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高处

　　No.208
　　一个身子扭成八道弯的光头男人进入了明水的视线。他一身懒气，拿着瓜子自顾吃，瓜子皮落到周围人身上，惹来一通埋怨，他也只是斜眼看看，照吃不误。
　　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挤到他身边，气呼呼地拽着他就走。
　　“看看，看看着，急什么！”他使劲甩开妇女，又站回原地。
　　那妇女左看右看，找了块石头拿在手里：“你走吧？不走我一石头砸死你！”
　　那男子不但没走，还直着脖子瞪着眼骂开了：“滚滚滚，滚你娘家去，我怕你？你砸我下试试？”
　　石头果然带着羞愤呼啸而来，吓得一众人都傻了眼，好歹躲了过去。
　　“六妮儿，快回去，你想害死我们！”众人一哄而上，把那个男人推出来，他只好悻悻地回家去了。老婆跟在后边破口大骂，他偶尔也回头顶几句。
　　“又一顿好打，赵冬花算是瞎了眼，跟这么个玩意儿。不如替好人死了。”
　　“大娘，他怎么叫‘六妮儿’呢？”叶溪问身边的老太太。
　　“作孽，他老娘跑东北躲计划生育，五个闺女上才有了他，娇得叫了女孩名。”老太太气愤地说，“一点儿人味也没有，他四姐嫁给个瘸子给他换了这个媳妇，拿着人家不当好草，日子过得和要饭的似的。”
　　担架抬出来了，人群又像海水听到了孙悟空的避水诀一样自动分成两半，严肃的医生、寂然无声的病人和头发蓬乱的女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人流，像是一场梦。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那张窄窄的担架上，那是一个等待拯救的生命。
　　车走了，梦又醒了，“看来还有救。”人群散开，感慨几句之后照旧拉起了家长里短，该做什么都去做了。
　　No.209
　　明水和叶溪站在原地。阳光照到他们的脸，叶溪一脸迷惘，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走吧。故事告一段落。”明水推了下叶溪。
　　“为什么这对夫妻刚出事，那对夫妻还在造事呢？”叶溪恨恨地说。
　　明水看看叶溪：“是啊，为什么有人喝酒生病了，喝酒的人还源源不断呢？为什么有人犯罪进监狱了，还有人继续犯罪呢？这个世界能把别人当镜子改变自己的人太少了。”
　　“嗯，”叶溪还在担心着病号的安危，“能救过来最好了，不然那娘仨以后就难过了。”
　　明水说：“救过来人不一定救得了心，如果男的从此记恨女的，或者女的从此觉得愧疚，他们将来的日子就会继续冲突，不一定好过。”
　　叶溪说：“好容易把命捡回来，该懂得珍惜了吧？”
　　“有几个人会想得这么长远？不都是盯着眼前的事吗？热呼啦啦地忙来忙去，哭哭笑笑不能自拔，这才是红尘。诗意和远方那都是站在高处看人生的人才能想到的。”
　　“站在高处……”叶溪不说话了。她想起了她和吴桐的过往。
　　明水也不说话了，他想起了之前的自己。
　　他们随意地走着，最后走上山顶，坐在高高的石头上，俯瞰着田野。路上的行人像蚂蚁一样移动着，什么身份、头衔、衣着打扮，在黄天厚土之间，不过是相同的微小生命而已，再大的喜事痛事敌不过一伸腿一瞪眼回归泥土，化作微尘。
　　而这浩瀚无边的世间，还有多少奇妙等着去欣赏，有多少未知等着去探索，有多少人可以去结缘，有多少事可以尝试，这微小的生命难道可以随意放弃吗？
　　
　　No.210
　　叶溪摆各种姿势玩自拍，当然，她已经习惯了拍完就算，不再去发给那个熟悉的人了。
　　“我帮你拍张发给你妈妈吧，你看山下这麦田，绿油油的，多清新，看着就精神。”叶溪说。
　　明水肯定是拒绝的，他不喜欢拍照，他觉得自己永远就一个姿势和表情——两手抱在肚子上微笑。
　　“好嘛，还说想重活一回，知一行一才叫真知，改变自己这么难吗？”叶溪非常鄙视地讥笑着，“有表妹在此，还怕拍不出好照片来？”
　　叶溪连接上网络，搜出了当红小生的照片：“看，这些小伙伴和你一样大，多帅！拿手机来，就照这些姿势拍。”
　　明水还在拒绝，都跑得远远的了。
　　“杨明水，你这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你活得那么僵硬干什么？不就是让你放松下表情肌吗？不来就是胆小鬼！懦夫！”叶溪两手变成喇叭，声音大得连路上的行人都改变了速度。
　　僵硬？还有比这个更准确的词来形容明水以前的生活吗？从生活内容到言谈举止，刻板有余，灵活不足，不就是“僵硬”吗？
　　死都不怕，害怕拍照？明水忽然鼓起了勇气。他不再躲，站在原地等叶溪过来。
　　叶溪蹲下来，拍了一张顶天立地的，手插兜里，眼望碧空，表情是淡定呢还是坚定呢？总之是很“man”的感觉。
　　“哼，七躲八躲，你很丑啊？不敢见人啊？自己看看吧，大明星。”叶溪把手机拿给明水，明水一看照片，才发现自己也蛮可爱的，阳光下清纯的脸，宽肩，长腿，不错啊，躲什么躲啊？
　　他笑出声来：“好，听你的，表哥这回豁上了，你说怎么拍咱就怎么拍。”
　　“拿你手机来。”
　　叶溪先在图片中选动作，然后又四处找背景，再指挥明水。
　　“低头想心事。”
　　“抬头看树叶。”
　　“平视远方。”
　　“微笑。”
　　“神往。”
　　“调皮捣蛋。”
　　“中彩票了！”
　　“受了打击。”
　　明水按照叶溪的指挥做着动作和表情，开始还很笨拙被骂，后来自己看着图片就可以模仿出来了。
　　“最后一张，你自己随便发挥吧。”叶溪累了。
　　明水试着比划了半天，手放头上？脸上？肩上？腰上？腿上？脚？脸上微笑？大笑？最后，他还是把手放在肚子上，展开一个最传统的微笑。
　　“不行不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重来。现在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做个动作表示出来。”
　　最想做的事？读书？没有书。看手机？其实不大爱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泡沫一样汹涌的资讯上。还有什么？
　　他看着叶溪，他知道自己这次能快速好转是有原因的，除了王大夫的药和陶老师的开解，叶溪带给他的温暖功不可没。如果没有她，在陶老师这里也不会有如此多的趣味。他最想做的其实是把她拥在怀里，可他又不希望与她继续发展，两个心愿相背，所以，跳支舞吧，不管以后如何，一支代表着友好的舞是他现在最想做的。
　　上大学前，大姑高瞻远瞩，逼着他参加了交谊舞学习班，说是大学会有舞会，早学是一种准备。明水自然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一招一式不到位是不罢休的。结果学习班结束，也意味着他的舞蹈活动的结束，这些年来，他并没有勇气邀请任何一个女生来跳舞。今天，他想跳，和叶溪共舞。
　　他绕到一块巨石后的草地上，曲臂，如同扶着女伴的肩，托着女伴的手，他心里响起《一步之遥》的旋律，开始独自起舞。
　　叶溪抓拍了几个镜头，忽然意识到什么，吃惊地望着明水；明水微笑着看她，期待她同来。她眼里涌上激动的泪花，放下手机，大声哼唱起舞曲，过来与明水共舞。他们就在这蓝天之下绿原之上开心地跳着，彼此心知，彼此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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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终了，两人坐在草地上休息。
　　“表哥，原来你深藏不露啊！”叶溪说。
　　“偶尔疯狂一次，闷太久了。”明水摸摸头。
　　“看看你的照片吧，选几张发给杨校长替我交差。”
　　两人开始翻看照片，一张，一张，一张，每一张都有好的构图、光线和色彩，明水的表情略有些矜持，但还是很有明星范儿。
　　明水惊喜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以前，他也偷偷想过拍个写真，但家里从来没有一笔余钱可以来做这件事。叶溪的作品不亚于影楼的效果，加上早上拍的睡衣写真，明水有了自己的两套明星照。
　　他也喜欢上了这个表情丰富姿态优雅的自己。除了长青春痘的年代，他从没有仔细打量过自己。妈妈不爱打扮，家里甚至连个像样的镜子都没有。他对自己的长相比较中意的词就是“五官端正”，其实，仔细看看，这五官不只是周正，还应该说是“挺帅气”。他不善自夸，这已经很好地表达出自我满意的心情了，而且，因为他家素食多，他的皮肤也显得平滑紧致，没有坑坑洼洼疙疙瘩瘩。
　　“不知道选哪张了？怪我怪我，我这业余水平太专业了，给你出难题了。”叶溪又开始自我吹嘘。
　　“还有没有眼光？是小伙子长得帅好吧？”明水第一次走自夸路线，说完就羞得勾下了头。
　　“好啊，学会吹牛了！饿了饿了，还没吃饭呢，回家你做饭，犒劳一下摄影师吧。”叶溪揉起了肚子。
　　“荣幸之至。”这个几天前还不知道该放多少盐的人爽快地答应了。“点菜吧。”
　　“炸薯条！”叶溪干脆地回答，“好久不吃了，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