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纪事(八)
作品名称:下放纪事 作者:猪不戒 发布时间:2008-09-21 10:08:17 字数:3821
从宁都县固村公社迁到东韶公社琳池大队以后,农闲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走村串户地做油漆。赶路时,一般都是我挑担子,父亲走路。因为做得多了,各色油漆不小心沾在衣服上,我们的衣服都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迷彩服。除了没戴帽子,走在路上,在我看来就像是两个异国军人,而在他人眼里,一瞧就知道是两个油漆匠,这也算是一种招摇过市的广告吧。
由于农民的生活水平并不高,他们所推崇的人生的三件大事便是“娶妻,做屋,生孩子”。农民们虽然靠山取木容易,但除了家里要办红白喜事,平时要打家具并加以油漆修饰是极少的。所以我们油漆的业务主要还是娶妻的新房家具、嫁妆和老人的寿木。
农民们也正因为平时不怎么添置家具,所以对匠人还是非常尊重,非常热情,非常客气的。我们一进东家的门,那东家不管再穷再苦,都要杀一只“头牲”(鸡或鸭)。在三餐饭之外,还要弄一餐“点心”(即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煮盆粉干(面)或是炸点米果)招待,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农民都会倾其所有,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搬出来,变着花样做,让你吃好吃饱。
农民平时很少有现钱买肉,一家人的吃肉,都是靠每年宰杀一头自己喂养的猪,除了卖掉的部分以外,就用食盐将剩余的肉装到大瓦缸里腌制起来,留着过年过节和招待客人用。腌制得好的肉,除了特咸之外,还有点香味;腌制得不好的,就生蛆、发臭。但无论腌制得好与不好,在农民的餐桌上,那都是令一家大小垂涎三尺的珍稀菜肴。
我们生长和下放地方的居民都是客家人氏,客家人的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吃饭的时候,农民们尽管自己舍不得吃,但总是一个劲地劝你夹好菜吃。他们劝人吃菜也是很有特色的,往往趁你不注意,便夹一个鸭(鸡)腿,或是一块大咸肉,往你嘴上一擦,这东西因为经过了你的嘴,“不卫生了”,就成了你必定得吞下的口中之物。所以吃餐饭下来,往往就弄得你一脸油腻腻的,你看到主人股热情劲,真是让你哭笑不得。有一次,那位主人通过这种擦嘴粘油的办法,将一块大咸肉硬夹到我的碗里。我夹起来一咬,一股臭味从鼻腔直冲我的胃里,我就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扔到了饭桌下面。没想到桌子下面的两只狗因为抢这块肉,大动干戈起来。怕被抢红了眼的狗误伤,主人一边赶狗,一边叫我们都站了起来,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脖跟,忙嗫嚅着道歉:“怪我,没夹稳,掉了……”
主人豪爽地笑了:“没关系,再来一块!”又将一快大咸肉塞到了我的碗里。
听着主人那似乎很豪爽的笑声,看着在桌子一旁端着碗,一副谗相看着我们吃饭的那个四五岁的男孩,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卑鄙和自私。我将那块肉咬了一口,装着津津有味地嚼起来,把剩下的那一多半放到了那孩子的饭碗里。
在外面做油漆,一般是我和父亲一起刮腻子,打磨砂纸是一项又脏又累的活,就由我承担了。然后父亲负责补腻子,刷油漆,我就负责画画。农民家里油漆的家具,出于他们的审美观,都是要求要画上五颜六色的画的。画的一般都是凤凰、鸳鸯、雨燕、孔雀、松鹤、牡丹、熊猫、梅花鹿等装饰画,碰到有点文化的,还会要求画点山水画。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对美术就有些兴趣,做油漆时,为谋生考虑,也认真琢磨和自学了一段时间。加上父亲的画就画得不错,所以在父亲的指导下,我的油漆画有了较大的长进。
在我们下放的那一带,传统的老油漆师傅由于没多少文化,油漆出来的家具,没有我们的画那么鲜艳漂亮;而真正画比我画得好的,又肯定是半路出家的伪油漆匠,油漆质量就不如我们。所以我们也就“一枝独秀”起来,那一带的油漆市场就基本被我们垄断了。
有一次,一位农民家里女儿出嫁,临时选的黄道吉日,赶制出来的一套嫁妆(衣橱、箱子、办公桌、梳妆台等),来请我们去他家做油漆。我们就紧赶慢赶地做,接亲的明天一早就要来了,可还剩下画画一道工序还没完成,我就点起煤油灯在那儿加晚班。好不容易完成了,大概已是晚上九点钟了,我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耽误人家的大事。
因为他家那橱子是赶出来的,木匠为了节省时间,就没有给橱门分出画格,而是做的一块大画板。我因为赶时间,画的时候也就没注意,结果画好了,上橱门的时候,才发现两块橱门的画全画倒了。时间赶得这么紧,怎么办?我很懊恼,父亲也在一旁埋怨我做事太不小心。但埋怨无济于事啊!我想了想,就叫父亲先去睡觉,我在刚画好的橱门上重盖了两层油漆,等它稍微干一点,就悬手在橱门上再画。等我画好两扇橱门,把它们装好,鸡已叫第二遍了。
第二天,东家看了我们油漆好的嫁妆,开始非常满意,再仔细看看,就问我:“怎么这画的下面,好像是还有突出的印迹啊?”我就说:“这是特地为你加工了的,在画图案时,先在下面画了暗花呢?”
那东家听了十分感激,千恩万谢的,连忙叫他妻子下厨房烧火,给我和父亲一人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我下放的那个农村属于偏远山区,山多树多荒地多,大家都没“节约土地,推行火葬”的观念。家里的老人去世后,实施的都还是土葬。土葬是少不了寿木(棺材)的,而且寿木又不能用白板。所以油漆寿木,也成了我们油漆匠的一项重要业务。油漆寿木比起油漆家具来说,相对简单粗糙一点:寿木的身子刷黑油漆,两头刷红油漆。寿木的大头这边写一个“福”字,画上四只蝙蝠做花边。小头部分男用的画两只寿桃,饰以两条黄飘带;女用的就画一朵莲花,两片莲叶,寓“观音坐莲”的意思。
我下放做油漆以来,在那一带起码油漆了几百副寿木。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置办寿木也算是人生的一场大事。他们很注重寿木材料的选择,一般的人差不多到了四十来岁,就把寿木给准备好了。平时搁在闲间或是牛栏上面,等到身体有些毛病或是年纪大了,就叫油漆匠来把它漆好。还有的因为有病,想通过油漆寿木来冲灾解难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寿木油漆还来不及做,人就一命呜乎了,所以我油漆了不少已经装了死人的寿木。还有的是看到人已经快不行了,火急火撩地催我们去,这边寿木正在油漆,那边人就断了气,我还要帮着他(她)的家人把他(她)弄进棺材里去。这样一来,我就连殡仪馆抬尸体的活儿也兼干了。
有一次,洛口公社南岭大队的一位老泥水匠,托人来叫我去给他油漆他们夫妻的两副寿木。到了他们家,因为同是做手艺的匠人,他对我很热情,续茶递烟的,使人感到很亲切。这老人很健谈,我干活的时候,他就手拿着一根长烟袋,坐在我们边上和我聊天。通过聊天,我知道他原来是个老红军。
我下放宁都,见过两个老红军。一个是在我下放固村的时候,新屋下生产队有一个腿脚有点跛的姓赖的老人,头发花白,精神矍烁,满脸沧桑,平时不多言语,每天坚持和我们一起下地劳动,看不出跟一般老农有什么区别。后来还是生产队的社员告诉我们,他是苏区政府建在瑞金的时候,就参加了红军。长征的时候,跟着大部队行进到金沙江,跟国民党部队打了一仗,炮弹皮削断了他的右腿,他只好被留居在农民家里养伤。伤好后,部队已经到陕北去了,他就一路要饭回到老家。解放后,经过了长时间的审查,证明他不是“变节”和“逃跑”,才给他落实了一个老红军的待遇,也就是回家种田,每月补助几块钱生活费吧。“文革”初期,红卫兵又把他的历史翻了出来,说他是“叛徒”、“逃兵”。后来经过大量的“内查外调”,总算把他的历史彻底搞清楚,还了他一个清白,恢复了每月二三十元的生活补助。他也从不给外人讲这段光荣的历史。
而这位请我做油漆的老红军,和那为姓赖的老红军情况又有所不同。他也是苏区革命那阵子加入红军的,那时他在那个红军部队的班里,年纪最小,个子最矮,每次排队就站最前面。那年,苏区“左”倾路线当道,在镇压“AB”团(反苏埃分子的组织)分子时乱搞扩大化。他的班长和另外一个部队的连长是老乡,平时有点来往。那个连长被人牵连,定为“AB”团分子杀了,临死前就“招供”出他们班长也是“AB”团分子。肃反组织就把他们的班长抓去严刑拷打,要他招供出其他的人。自己本身就不知道什么是“AB”团,没有这回事,怎么招供?班长此时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眼睛失神,头搭拉在胸前,根本就不能说话。肃反干部就把他们一班人全部集中起来,从高个指认起,他们把班长的头用手抬起来,问:“这个人是不是AB团的?”那个抬起班长下颚的人手一拿开,班长的头自然又搭拉下来,那这人就算是被指认出来了,立刻被拉出队伍去枪毙。就采用这种指认形式,一个班的人全成了“AB”团给枪毙了。等到最后要指认他的时候,班长已经没气了,身子也硬了,头都没法用手把它抬起来。加上他年纪很小,就捡回来一条命。经过这次动魄惊魂的冤假错案,他作为嫌疑分子被清除出了红军队伍,就回家学了一门泥水手艺。
原以为只有文化大革命才能制造那么多冤假错案,听他这么一说,我才了解苏区那些被“左”倾路线杀害的红军们还更冤枉呢。比起他们来,我们受的这点委曲和苦难又算得上什么呢?
老泥水匠的寿木是放在离村子有一里多路的一个小破屋里,据他说在这个破屋子的地下,就埋了十一个被冤枉杀害的“AB”团战士。
因为要等刮的腻子干需要一段时间,我就把村子里几家人的家具串联起来油漆。
给老泥水匠的寿木油漆的最后一道工序,我是一个人在那屋子里就着煤油灯做的。我在刷着黑森森的寿木时,心里总在想着那些屈死的年轻鬼魂。作为战士,他们要死在战场上,百分之百地算是烈士的了;冤枉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又算什么呢?
我想他们在死的时候,想要有一副寿木栖身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死得太冤了。这是残酷的历史,而历史又是不可改写的。
待我给两副寿木刷好油漆,并画好那几朵花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