  河南老婆儿老余好像也有心事。老婆儿吭哧了半天,憋不住了,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老卢和一帮老伙计说:“前天,我遇着一件可囊事儿。”
  老卢急忙问:“啥可囊事儿?”
  老余白了老卢一眼,“你这个老头儿,就想着别人犯上可囊事儿吧?”
  老卢呲着大板牙,笑着说:“老妹子,看你说哩,咱都是在这一个院子里住,我咋着能巴望旁别人儿犯可囊事儿呀!”
  老余又白了老卢一眼,叹口气,“前天下午,我带着孙女到外边转悠,路过南沙窝菜园,孙女看着菜园里的菠菜油菜,说,奶奶,我进去看看,长得像花儿。”小妞妞说的是油菜花,一片片没吃完或者留种儿的油菜正在开花,黄澄澄一片片。
  老张老婆儿说:“可不敢随便进人家的菜园,又不是咱家哩,又不是在咱老家。”停了停,又说,“我就不稀罕看他们的菜,啥稀罕哩?咱老家谁家没菜园呀?”
  老余又叹口气,“我也是那样想哩,可俺孙女非要看。我看看四周没人,就带着孙女走进菜园了,也就沿着畦埂往里走了几丈远。油菜花开了,菠菜也开始抽茎了,长得比俺孙女还高。”
  “看两眼就快点出来吧,恁大岁数个人了,别让人家说咱啥!”老卢说。
  老余又白了老卢一眼,气呼呼地说:“旁别人个龟孙能说咱啥?咱又不摸他的菜!”
  老卢说:“你不摸他的菜,龟孙也不答应你!”
  老张说:“咦!可不是嘞,龟孙孬着哩!”
  老余又叹了口气,“唉,都怨孙女,非要进人家菜地看。我还没刚进去哩,有个娘们儿从菠菜稞里钻出来,她穿着一件黄色短袖,上头还印着字儿,”
  “啥字儿?”老张问。
  “首都志愿者,肯定是!”老卢逞能,他认字儿。
  老余又白了他一眼,说:“就你老头儿逞能!”老卢呲着大板牙“嘿嘿”笑笑。
  老余又叹口气:“那个龟孙娘们儿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盯着我和俺妞妞,盯得我怪难受哩。我也看着她,还冲她笑了笑。那个娘们儿弯下腰,又钻进了菠菜地里。我觉着不对劲,就对俺孙女说,妞妞,走畦埂上,可别踩着人家的菜!俺妞妞说,我看着呢,奶奶,我乖,走畦埂上,不踩着菜,农民伯伯种菜可不容易了。”妞妞已经上了幼儿园小班。
  “孩儿多乖!”老张说。老卢也点点头,嘴里糊里糊涂说了句啥。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龟孙娘们儿又直起腰,又擦擦汗,两只牛蛋一样的眼盯着我,盯着俺妞妞,问,‘你们是哪儿的呀?这儿有你们家菜吗’?”
  老卢皱皱眉头,重重地叹口气,鼻子里接着又长长地出口气。老张说:“快点出来吧,别让人家说咱啥。”
  老余说:“我可不就急忙扯着俺妞妞的手往外走呀,我脸上还堆着笑嘞,对她说,‘俺是杨光公寓里嘞,我给俺小儿看孩子,小妞非要进来看看。’”
  “那个娘们儿说啥?”老卢急忙问。
  “那个娘们儿又盯了盯俺妞妞,盯了盯我,说,‘我给您说,您甭看,不好!’”
  老卢骂起来了,大声说:“奶奶个脚,有啥不好哩?咱又没咋着她!”老卢的山东普通话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这个“脚”字儿,他说成juo,用的却是普通话的声调,听上去不伦不类,却也别有风味。山东普通话河南普通话里有不少这样的音儿。
  “没咋着人家也不中。”老张说。
  老余的脸上带着一种像要哭的神色,说:“可不是嘞!我赶紧抓起俺妞妞的手,说,‘走吧,别看了,踩坏人家的菜。’俺妞妞拧着不想走,我狠狠掐了她的胳膊一下,她‘哇’地一声哭了。我也不管,拎着她走出菜地了。”
  “龟孙!”老张骂道。
  “龟孙!”老卢也骂道。
  “俺都走了,那个龟孙娘们儿还在俺后头说,‘不是我说您,真的不好,谁家丢了菜,说不清。’娘那个脚,有啥说不清,俺又没摸谁家的菜!”老余这个“脚”的发音更juo。
  “龟孙,还口口声声‘您’长‘您’短哩。”老张又骂道。
  “龟孙!”老卢也骂,接着提醒老余,“老妹子,可别给孩儿们说,不好。”
  老张也说:“是嘞,这种龟孙事儿,别给孩儿们说。”
  老余说:“我不傻,不说,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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