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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淑成之死

作品名称:再见,小抑郁      作者:依云轻风      发布时间:2017-04-27 09:05:49      字数:5101

  No.151
  广育组织校长到国外考察,淑清暂代校长职责,全面负责学校的事务。她毕竟年龄大了,几天下来累得不轻,今晚早上了床。
  玉秀的电话打来,她立马就猜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两天前玉秀就打电话说明水最近又有些反常了。这九点多钟的电话,声调又这样凄惶,她不敢怠慢,抓一件外套罩在睡衣外面,趿拉着拖鞋就下楼去了。
  赶到娘家的时候,玉秀轻轻开了大门,嘱咐说:“妈刚从孙婶家回来,刚睡下,小声点儿。”
  “什么情况?”淑清大步往屋里赶。
  “睡了,哭,头一次见他这么哭,你不知道,”玉秀已经捂住了嘴,“我都吓死了。”
  两人进到卧室,明水静静地躺着,头歪向一侧,胳膊和腿张开着,整个身体像是过了水的纸币,软瘫在床上。他的脸上挂着哀伤,颧骨微凸,睫毛偶尔会颤动一下,显出梦境中的惊悸。
  两人又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玉秀拿出一个标注是维生素C的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是一堆小小的白色药片。
  “我太大意了,我这妈当得不合格……”玉秀一边说眼泪就淌下来,几绺头发散在额前,显出从未有过的慌乱。这头发漆黑如墨,没有烫过染过一次,受过的最高级待遇就是用定型摩丝把刘海弄得硬邦邦的,像屋檐一样探出一块儿,工整地抹到右侧耳后。那时候淑成还在,明水也偷着拿摩丝去喷爷爷的白发,还差点儿挨了打。
  “多亏对门李婶,她在超市碰见我,说看到明水在药店买安眠药,我就起疑了。刚才到处找,好歹找着了,攒了这么多了……”玉秀眼泪喷涌而出,话也被急剧地喘息弄得支离破碎。
  “好了,别哭了。这算咱一家人烧了高香吧。”淑清低声喝住玉秀,“上次不是好了吗?你这两天怎么没给他吃药?”
  “这次不像上次一样看着明显,我还寻思是我多虑呢,谁想到这次厉害,几天工夫就到这地步了。”玉秀后悔得不行。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怎么说也不应该让明水遭这个罪啊,真是!”
  No.152
  俩人又来到里屋,搬椅子坐在床前,淑清轻轻握住了明水的手。明水本能地抽搐了下,慢慢睁开了眼睛。灯光映着眼,他微闭后再半睁开,衰弱得像片落叶。
  “大姑……”他嘴唇轻动,这一声招呼满是哀伤,满是愧疚,眼泪跟着骨碌滚了下来。
  “傻孩子,你是打算不见大姑了吧?亏我还在小叶面前净给你说好话。”淑清毕竟见识多些,尽量沉静地说。跟平时的大嗓门相比,她已经柔得像微风一样了。
  玉秀赶紧去给儿子倒水。
  淑清把明水的手放在手心里摩挲,她多么想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把自己的功力传给心爱的侄子——她挚爱的哥哥唯一的血脉,让他能够重新挺起腰杆,恢复眉眼中的安宁。
  但是,她做不到。
  “明水,你妈不是告诉过你,遇到任何过不去的事都要和家人说吗?你忘了?”淑清嗔怪道。
  “我……不能说……”明水并不抽泣,只是眼泪不断。
  “说了就死不了了是吧?真不想活了?”淑清故意用揶揄的语气说。
  “嗯……”在大姑面前,明水从来都是诚实的。
  玉秀端水进来,静静地站在一边。
  “明水,你也是大学生,你不知道抑郁症这回事?你不知道医院有专门的科室治疗这个病?你怎么犯了糊涂,自己一个人受罪。”
  “抑郁症?”明水听了,心忽地一动。是呢,为什么没想到去医院呢?这病来得太快了,像山一样迅速压倒了他,使他的大脑完全没有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艺人张国荣就死于这个病。多少年来,每到四月一日,就有铺天盖地的帖子哀悼和纪念他。每个人都在说:有这些成就已经足够,到底还在追求什么?
  现在明水懂得了,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病,是把你软禁在黑暗之中,混沌你的大脑,摧垮你的心灵,步步紧逼,推着你,拽着你,让你生不如死。
  张国荣都死了,自己这样的草木之人还活什么呢?
  “不光是张国荣,很多事业有成的人也都会得这种病。你不是也看过报道吗?张国荣死了,但是也有人走出来,继续好好活着。那个你喜欢的主持人桑桑不就是个例子吗?”淑清看他心思活动,就开始有意识地给他拐弯。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天天都像在刀刃上走,随时会崩溃。脚一歪就完了。”明水深深叹了口气,“脑子乱了,一地碎片,那些绝望的想法随时跳出来,一刻不停。想和平常一样说话做事,就必须使劲去集中精力,演员表演还有个下台的时候,我是每时每刻都在表演,累死了。大脑断了电,空白一片,什么也记不起来,听别人说话,哪怕是最简单的事也听得恍恍惚惚的。大姑,我完了,我又不会干别的,教学再教不了了,我成了废人了。我对不起学生,我也对不起妈妈,我活着只能是个累赘。”他闭上眼睛,又陷入了求解脱的愿望中。
  “明水,你只看到自己痛苦,你有没有问问妈妈,你死了她会不会痛苦?”大姑看他又绕回去,忍不住提高声音责备起来。
  “时间会改变一切,我妈的痛苦早晚会抚平的。我这样活着,她也一样痛苦。”
  No.153
  “先不说了,喝口水吧。”妈妈扶起明水,把杯子递在他手里。
  明水勉强喝了几口,又把杯子递给妈妈。
  “明水,关于你爸爸的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但是,现在看来,还是告诉你吧。你听了他的事,就不会这么自责了。”玉秀把手里一张纸片递给明水。
  这是一张泛黄的纸片,是以前家里常见的工作笔记中的一页。
  明水把纸片放在眼前,一行遒劲的大字映入眼帘:“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字粗壮,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坚定。是爸爸的笔迹。
  明水摇着头,作为中文系的大学生,这样的名句他读得不计其数,很多句子从心头过的时候都曾经让他热血沸腾,但现在,他只看到一个无用的无力的自己,如同行尸走肉,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理想的男子汉了。这样的句子就是堆成山又有什么用呢?
  妈妈帮他把纸片翻过来,明水看到了一堆歪歪扭扭的文字,圆珠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晕染,加上行款的错乱,在读的时候都需要仔细辨别。
  这些错乱的语句连逻辑都是错乱的。
  “玉秀,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把你娶进家门,让你今天面临生离死别的痛苦。”
  “明水,爸爸要走了,那看不见的绳索越来越紧地困住我,我已经无法呼吸。”
  “这个世界,我还没有看够……”
  “这将是一次涅槃吧,让我浴火重生,那我就不要在火焰中做无谓的抵抗了。”
  “我得到的这些爱,都还没有回报,而我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我成了毫无价值的多余的人。”
  “走吧,我走了,不要为我哭泣。”
  明水辨认着这些话,这些话每一句都像是从他的心里说出来的。他的手颤抖着,眼泪滂沱而下。他永存心底的爸爸,那个最温暖最有力量的爸爸原来曾经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被黑暗挤压,惶惶然找不到路,不得不放弃一切的痛苦。
  
  玉秀扳着明水的肩膀,看着这张纸片,她似乎看到淑成在疯狂地吹着口琴,那首鼓励下岗职工重新就业的《从头再来》成了淑成和病对抗的战歌,也最终成了他的挽歌。
  这些年所有的孤独与辛苦都化作眼泪狂奔而出。她紧紧地扳着儿子,用力地抓着他的肩头,似乎一松手,他就会像淑成一样在眼前消失。
  淑清也用手抹着眼站起来,拿过纸巾递给明水母子:“都别难过了,小心老太太听到。”
  玉秀擦干了眼泪,拿出抽屉里的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片。纸片在跳跃的火焰中变焦变黑,逐渐蜷缩,落在地上,当最后几颗火星熄灭的时候,它变成了轻飘飘的灰白色。
  明水惊愕地看着这一切,他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清醒。妈妈珍藏着这一张纸片,为的是在将来可能出现的某一天来救赎自己。
  他抬头看着妈妈,灯光下,妈妈黑发如漆,这是姥姥的遗传,姥姥七十多岁去世的时候都没有一根白发。
  他今天经历的痛苦是爸爸的遗传吗?
  
  妈妈又在明水对面坐下,她已经恢复了如常的平静:“明水,你看到了,这是你爸走了以后我从褥子底下发现的。你可能也猜到了,你爸的车祸不仅仅是意外,可能是有计划的离开,也可能是心思不集中造成的事故。”
  “嗯。”明水微微点头。
  “这些年,在别人眼里,我吃的苦就是工作家务两头忙,其实体力上的劳累我没觉得苦,最大的苦就是懊悔。你爸当时已经有了反常的表现,但我不懂得那是病,没有陪他找医生,也没能给他一点儿帮助,他一直在孤军奋战,最后以失败告终。”玉秀低下头,把喉间的哽咽硬压下去,“这种愧疚经常让我支持不住,如果不是因为你和奶奶,我不知道自己……”
  淑清侧过身,握住玉秀的手:“好了,是我哥对不起你,杨淑成没福,撇下好日子走了,你又怪自己做什么。”
  淑清移到床沿上,拉过明水的手:“明水,抑郁症是有遗传可能的,你看你奶奶,不是整天说活够了?她也有这毛病,消极联想极强,情绪自控能力极差,只不过她的矛头向外,她会把内心的不安用责备他人的方式发泄出来,反而不会有事,而你和爸爸都是把矛头对准自己,自我折磨,这才更危险。”
  这是种什么病!不需要困难来压倒你,自己就能消灭自己。明水想起海明威的话:“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对这个病来说,这句话简直就是一记耳光。
  “明水,从安了电脑,我和你大姑就没少去了解这个病,特别是知道这个病可能遗传,我们就格外留意你和秦川。所以,你出现症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就像糖尿病高血压一样,是基因上带着的,可能一辈子不发作,也可能在某一天发作,所以不是你无能,也不是你对不起别人,这是你命运中一个独特的考验,你不用自责。明天我们就去医院看。”妈妈宽慰他。
  “对啊,我们杨家下一辈就你和秦川,我们都祈祷你俩能和我一样,我不就一直很好吗?但是这一劫如果逃不掉,我们就一起来面对它。我这些年也经常陪你奶奶看病,咨询过医生,这不是不治之症,大部分能治好。天一亮我们就去医院,咱得相信老天爷睁着眼,你这么懂事的孩子,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大姑也宽慰他。
  明水长叹了一口气,是这样——命运不但让他失去了爸爸,还让他还原爸爸的痛苦,让他用这种方式来理解那个给他生命的人。
  “爸爸是为什么发病的?”明水抬起头来问。
  玉秀看着明水,说:“我们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更痛苦,是为了给你解扣,你明白吧?”看明水点了点头,她接着说,“你爸爸性格和你差不多,内向,要强,谨慎,也善良。他本来在车间是技术标兵,先进工作者什么的,领导看他责任心强,就提拔他到办公室当主任。结果恰好来了企业改制,很多工人得下岗,他们接受不了,想方设法求留下,想要求补偿,找领导找不到,就到办公室闹。都是些关系很好的工友,看着他们一下子丢了饭碗,你爸爸心下不忍,但又无能为力,这是引子。他睡不着觉,吃不进饭,后来就愁着上班,在家也木呆呆的不说话。我以为是叫事愁的,过一段就好了,哪想他得了病呢,就弄了这么个结局。”
  淑清接着说:“明水,你看你爸多傻。当时改制的企业有的是,下岗职工成批成批的,都挺过来了,现在都活得很滋润。他把你们撂半道上,有一点儿价值吧?你妈妈嫁到这里是奔着他,他撒手走了,你看看,你妈妈成了这个县城里最孤独的人,她娘家人,同学朋友都在老家,这里能说话的就是你奶奶、你和我,你知道这些年她怎么熬过来的?”她没理会玉秀的打断,又接着说,“还有你奶奶,儿子走了不说,老汉儿又走了,媳妇和孙子也可能说走就走了,她心里什么味儿?她一边帮着你妈照顾你,一边还担着心,要是你妈找个人带着你走了,她就成了孤家寡人。所以,她就帮着你妈,也防着她;靠着她,也怨着她。要是你爸活着,她也活得心安吧。”
  玉秀说:“是啊,我好歹还有儿子,她连儿子也没有了,她的苦搁谁也受不了。”
  淑清指着玉秀说:“明水,你看看你妈,我说杨淑成没福把,他要是活着,就你妈这脾气性格,他不得天天唱着过?他死了,是,他一了百了了,把老的小的扔给你妈。多亏你妈肚量大,体谅人,不的话这个家早散了。”
  淑清想起哥哥死后,母亲对嫂子的疑神疑鬼,每次她过娘家,母亲就把这儿媳妇的不是从头说到脚。玉秀从来都是忍让的。
  “玉秀,不行你就再找个吧。这才多大年纪。”淑清也套过嫂子的话。
  “淑清,我一时半会儿放不下你哥。我还有明水,先把他拉扯大再说吧。”玉秀这样说,还让淑清以后少回娘家,让婆婆更多依靠自己和明水,这样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好些。
  “你妈妈这样的人,傻得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她考虑上考虑下,就是没考虑自己。你这好容易长大了,要是犯糊涂走你爸爸的路,你妈妈是不是比你奶奶还惨?”
  这一席话让明水百感交集。他拼命想理清自己的思路,那木登登的脑子更转得慢起来,他又出现了无力的感觉,而且情绪宣泄后的困倦又涌上来,他想睡一会了。
  “大姑,你回去吧,我没事了。”他没有像以前起身一样把大姑送回家,就歪头兀自睡去了。
  玉秀和淑清都长出了一口气。
  淑清抚着胸口,晃了下头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我哥就留下这一点儿骨血。”
  玉秀说:“这算过了一关,今晚我守着他,你打电话让他姑父来接你吧。”
  “好,我出门再打吧,别把老娘吵醒了。明天我和你们一块去医院,等着我。”她小心地出门去了。
  街上已经是冷冷清清,路灯孤独地睁着睡眼。一阵风吹来,两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颤。
  淑清握住玉秀的手:“好好看着他,没事,今早晨我还听着喜鹊叫,好事都是逆着来的,这可能就是个转机。”
  玉秀说:“我也在想,注定要发生,早来是好事。既来之则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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