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迷雾寻踪(二)
作品名称:人性之光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7-06-19 11:11:28 字数:4382
【四】
这时天已破晓,外面的雪下小了,周卓英走到自己的家门掸了掸身上的雪,跺了跺鞋上的泥,闷着头走进后面的厨房去。妈妈和姐姐都起来了,正在包汤圆,团年的菜还原封未动地摆在灶台上和橱柜里,他知道昨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再想不了许多,恨不得抓上几把菜塞进嘴里。她冻坏了,也饿坏了,浑身在发抖。姐姐看见她进来连忙站起来,洗了手把她搂进屋里,对她说:
“你昨天晚上跑到哪去啦?把爸爸急得直撞墙,妈妈哭了大半夜,陈秉华像个疯子一样满街跑,我一直跟着他,把他拉回来他就坐在火盆旁边烧大衣……”
周卓英哭声说:“姐姐,别说了,我的心像刀搅的疼!我知道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对不起姐姐你,也对不起陈秉华,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是不愿意嫁给陈秉华,这事来得这么突然。去年春节我给他回了封信,可是他没有理会,一年多没有回信,今年突然说‘三八’要接我去重庆结婚,姐姐要是让你,你干吗?他们把我们家里当作了什么?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比布娃娃还好摆布?姐姐,你说我是布娃娃吗?我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哪!难道家里穷就要受金钱左右,女人就要受男人支配?我还能和你说什么呢?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妹妹的心哪?!”说着她又掉下泪来。
周卓兰没有话说,一把抱住了卓英,两姊妹痛哭起来。惊动了爸爸妈妈,吵醒了陈秉华,他们都走进来,妈妈抱着两姐妹一起哭,陈秉华在门口傻站着,爸爸拉开妈妈一烟袋锅朝周卓英打过来,被卓兰一臂膀挡住,烟袋飞出去多远:
“爸爸!您先别生气,让卓英把话说出来……”卓兰说。
爸爸气急败坏地说:“我还要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翅膀硬啦,有地方去了,你走啊,你走!有本事再别回来!”
周卓英擦了把眼泪站起来,郑重地说:“爸,我是想走了,不过我要回来,正是不想离开这个家才不得不这么做。”
“你少跟我‘日白’(胡扯)!不想离开这个家大年三十的你跑到哪去啦?你仰仗着有了工作,能赚钱了,有地方睡了,爹娘都不要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一家人都在为你忙活,你的良心让狗子给啃啦?”
“爸!”周卓英又哽咽起来,“我一时跟您说不明白,以后您会明白的,我只求您一件事,您先放我到厂里临时住几天。”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去说,“您打我吧,您骂我吧,您先出出气,以后我会慢慢地给你来消气的。”
爸爸正在气头上,那吃她这一套,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脱了棉鞋又要打:“说的就这么容易!”
卓兰和妈妈连忙把爸爸抱住,妈妈说:
“她爸,你打死她也没用,事情总要有个交待,让她把话说明白。”
爸爸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扎在两膝之间:“我对得起谁呀!陈秉华我不能就这么打发他回去!”
陈秉华走过来说道:“周叔,您先起来,我倒好说,我爸爸和单位领导那边不好说,怎么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吹了?”
周卓英站起来对陈秉华说,她显得很沉静:
“陈秉华,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你问吧。”
“你说我们两个有感情吗?”
“怎么没有呢?十二年啦,我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可是你对我说过一句贴心话吗?”
“我那时上学、参军、工作……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我花了不少钱我知道,可是我一个大子儿都没用,你拿来的东西到现在还压在箱子底下。”
“那是你的问题。”
“能证明我对你有感情吗?”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十二年都没培养起来感情,那么然后能培养得起来吗?”
“只要我对你好。”
“我一点也不怀疑,可我又听说感情是可以转移的,你能不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怎么可能?”
“假若我死了呢?你敢说一辈子再不讨老婆了吗?”
“这种假设不能成立。”
“我铁了心不跟你,人死莫过心死,能成立吗?”
“这点我可从来没有想到。”
“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昨晚所以没有死,就是怕你吃官司。”
“我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让我去死吗?”
“当然不能,小时候我也曾经喊过你哥哥,你是个好人我知道,除了感情挑不出一点毛病。现在你在我的心目当中仍然是哥哥,从此换个称呼你看怎么样?”
“你随便怎么喊,在我的心目当中你永远是妹妹。”
“这就好说了,不失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陈伯还是陈伯,周叔还是周叔,大家都不失面子。一年以后我去看你,就把你喊姐夫!”
全屋人都惊呆了,她怎么想得出来这么个馊主意!陈秉华接着说:
“我看你是疯啦,简直是瞎胡闹!”
“现在闹了比以后闹了强,比你小四岁的人你喊姐姐,不觉得别扭吗?”
“她毕竟是我的姨姐。”
“那我就做你的姨妹,结婚证要到重庆拿,到时候只在上面改一个字,把‘英’改成‘兰’,要多容易有多容易。”
听到这里,周卓兰大喊了一声:“你想找死啊!”一把将周卓英推了个大趔趄,扑到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周卓英站稳了身子,坐在床边对周卓兰说:
“姐姐,你先别哭,还没到哭嫁的时候,我知道你的心里早就有了陈秉华,你曾说是我的福气,今后这个福气该你享受。我相信他会对你好,刚才他说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姐姐他心里明白,他需要的也正是你这样的好妻子,你走了以后爹妈我会照顾好的。”说完她收拾了一下行李和铺盖夺门而出。
听完了周卓英的一番陈述,耿石对她说:“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吗?还远远没有完。你昨天晚上你还问我,‘感情这东西怎么就这么奇怪?’是的,就有这么奇怪,捡起来就放不下了,甚至是一辈子,除非你一开始就别碰它。正像河滩上的沙子,总要一粒挨着一粒,但是没有任何关联,一旦浇铸了水泥,就再也分不开了。感情就如那水泥,把两粒沙子黏在一起,除非把它们砸烂,粘了水泥的沙子还是不能再还原。你以为你丢的下陈秉华,陈秉华丢的下你吗?你以为可以让给姐姐,姐姐又能接受吗?你以为你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别人的幸福呢……”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过是向你倒倒心里的苦水。我知道你会教训我,我这辈子就该是痛苦的命!”
“这样吧,今天领导都不在,我给你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好吗?”
“也只有这样了,还会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耿石拿起她的铺盖卷,她背起了大背包,敲开了女寝室的门。王小曼在屋里,见是他俩先愣了一下,很快满脸堆笑地对周卓英说:
“呦!卓英姐,你也搬来了?我正愁没人作伴呢。”
耿石替她安排了王小曼对面的一张床,紧靠窗户,中间有一条黄色的长条桌,对周卓英说:“你先安心地住着,王小曼是常住的,另外两张床是值班换班休息的,未免对你的休息会有些打扰。”
“这很好了,让你费心了。”
“洗漱吃饭你都熟悉,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找王小曼。”
“这我知道,你不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先把我的屋子收拾一下,这两天艾妈妈不会来,我也该睡一会儿了。”
“让我去收拾吧。”
“不用,你也一夜没睡,好好休息吧。”
【五】
耿石怎能去睡觉?他的脑子像火山爆发一样,更加睡不着了。
“唉,一道难迈的门槛啊!”赵厂长最后的一句话他听见了,现在该不该向赵厂长汇报一下呢?不!上午和赵厂长的谈话已经把话说完了,这时应该由自己来解决。他本走到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口,停了一下脚又走出了楼门,来到那棵樟树下他站了一会儿,又穿过循环水池,用手接了一下喷出的水雾,温度不高,他知道现在的负荷并不重,信步走出厂门。街上行人寥寥,向右拐到江边,穿过沿江马路下了江坡,再向右拐,沿着上水向前走。江水很浅,天上出现了太阳幌子,对岸青山连绵,心想看一看景致也好。“什么都别想,一定什么都不想!”他一再叮嘱自己,可他还是想了……
他小看了周卓英,不简单啊!他一直把她看作老实人,可是她的城府比谁都深。应该说她敢恨敢爱,但恨的不是时候,爱的不是对象。他在她面前有过不检点的地方吗?他反复想,不,没有,从来没有过。对王小曼他倒挺随便,搞不好挤两下她的嘴巴子,胖嘟嘟的,一挤一笑。她的小手上,每只手都有四个小指窝,有时他捉着她的手拍打两下。对周卓英他总是那么严肃,相反她有些话倒是值得回味。那天她的工作没搞完,他让她下班,她说:“人家一直用心陪着你,你就不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那次他从拗口水库处理事故回来,她在办公室对他说:“那天你一走我的心就掉了。”她不止一次对他说:“每天早晨一起床心就往这里跑,一见你不在办公室,我的心里就空荡荡的。”……心,心!这颗心里究竟都装着什么?他从来很少看她,偶尔扫到她的脸上也不过一扫而过,是不是冷淡反而容易激起对方的热情?相反相成、心理反差嘛。不,不是这样,据她所说陈秉华对她也没有热烈之举,怎么没有引起“反差”呢?这叫感情?她对他的感情是怎样产生的呢?难道为了避免麻烦连工作都不做了吗……
他边想边走,不知不觉走出了市郊,脚底下完全不是昨晚走的样子,时而是一片沙滩,时而是一堆乱石头,时而是砖头瓦块,时而又像是一块块农田。天已经渐渐昏暗下来,江面上起了雾,在雾气笼罩下显得阴冷。对面的青山早已隐消在雾气和夜色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是到哪啦?该不会迷路吧?”他心想,“走到哪算到哪吧,反正不想回去。”他知道,这时赵厂长已经回家,值夜班的又是吴承南,他懒得见他,万一见到了又要听他胡吹乱夸,何必呢?要是回到自己的寝室周卓英又坐在屋里怎么办?李铎民的寝室也不能去,见了面一定要提这件事。心烦意乱的,不如索性晚点回去,泡一个热水澡蒙头一睡,准保睡得着。睡着了,就什么事都不想了,反正还有两天假,睡他个连轴转,与世隔绝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累了,肚子也饿了,真的想睡了,可是雾霾当中他如陷入了迷魂阵,东西南北再打不到方向。他站住脚,这才听到飘忽的歌声夹杂着喊声:
(唱)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大门外,
单等五哥他上工来。
(喊)“耿——石!耿技术员!”……
(唱)六月里,二十三,
五哥放羊在草滩,
身披那个蓑衣,
他手里拿着伞,
怀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喊)“耿——石!耿技术员!你在哪呀!”
(唱)九月里,秋风凉,
五哥放羊没衣裳,
小妹妹有件小袄袄,
改了一改领口,
你里面穿上。
(喊)“耿——石!姓耿的!你这个害人精!你想害死我呀!”
(唱)十二月,一年满,
五哥算帐转家园,
有朝一日天睁眼,
我来与五哥他把婚完,
(喊)“耿——石!姓耿的!你可回话呀……我跑不动了……”
(唱喊不清)哎哟那个哎哟……
(上气不接下气)哎哎来哎哎哟……
《五哥放羊》的歌声由远至近,边唱边歇,中间夹着“耿——石!耿技术员!”的呼喊。耿石楞住了,起初听不太清楚,越来越清晰,唱完了又喊,喊完了又唱……
这会是谁呢?歌唱的这么好,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对面见不到人的雾霾中,莫非是自己真的成了“游魂”?要么真有“天籁之音”?歌声自远方来,自天边来,自水面上来,自雾霾中来。在这方圆几里都没有一个人牙儿的地方,要是有谁在江边上练嗓子,歌声应该固定在一个地方,是他迎向歌声,而不是歌声从后面飘来。他就那么呆站着不敢回应,因为他不知道歌声是真是幻,又不知道唱歌的是谁。
“耿——石!耿技术员!”
最后两声喊他听清楚了,是王小曼!这时天已经黑定了,在相聚不到几步的地方他看见了人影儿。他向人影迎过去,王小曼一下子向他扑过来,身子瘫软地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