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人间春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下了几场秋雨，天气凉爽多了。今天又是雨天不出工，全连在各种宿营车继续讨论学习中央文件。上级还要召开大型“批林批孔”会，各连都要有两名发言人，各连也要召开批判会和建立批判专栏，掀起革命大批判的高潮。
　　曲书记指令熊炳将安排迅速通知各排。
　　“你的批判材料写得咋样了，给俺看看。”他说。熊炳立即将他精心准备的材料呈给曲书记：“我认真收集了各排典型发言并将自己的学习心得毫无保留地充实进去了……”他非常严肃地献媚道。曲书记看了半页便皱起了眉头：“这是啥？这是文字材料还是报纸摘抄？”熊炳嘿嘿一笑：“全连就三排陈德顺有学习记录，其他都没发言，就是读报纸……‘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嘛……”
　　“恁就不能动动脑子琢磨点新词儿？就这样报上去？上面不熊人？干啥吃嘞……”曲书记熊道。接着又说，“团部要召开‘批林批孔’大会，你赶快准备发言稿，再要写好，要有新意，再写不好你就下排出工！”安排完了又想：还有一份叫谁写呢？就大修队这些“镐把手”们恐怕谁也写不好。他想到了谷越春，于是叫副书记况子树去安排。
　　“谷越春，在做么事啊？”况子树一口浓重的鄂北口音，满脸笑容问靠在上铺的谷越春。
　　见副书记来了，谷越春立刻下床：“况书记来了。”
　　“前天晚上的讨论会，你的发言很不错。”况书记仍然一脸笑容地对谷越春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把支部的意图说了一遍。
　　“这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我义不容辞！”谷越春说，“但我不发言……不是担心什么，而是……”他的痛苦，况书记也未必知晓啊……
　　根据这几天学习的材料和大家的发言，他迅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拟好大标题：《从‘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到‘四个伟大’看两面派》：
　　“革命的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一定条件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关键时刻，从中央传来了震惊世界的叛党叛国事件，这是坏事、大坏事；可通过这件大坏事却擦亮了亿万中国人民的眼睛，使我们充分认识到了当前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复杂性、长期性……”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叛党叛国者总是紧跟毛主席身后、成为当之无愧的接班人并写进党章……他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和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吗？如果是，那么在中国革命处于低潮时为什么灰心丧气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三排的批判专栏任务自然落到了谷越春身上。
　　“恁就别出工了，咱排的专栏可不能落在人后面。”排长贾广堂说。“要不要留个人帮忙？”
　　“我是这样想的，在我们两个宿营车中间搭建一个大型芦席墙，这样有气势。如果您同意，就派陈德顺帮个忙。”
　　“中！中！恁说咋着就咋着……”贾排长很高兴。
　　“然后，还要请排里的师傅们都来写稿……”
　　三排的师傅们积极性很高，羊二根第一个交来一首打油诗。
　　“你也要写啊，陈德顺。”谷越春说。
　　“俺是想写。可就是不着咋写啊！俺也想写写诗歌呢。”陈德顺不断摸着脑袋说。
　　“其实哩，诗歌也很简单：就是把你想说的话，用最简练、最形象的语言说出来……”
　　“恁给俺开个头吧。”
　　“好，”谷越春说。“‘长江波浪向东方，革命群众心向党……’你顺着来吧……”
　　谷越春想：各排的专栏肯定都是浓厚的“火药味”，千篇一律，打动不了人。再说：孔子都死了多少世纪了，还批他？于是，谷越春另辟了蹊径……
　　批判专栏办好后，团部军代表到各连检查。来到三连，曲书记、况副书记、汪连长，还有熊炳等人都陪同检查、观看。一排的批判专栏刊头是一幅漫画：一个工人手里捏着一个小人儿……军代表点着头。可二排没批判内容，只贴了几张标语。
　　“恁这是啥？”曲书记气愤愤地问二排排长，“贴几张标语就妥了？这是态度还是立场？”可二排排长说：“俺有啥法啦？都没喝过墨水……就这还是请人写的呢！”
　　他们来到三排。
　　三排批判专栏面积比别的排的大了一倍，专栏顶端是贯栏红色排笔毛主席诗句“阅尽人间春色”，还配有淡淡的勾勒画面作背景：蜿蜒的铁路线上奔驰着内燃机车……
　　头篇稿是羊二根的批判诗歌“拿起笔杆作刀枪，保卫祖国保卫党……”接着是陈德顺的诗歌“长江波浪向东方，革命群众心向党……”第三篇是谷越春的长篇诗歌《颂歌唱给亲爱的党》：
　　党啊，亲爱的党，
　　我们怎能忘记啊、怎能忘记，
　　昔日国土践踏着列强的铁蹄……
　　长城内外飘荡着鬼的哭泣……
　　只因没有先进的政党指引方向，
　　英雄豪杰空怀壮志饮恨而息……
　　啊！是韶山冲的一位伟人，
　　将革命的星星之火聚集……
　　创建第一个革命根据地，
　　领导中华儿女用血肉之躯筑成新的长城，
　　步枪小米打垮大炮飞机……
　　……
　　“这是谁写的？”军代表问，因为没有署名。
　　“三排……”曲书记道。
　　“很有气势！很有水平！”军代表说，“这颂歌激情飞扬，这刊头别具一格。你们看看：那蜿蜒的铁路就是我们的工地、也是战场！那奔驰的火车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当然就是在我们修过的铁路上的火车呵。”熊炳洋洋得意地抢道，他想趁此机会在军代表面前显露自己。哪晓得聪明反被聪明误。军代表瞥了他一眼说：“那不仅是火车，更是革命！奔驰的列车是革命的洪流，势不可挡……好！好！好！这个刊头有寓意，有水平……你们好好培养这个人。镐把手中难得有这样的人才……”
　　
　　谷越春这些时心情好，又来到况其民家玩，却没听到琴声。
　　“况妈妈，您老还扎实唦？”他热情和况妈妈打招呼。
　　“哟，越春来了。”况妈妈笑着说，“你这样看得起我的其民儿，是么办呢？上次到江汉你家玩，其民儿回来就是说你的老人太客气了，舞（舞，地方方言：做）那多菜，还煨汤……真是不过意……”
　　“哟！况妈妈莫这样讲，上次到江汉还是冇玩好，很多地方都冇去……时间太短，以后有时间再多玩几天……”谷越春说。
　　这时况其民才从他房间出来，看着他并不讲话。谷越春就奇怪了，走进他的房间，发现坐着一位姑娘，以为是况其民的对象，连忙退出来，说：“哟，来客人了……”
　　况妈妈见状，连忙拉着谷越春的手边朝房间走去边说：“来，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进了房间，况妈妈叫谷越春坐下，笑嘻嘻地说：“越春哪！你和我的其民儿玩得这样好，这样看得起，我就要给你关个心……”
　　谷越春似乎意识到什么了。记得上次来况妈妈问过自己：“今年几大年纪呀？有对象冇……”此时看到坐在房间的姑娘，谷越春就明白了：莫非况妈妈要给自己说媒？他不做声。
　　“越春哪！”况妈妈依然笑嘻嘻地说，“给你介绍个姑娘……这样，你和我的其民儿就是‘铁门槛’砍不断了……”
　　这太突然了！就是喜欢音乐在一块玩玩、谈谈，怎么就……
　　湖北就是这个乡俗。如果对一个人有好感，就会关心他“家里几个人呵？有没有对象呵……”可自己怎么说呢？再怎么也不能在这里找对象啊！见谷越春陷入沉思，况妈妈和况其民还以为谷越春默认了这门亲事，两个人都出去了。
　　谷越春打量这姑娘：看样子已二十好几了，中等身材，外相平和，穿一件短细花布衫、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谷越春猛然想起第一次在况家湾唱歌时，在突然涌进来的人中就有这个姑娘。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等待什么判决似的，谷越春不禁怜悯起来。良久，姑娘终于开口了：“你要问么事就问……”
　　谷越春依然什么也没说。问什么？王静那里还没最后了结，自己再怎么也不能放着她不管、在这里另找女人。再说，自己是到这里来改造的，到一个湾子找朋友，领导知道了怎么办。想了想，他说：“你晓得我是什么人吗？”
　　“我晓得，你就是工人，别的么事我都不管……”
　　姑娘是况其民同湾人况其采，24岁。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成家，还有一个和况其民同年的弟弟。
　　“在农村已24岁还冇出嫁的姑娘很少……”况妈妈说，“她也谈了好多，高的不成、低的不就……她妈急得不得了，可她一心要找个工人……在农村几遭孽：五更半夜在农田做死不说，有时还要饿饭……其采的姐姐就是嫁到前头东岗山里，一年四季吃‘白芋’（白芋，湖北方言红薯）。姐姐哭死不去，是她哥哥用脚踢去的……”
　　“谁不想跳出农门啊……”心地善良的谷越春想到这。
　　“我在江口有女朋友。”谷越春对况妈妈说，“我不能脚踏两只船。”谷越春以为这事就这样为止了，可没想到况其采和她妈妈三天两头到况其民家催促……谷越春反复思考这件事：首先，王静肯定是不成的，他不能毁坏心爱的人一生、直至她的孩子；其次，自己的前程和未来早已和“反革命”连在一起，还不如拯救一个农村姑娘“跳出农门”……再说，父母也早就希望自己成家，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她一心要找个工人，脱离农村……”谷越春耳旁一直响着况妈妈的这句话。
　　王静那里现在怎样了呢？
　　农村正在大忙：抢收、抢割、抢打、抢晒……王静正和男人们一起往三里路外的公社粮库交公粮。粮库在镇中心，大门刷着四个大字“以粮为纲”。送来的公粮验收很严：没晒干的都要重新摊在大院晒干，稗子、瘪壳儿必须重新风净……
　　粮库的人很多，挑着粮食进的、空着挑子出的一个接一个，过磅的老头儿忙得雨汗连天……
　　院子里已晒了好几片粮食，王静将自己的一担稻谷铺开在地上晒，然后到街上去转……直到下午，估计稻谷晒得也差不多了，她转回粮库。老远，就看见一个青年小伙儿在收自己的稻谷，她急忙跑过去大喊：“哎！你收错了！这的我的稻谷……”
　　那青年小伙却不做声，等把粮食用木梋（一种类似木锹的工具）都铲到一堆的时候，才慢慢对王静说：“这是你的，我冇说是我的……”
　　“那你……”王静不解。
　　“帮忙不行吗？认识一下：我叫李凯旋，江汉知青。家住江口华太里，现在云丰生产队……”
　　王静打量这个年轻的陌生人：瘦瘦的高个儿、清瘦的面庞，穿一件印着“青年突击队”字样的红背心，蓝色的裤管挽到膝盖，露出两条干瘦的小腿肚。
　　李凯旋那双单眼皮眼睛一直紧盯着王静眯着笑……见王静不说话，他继续默默地把粮食又铲到王静的箩筐里，挑到征收点老头儿那里过磅……一直到忙完准备回家，王静仍然一声不吭，只是报以微笑，算是感谢。
　　“能告诉我你的芳姓大名吗？”李凯旋恋恋不舍。
　　“王静，解放的……”她一阵心慌，完全不知刚才说了什么……
　　以后，王静在公社总是遇到他，几次要请她到餐馆吃饭，也知道了李凯旋的一些情况：江汉十五中69届高中毕业生，70年下乡回老家，今年21岁，家里还有一个退休的老父亲……
　　一天，李凯旋拿了些点心食品找到解放生产队王静的家，递给谷越春婆婆：“婆婆：我是王静的同学。前些日子回了趟江汉，她家里托我给她带了点东西……”婆婆好奇怪：下乡两年多还冇见到她家里带么东西来……
　　入秋，夜空皎洁而宁静，王静和湾里一个叫凤林的姑娘在稻场“照夜”看粮食。她俩躺在临时搭建草棚里的稻草铺上说着话，一会儿凤林说有点事要回去一会儿……月光下，王静一个人不由得沉侵到与谷越春的回忆中……
　　江滨公园，江门车站，江口的家，童湖……自从上次谷越春回乡对她说“忘记我是快乐的开始，离开我是曙光的照耀”后，她痛苦过，思考过，但从没后悔过，埋怨过。这是人的命运、是这一代人的命运。但她想：只有谷越春的第一步，决无王静第一步……想着想着，突然，月光里一个她熟悉的黑影窜进她的草棚。她吃了一惊，发现是李凯旋。
　　“你怎么来了？这样……很不好……”王静小声说。
　　“我来这里好几回了……一直冇看到你。我不灰心，一直等……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哪……”李凯旋兴奋地说。
　　“你来做么事唦！又是晚上，快走……”李凯旋的举动使王静很反感。
　　“……要做么事……你还不明白吗？王静！亲爱的……”他一把抱住了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