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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故事乡村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17-05-01 20:18:23 字数:4026
谨以此书,记录延绵不绝中国乡村的点点滴滴。
——题记
石家沟就像一个孤儿,向北靠不上千里岷山,向南依附不了浑身上下浸濡着数千年文化的龙山。她就同石泉县三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其他山沟一样,只是岷山山脉与龙门山脉的余脉末支相互交叠重合,生长出来的一条小裂缝,无声无息地存在于两条横亘千里的大山之间,默默地吸附着两条山脉的亘古灵气。沟四周峰峦重叠,森严绝壁,前呼后拥,仪态万千,也就有了龙盘虎踞的气势。
很奇怪,石家沟没有一户姓石的,一条沟的人都姓梁,偏偏要叫石家沟。石家沟不大,从沟头到沟尾,刚好八里路,如果能站在天上往下看,石家沟活像个"小"字。烟铺湾和面坊湾就是小字的两个点,胡家咀正好是一竖上翘起的那个小点点。
二爷说得最形象,他结巴着骂两个湾的人:“日妈勒,你,你,你们两个……两个湾,就是我,我,我——这个……”。他一激动,就半天找不到词语,急得脖子上的青筋暴大起来。
"卵子!"旁边的人看他说得遭孽,就帮他一起喊。
"卵子!"二爷很高兴,涨红的脸一下子松驰下来,笑成一朵花。
于是大家都一起大笑起来,高兴得像过年。就是女娃娃们也没有觉得不妥,张开嘴笑得哈哈哈哈⋯⋯
只有两个湾的人不笑,"你们笑锤子,笑个锤子……"
哈哈,哈哈哈……
“球哎,弹嫌啊,莫到我们湾……”
“连壳子,有本事莫到湾头来……”
“莫找姚女子,……”
二爷大名叫梁崇廉,平常爱跟人不分辈份胡说乱谈。大家都叫他壳子客,喊他连壳子。
二爷满脸堆笑,说话也不结巴了,“这个这个,莫得那事,莫那事……”
“是不是哦,端午节早上,烟铺湾……”
“有事我去帮忙,莫乱说,莫乱说……”二爷转过身,“那个那个,我,我我有事……请老哈……”手指向一边,边结巴着边走开去。满脸幸福。众人在身后哄堂大笑。
“就是说你帮忙,帮你侄儿的忙,……”
“又没说你爬灰,……”
“虚了,莫走啥,……”
二爷在大家的嘈杂笑声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爷是光棍,四十出头,说话有些结巴,莫法外出打工赚钱,但长得高大威猛,只种一个人的地,自己养得有牛,置办齐全了犁铧农具。农忙时节,他到成了香饽饽。凡请他,均按亩口说价,他邀约一帮人,耕地耙田,砍草植树,样样农活做得伸伸展展,巴巴实实。口袋里有了票子,便开始传出与这家大嫂那家媳妇的风流韵事。跟他一起帮工的年青人,不像他耐得住寂寞,慢慢的大多进城见世面去了。这沟头沟尾八里地,他算数得上的劳动力。经常这家那家请他吃顿饭,帮下忙,二爷总是有求必应。大家当面奉承他,背后总编排他,说他看上哪家媳妇哪家吃喝了,说哪家饭菜不好,人不漂亮,他就借故溜了。
祖爷爷整天坐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他比我们还清楚这些事情。真是奇了怪了。
大年刚过,祖爷爷就让人叫二爷过来说话。二爷平常在外风光得很,可见了祖爷爷总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听祖爷爷召唤,也不知为了啥事,心中不安,便斜着身子跨过大门,眼光躲躲闪闪,不敢看祖爷爷,只是直往堂屋神龛上看。祖爷爷家的神龛,远看像一组柜子,上面雕满福禄寿喜,鸟兽虫鱼,一年四季香火不熄,把木头熏烤得看不出本来面目。这是石家沟最值钱的物件,有人说是檀木的,有人说是红木的。
“老祖宗,啥木头?”
“不晓得,打小就有了。爷爷在世说是红豆木……”祖爷爷常常就要开始讲古了,整条沟的人都喜欢听。祖爷爷可以从祖上南宋时如何从江苏迁来四川,先祖如何在草原前线杀敌,如何拜将封侯,一直讲到民国,讲到现在,讲到很多后代先他入土。
祖爷爷并不是二爷的亲爷爷,辈份上是爷爷辈。有人说祖爷爷八十岁,有人说九十岁,还有的说一百岁,反正是方圆几十里地最长寿的。按照梁氏家族字辈“龙毓君先懋,魁廷世泽荣。敦崇勤立德,继述广修名。学以书能富,仁惟志可成。同宗嘉?启,安定永遵行”排列,祖爷爷是荣字辈,二爷是崇字辈。梁氏家族是讲究尊卑顺序的,长辈叫晚辈,万万不能马虎。二爷听到祖爷爷召唤,急急地走来。
“荣贵爷,这个……这个……过年好……,您叫我……”二爷心中不踏实,就结巴得历害。
“好好好!崇廉啊,坐,坐!”祖爷爷坐在神龛下的八仙桌旁,指指堂屋两边的条凳。
“谢……谢座……”二爷把凳子顺过来,规规矩矩坐在下手。
“今年多大啦?”
“这个这个……属猴的……四十,四十,二,二。”
“今年虎年,丙寅;几月的猴子啊,甲申……”祖爷爷搬着手指,天干地支地推算起年月来。
“这个,冬月,冬月间,苦,莫吃食……”石家沟的人总拿生肖动物的生辰条件推算自己的命运走向。冬月间,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猴群常常下山偷吃偷食,日子过得确实辛苦。
“不是,过日子靠自已。你该正正经经讨个老婆。”祖爷爷说话不紧不慢,看着二爷。
“是,是是……这个……莫人跟我,结……结巴。”
据说二爷小时候一点都不结巴,不知为啥长到十来岁反倒结巴了。有人说他学沟里的老结巴说话,自已误了自己,变结巴的。有人说五几年清匪反霸时,枪毙他爸爸时吓结巴的。反正结巴一时好一时坏,他高兴不结巴,着急时就结巴。说正经事结巴,讲怪话说骚壳子不结巴。二爷爸爸枪毙后,他妈妈和大他三岁的姐姐不久就在石家沟消失了。十二三岁的二爷无人管无人问,整天沟上沟下的游荡,作为恶霸地主的后代,没人敢出来收留二爷。
当时祖爷爷虽然年轻,但已是梁氏家族说一不二的人物。更重要的是祖爷爷三十年代挑着货担,踏遍了川北的山山水水,入了党,当过地下党的交通员,虽然没啥文化,当不了大干部,但从上到下的领导都异常尊敬他。祖爷爷在供销社上着班,也没管着啥,每个月领着国家的钱粮,说工资全县数他最高,县长也不如他。祖爷爷回到石家沟,召集各家各户当家人说:“梁家祠堂建起几百年,还没有一个梁氏子孙无人管无人问。大家要拿个主意。”
解放后祠堂的田产归了公,清明会的公田也入了社。不可能指望像祖上传下来的办法,用祠堂和清明会的租子去帮二爷。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老祖先人的办法最科学。只好学先人,在祠堂里为二爷指定了住房,每年清明会时每家均出份钱粮。平常的匡正教化,只好落实在了祖爷爷头上。祖爷爷成了二爷最亲近的人,二爷有事没事总要到祖爷爷家里坐坐,陪祖爷爷一家人说说活。
二爷不愁吃喝。反倒比有父有母的人还吃得好,身体发育得壮实。三年自然灾害,全沟人没吃没喝,也没敢让二爷饿着冻着。二爷虽然没读书,但上过夜校,认得好些字,很明事理,对全沟上下几百户本家投桃报李,腿脚勤快,帮忙做事,从不说半个不字。梁氏宗亲个个喜欢。方圆几百里的各氏大姓,对此无不交口称赞。说梁氏家族不愧是文墨人后代,大门大户,祖上拜相封候是有道理的。
有想听先人故事的,就将这些话说给祖爷爷。祖爷爷一脸高兴,常常会冒一句:“见识少。咱梁家人是拜将封侯,出将入相。”于是就将先祖拜将的,做相的,封侯的故事一一讲来。
因了这个原因,二爷将祖爷爷奉若神明。在外再不知天高地厚,在祖爷爷面前,那是大气也不敢多喘。祖爷爷让二爷讨老婆过日子,二爷也明白这是长远办法,让他将来有个依靠。按农村规矩,二爷该娶妻生子的年龄,刚好是文化大革命,方圆几十里的外姓女娃,没一个敢嫁给他。
再加上石家沟的梁家子弟,遵奉祖上教训不但同姓不能通婚,还不得与瞿家、石家通婚。造成梁氏男女择偶面大大变窄。平常闲谈摆龙门阵,大家老觉得先祖真是糊涂。同姓不通婚这个规定有理,不跟瞿石两家通婚就有点不通人情。况且,瞿石两家族紧挨着石家沟,占据了三十余里外地势开阔,水源充足,土地肥沃的风水宝地张家场。石家沟的人要想出山,上省进京,外出闯荡平坝城市,必须顺沟下行,跨过胡家咀的天险悬崖关门子,通过张家场,才能上到县道省道。当然,张家场以外的人要想进山砍柴烧炭,打猎围场,或者是向北前往大草原,也必须从胡家咀入沟,才能进入莽莽苍苍的原始老林,翻越桦子林后的大山进入草原。
“先祖是对的,懂个屁。”祖爷爷说,家谱里记得清清楚楚,明朝时梁氏先祖在北边大草原抗敌,受朝中奸臣祸害,落了个满门抄斩,多亏手下瞿石二位家将,舍了身家性命,保护幼主,沿着草原一路南逃,躲进这莽莽大山。当年的山区还是土司的封地,两位家将凭着一身本事,利用各种机会,才保留下了梁氏血脉。后来朝延平反昭雪,派人寻访到祖上,世袭了爵位,先祖不愿做官,朝廷便将这方圆一百余里赏赐给梁氏家族。先祖为谢瞿石二家恩情,便将张家场一片土地交与瞿氏石氏,代为管理经营。
张家场地势开阔,地处南北交通要道,汇集着南来北往的客商。瞿石二家就在此开店经营,为梁氏家族经营着建材烟草和粮油米面,聚集着钱财,当然还做些药材鸦片或火药芒销等其他生意。瞿氏在北,处于上水,主要贩卖日常用度,药材服务。石氏在南,位居下风,侧重于砖瓦石材,骡马牲畜。大山的三条河流,五处山脉全部汇集于此,张家场一头联系着莽莽大山和大山尽处一望无垠的草原,另一头联系着物产丰富,资源富集的平坝城市。既走陆路,又通水道,逐渐成为山区草原和平坝城市重要的物资集散交易场地,成为重要商道。几百年来,张家场发展成为纵二横三共五条街道,汇集了上百家店铺,聚集着人口近千,成为大山深处的繁华都市,辐射着方圆五十余里,四五个乡的区域性中心,解放后成为区公所驻地,是区域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瞿石两家感念祖上的信任,忠心耿耿,尽力为主子经营谋划,梁氏家族逐渐成为方圆百里的富商大贾,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过着帝王般的生活。
历经数代经营,砍尽沟两边山林的上好木料,建了豪华大气的住宅和梁家祠堂。听从释比建议,花巨资,在胡家咀关门子建起一座十余丈高的八角雕楼。整个石家沟就成了一夫当关,固若金汤的世外王国。为教化族人,大清康熙年间,又在胡家咀右侧的山梁上修建了喇嘛庙,从大草原上请来几位上人开坛说法,香火逐年鼎盛,经过数百年的延续,成为盛大法场,名刹古寺。
先祖遗训梁氏子孙:世世代代视瞿石二家为长辈,以礼待之。于是,梁家祠堂上香礼拜,也常常看到瞿石两姓后人。他们的祖先也供在梁家祠堂,几百年来,香火不断,三姓人相处融洽,从无枪械打斗。“辈份管到在,不得通婚。再说,天下下人哪能跟主子结婚。”祖爷爷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