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7-07-19 09:20:44 字数:3958
“妈,妈……”
一阵急速的敲门声惊醒了熟睡的花儿。是自己的儿子来了!这孩子咋来了?花儿又惊又喜。儿子在江苏开公司做生意忙得很,除非过年,平常是很少看她的。来时都是提前好几天给她打电话。而今天大早晨却不约而至,莫非有……花儿不敢想下去。
喜儿今早显得格外的兴奋,向花儿扮了个媚眼,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亮起了嘹亮的歌喉,先是面对花儿,随即转向了窝棚门口,像是祝贺儿子的到来,又像是欢迎儿子的到来。花儿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她不由自主地向喜儿还了个媚眼。
“妈,妈,开开门,我是大山!”
花儿披衣起床,拉开篱笆门。站在窝棚门口的儿子噜嘟着脸,没有喜色。跨进窝棚后,脸色更是阴沉。娘,您都是五十岁的人了,还逗着这不伦不类的野鸟玩。儿子指着跳得正欢的喜儿说,您看看,这鸟丑死了!想玩鸟,儿子给你买只鹦鹉玩。儿子说着说着伸出两手作出赶喜儿的架势,没等花儿缓过劲来,儿子的一只大手就拍在了床头桌子上。桌子吱吱呀呀地摇晃了好一会,幸亏喜儿身子敏捷飞得快,不然话就会压在儿子的手掌下。不说粉身碎骨,绝会成为肉饼饼。花儿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儿子半天没有说话。在她眼里,儿子一向是孝顺善良的孩子,儿子恍惚间咋就变成了恶魔?莫非魔鬼洗了他的头脑!
“还我的喜儿!”花儿事后也怀疑自己也变成了魔鬼,她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拳头咆哮了好几分钟,尔后攥紧的拳头砸向了儿子,儿子嘴角里流出了血。她感觉不到内心有半点痛楚,反而觉得浑身上下淋漓舒畅,从未有过的舒畅,差一点没喊出口“还我的兵哥哥!”。
狂风乍起,乌云滚滚,太阳瞬间离去,倾盆大雨遮天盖地,生长在陡坡上的木棉树失去了往日的挺拔伟岸,随着风势雨势狂摆。花儿惊恐万分,满脑子里都是死亡的字眼,她有些绝望,绝望的她闭上了双眼。她竭尽全力搂抱着她的兵哥哥,经自己的身躯缩在兵哥哥的怀抱里。她生怕这肆虐的风雨把她抛出九霄云外,与兵哥哥与儿子无缘再会,此时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兵哥哥。茂密的木棉树终究不能遮风挡雨,枝丫假借狂风暴雨无情地抽打在他们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敲击皮肉声,花儿好生奇怪,自己竟没有一丝疼痛感,反倒像是六月天吃了块冰棍样痛快。
风雨骤停。她睁开眼,光秃秃的枝头上仍旧绽放着鲜艳魅惑的花朵,此时的木棉花经过风雨的洗涤更加张狂,毫无掩饰它的魔力,显露出最妖娆的气质,犹如干柴烈火那样奋不顾身熊熊燃烧。绝望的花儿亢奋起来,她压抑了几十年的欲望开始骚动爆发,将自己滚热嘴唇贴在了兵哥哥的嘴上……或许是她野性的诱惑,或许是木棉花的“烘烤”,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兵哥哥冰冷的身躯开始膨涨发热,忽地将她举到空中,高喊着她的名字在枝丫间跳跃。
“兵哥哥,你啥时成了舞蹈家?”兵哥哥轻盈的步履在枝丫间花朵上的舞步犹如蜻蜓点水,如履平地,绝不亚于舞蹈师,莫非是兵哥哥这么些年归隐山林苦练舞蹈去了。
兵哥哥没有言语。
“兵哥哥,你的舞跳得咋这么真棒?”花儿又问。
兵哥哥还是没有言语,只是一味地高举着她穿越在树冠里花朵枝丫间。她耐不住无声的爱,渴望兵哥哥金口开启,幸福中不免有些愠怒。张开口两排洁白的牙齿啃着了兵哥哥的嘴唇,“孩子他爸,你……”
“花儿,你说啥?我有儿子啦!”兵哥哥听到“他爸”二字,立马放下她,两手抱着她的头,打断她的话,急不可待地问,“我的儿子在哪?”……
“妈,妈,您……”儿子站在花儿跟前,望着怔怔的花儿,满脸疑惑地问。
花儿迟疑了片刻,嘿嘿笑了几声,挣脱儿子的手,扭头跑向窝棚外。此时,窝棚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少说也有几十口子,人们唧唧喳喳,指手画脚,不时还有人发出咯咯笑声。花儿顾不了这些了,喜儿正在高处喊她那。嘴是两张皮,长在人家身上,谁愿阿啦啥就阿啦啥,管他那!找自己的喜儿才是正事嘞。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斜劲,围观的人大都惊讶了,花儿眼里射出的是仇恨的光,刺得你两眼直冒金星,无不头昏脑涨。几个年轻的媳妇伸手想拉着她,都被她甩开,几个碍她路的小孩被她撞倒。她在前面栽跟头似的往前跑,儿子栽着跟头追她,儿子喊妈喊破了嗓子,她头也不回,一直寻着喜儿那美妙诱惑的歌曲追去。
“她疯了!”
“她的魂被那四不像鸟勾走了!”
“大伙儿看看,那只四不像鸟刚才还在那棵树上嘞。”有人指着窝棚西南的一颗木棉树说,“一转眼的功夫往老山那边飞走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看着跪在眼前的大山泪水涟涟,想想躺在病榻上父亲有今无明,我左右为难。我的眼睛湿润了,开始模糊起来,模糊中看到了苑天那渴望的目光。副班长在前,我在后,两人我与副班长抬着苑天穿过敌人的封锁线,越过百米生死线,团卫生所就在眼前。没想到,刚到防空洞口,副班长一个趔趄,像散了架的鸭子似的一腚排在地上,我措手不及,担架倾斜,孬命的苑天从担架上滚到了地上,只穿件短裤的他霎时成了泥摸猪。岂止是他,我们三人都成了泥摸猪。我高声大喊救人的同时把他抱在怀里,用挂烂的袖口擦拭着他脸上的泥水。他的头微微一动,苑天苏醒了,直觉告诉我苑天还活着。泥水擦去,苑天的两眼有气无力地睁开了,射出的光带着顽强充满了乞求。他的嘴唇蠕动,我把右耳贴上去,他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我听得也很吃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明白了他的大意,求求你,她生了儿子,你要领他到我的坟前,让我看看……
“田叔叔,求求您您啦!”
……
苑天父子祈求的目光交相辉映,在我眼前闪烁;爷两个近乎哀求的声音,此起彼伏,围着我的脑袋形成强有力的磁场,高速旋转着,侵进我的头颅,挥之不去。此次不去,等待何时,日后有何脸面见诸位生死战友?
“田叔,你答应了!”大山握着我的手哆哆嗦嗦,喋喋不休,“谢谢您,田叔!”
其实答应不答应,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脑海里满是浆糊,苑天父子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充塞我的大脑。我怀疑自己成了“木偶人”,在大山的指挥下,我给妻子、弟弟打了电话,要他们照顾好父亲,最多三四天我就回来了。我到现在想来还再怀疑,大山是否买通了家人,不然话,妻子、弟弟竟与大山结成统一战线,叫我领着大山祭拜苑天。
按图索骥。谢天谢地,我凭着自己的记忆,在民政部门的帮助下,第二天傍晚就找到了苑天入伍档案记载的地址——苑庄。我兴奋地双手合掌,拽了句佛家弟子常用语,阿弥托佛!大山刚到村口,就“啊”的一声,展开胳膊,做出了拥抱的姿势,引得同行的小吴笑了个天旋地转,险些摔倒。
年轻的村支书十分热情,沏水倒茶让座,招待得我们风雨不透,我们老觉得不好意思。提起苑天,他说他没印象,他没听说过村里谁是苑天的遗属。
“他可是从咱村里当的兵!”我坚信档案是正确的,“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
“别瞎扯了!”村支书语气十分坚定,“告诉你吧,俺村鸡腚眼子大的庄,哪家锅底门朝那,俺心里都给明镜样!档案也有造假的。”
“造假?”
“当年咱村里谁是村支书?”
“俺爷爷!”
“快领我见见爷爷!”大山一把抓着村支书的手,眼泪汪汪地说。
“他老人家早已过世了!”
唉!在座的人叹了一口气,一点线索也断了。大山捂着脸小声地哭起来。
“哭个球!”村支书年轻气盛,他一拍脑袋,“看俺个记性,前几年,镇武装部长也向俺打听过苑天!兴许他有苑天烈士的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在县干休所拜见了当年征兵的老部长。他是个性格倔强干瘪的老头,说起话来,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谈起苑天来,他有些激动,话音一颤一颤的,苑天的确是他送的兵,一个无人管无人问的流浪儿,面黄肌瘦像根豆芽子,当年报名参军时,俺第一个把他挡了回去,你小子想当兵回家长好膘再来。第五天上午,老部长开开办公室门,后脚还未跟进屋,就听见门口“噗通”一声。老部长扭头一看,门口跪着的正是小苑天,眼里含着泪花,央求老部长收下他这个兵。老部长看着眼前的小苑天,衣冠不整,邋里邋遢,你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底子的,你说说能往部队送这样的人吗?小伙子,今年征兵名额早就报满了,来年再说吧。没等按扭过身来,他就哭成了李三娘,刚上班就遇上个丧门星,俺肚子里冒起火,你小子是那个大队的,再不走,俺就叫公安来。一般的小伙子叫俺这一吓唬,准溜!他小子纹风不动,一手抹着鼻涕,还愤嗤起来,叫公安来抓走俺才好嘞,省得俺到处流浪要饭了。
“苑天当兵前到处流浪要饭!”我惊讶万分,插了一句,“他的父母啦?”
“他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知道,上哪找爹娘!”老部长眼里噙着泪珠说,“可怜的孩子,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具体哪里的人,俺老汉现在也没弄清楚。”
“老部长到现在都还是菩萨心肠!”坐在我身边的李副所长夸起老部长。
俺一辈子就那一次欺骗了组织。老部长有点愧疚地说,填档案那天上午俺正好遇见了苑庄的村支书,恰巧他也带着大队的公章,俺把他叫进办公室。这苑天的名子还是俺给他起嘞!
“老部长,我爸的坟在哪里?”大山跪在了老部长脚下。
唉,如果俺知道那茬兵摊上打仗也不会让他去。老部长喃喃地说,部队领导把苑天的骨灰盒送到公社后,俺通知苑庄的村支书把骨灰盒领走。可这老家伙不干了,说啥不让埋到他村里,后来还跑到公社武装部给我闹了一架,不管埋哪里,都不能说姓苑,不然话,他就把这事捅上去。没办法,俺就把他安葬在公社窑场西南角,孤零零的一座坟。
当天下午,我们拜谢完老部长就赶到了公社窑场。由于能源改造,窑场已经荒芜了,一是荒草一片,除了几间倒塌的房屋和一座独立的高大烟囱外,已寻不到当年繁荣的景象了。苑天,请允许我们这样称呼他,因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响亮的名字。我们来到他的坟墓前,看得出有些年没人祭奠了,不大的坟头几乎被杂草淹没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理出眉目,一块半米高的墓碑展现在面前,如果不是老部长的指点,谁也不会相信这是苑天的坟墓,因为墓碑上没有一个字。
我和大山摆上祭品,祭品右边是一朵盛开的木棉花,左边一盆老山兰。祭奠仪式炮竹声中拉开了序幕,文县的十几名参战战友一同参加了祭奠仪式,我与战友们一字型站好,“啪”的一声,一个清脆整齐的军礼,苑天老战友,你安息吧,你的遗愿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