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涯沦落之人

　　逍遥子离开了凄惨而热闹的卖人场，往回走了两条街，再往左拐，来到了镇子西头一个冷僻的地方，站住了。
　　这个地方和热闹的街市大相径庭，这里行人稀稀落落的，也不像逛集市的人们那么悠闲，而是来往之人几乎都是脚步匆匆而沉重，即使是熟人对面遇见，也只是相互点头颔首后立即檫肩而过，极少有寒暄的，显得庄严而肃穆。原来，这个地方也是一条街道，街道的巷子东头，竖着一块很厚很厚的楠木街标，这块楠木街标上面从上往下雕刻着三个烫金的大阳字“长寿街”。这个长寿街的两边，各开有五六间店铺，每间店铺门口，都摆放着三口棺材：一口白色的，就是不油漆，保持原木的颜色，棺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一口红色的，是上了红油漆的，深红深红的，棺材的两头，用白色油漆各画了一个很大的圈圈，圈里也是各写着一个几乎填满了圈圈的“寿”字；一口乌黑色的，上了黝黑的黑油漆，那黑油漆在光照下，闪着贼亮贼亮的乌光，这口棺材的两头，各用烫金描画了一个贼大的六瓣剑戟花围成的圆圈，圆圈里面，各是一个斗大的烫金大字“寿”。
　　除了棺材，每个店铺门口两边的墙上，几乎都斜靠着几摞厚薄不一的木板，木板的板面都比较大，显然是做棺材板用的。
　　驻足看了一会儿，逍遥子走到街道右边的第二个店铺门口，往里面瞅了瞅，就踱了进去。
　　逍遥子一踏进门口，就过来一个光着上身的四五十岁模样中年男子。他迎上来后，二话不说，默默地把逍遥子往院子里面带。这个院子很大，是普通人家院子的五六倍大小，里面四周摆放着半成品的棺材，四周檐下有很多摞成堆的干木板，大小锯子，斧头，刀，钻，锥，铁钉，木钉，竹钉......院子空旷的地方，有四个分布在四个角落的人字形木架，也就是用来生产棺材的作业平台。在那些人字形木架的作业平台上，各有五个工人在敲敲打打，“咚咚咚”和“啪啪啪”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逍遥子一边跟着那个中年男子走，一边看看这，摸摸那，想探探寿木的结实度。穿过院子，那个男子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领着逍遥子继续往里走，通过了一条约莫七八米左右长的暗走廊，他们来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里，里面摆放着很多成品棺材，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归类摆放在四周。中年男子在一个乌黑的大棺材旁边停下了，他拿两眼盯着逍遥子的眼睛，也是不说话，而是默默地盯着，但是眼神似乎在询问逍遥子：“要哪种？”
　　逍遥子问：“红色的大寿木怎么卖？”
　　“五两银子。”
　　“乌黑色的呢？”
　　“七两。”
　　“贵那么多？”
　　“木质不一样。乌黑色的，正宗楠木；红色的，是苦谏木。”
　　“你们这里出不出土工？”
　　“我们是一条龙服务，有土工。但是，按寿身大概重量，以及路途的长短，土工另收费。”
　　逍遥子颔首思索了一会儿，问：“到镇子东头那座白马山的半山腰，土工价钱多少？”
　　“哦？那么远，那么高，要出八个工，六工抬，二工替换，四个工一两银子，共二两银子。另外，每工分别各要一个红包，红包的大小随意。”
　　逍遥子没有及时接话，而是低头盘算着。
　　“不过，纸香、蜡烛、火之类，我们店铺免费随缘，赠送两套。”中年男子说，“一套上路用，一套安居用。”
　　“好的，麻烦你帮我安排，就你身边那口乌黑色的寿木。”
　　逍遥子付清了款项，向那个中年男子要了一些红纸，用铜钱包了十个红包，揣进衣兜里，就领着土工，抬着寿木，直奔卖人场而去。
　　处理妥女孩子母亲的后事之后，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小女孩很感激逍遥子，要跟着逍遥子，做牛做马报答他。逍遥子不需要牛，也不需要马，他需要有人说说话，找点事情弄弄，打发寂寞的时光，何况小女孩母亲已经撒手人寰，又不知道父亲身在何处，成了孤儿，无家可归，他逍遥子可不能不管不顾。找到了好理由，逍遥子就心安理得地把小女孩带回山中的家。
　　家里，熊淍已经做好了饭，炒好了菜，正百无聊赖地静候逍遥子回来。本来，对于逍遥子今天是否回家，熊淍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当逍遥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篱笆外时，熊淍别提有多高兴了！更令他意外的是，逍遥子竟然带回了一位小妹妹。高兴得心花怒放的熊淍，忙不迭地拿碗拿筷，上菜盛饭，点上并插好松枝火把，请逍遥子坐在面向大门口的主位上，又照顾小妹妹坐好。“一家人”团团围坐，吃起饭来。
　　逍遥子半生漂泊，为了寻找仇人，以报血海深仇，除了练功，在暗河杀手集团当杀手谋生外，就是到处打探消息，不仅辜负了一位漂亮女孩子的秋波暗渡，也没有什么朋友和亲人，像孤魂野鬼一般。今晚，竟然能和熊淍、小女孩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团坐吃晚饭，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水，眼睛涩涩的、痒痒的，鼻子有两道热的鼻涕快要流出来了。他连忙转过身子，擦了擦眼睛和鼻子。
　　“师傅，您怎么啦？”熊淍一直留意着逍遥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有沙子进了眼睛了。”
　　“爷爷，我帮你吹吹。”小女孩急忙站起来。
　　“不用，已经没事了，大家快吃饭。”
　　今晚很特别，对于这个家里的每一位成员来说，都是很特别，特别得三个人都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逍遥子孤独半生，如今年过知天命了，才感觉有了亲人，有了一个家；熊淍打小记事起，就成了孤儿。他的身世一直就是一个谜，他和岚是一对两小无猜的好朋友，如今岚被活活打死，他成了奴隶，因祸得福，得遇逍遥子，现在又有了小妹妹，有了一个家；小女孩更是像做梦一样，近年来，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到处找父亲，睡在街头野外，沿路讨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前两天母亲身亡，没钱下葬，想着把自己卖了，拿钱葬母，不曾想，竟然遇到了那么好的逍遥子爷爷，还有了一个哥哥，终于又有了亲人，有了一个家。
　　这一家子人都是默默地低头吃饭，没有餐间的交流，因为他们都不敢开口，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嚎啕大哭。今晚对于这三个人来说，真是太幸福了，幸福得想哭。
　　饭后，小女孩帮着熊淍收拾妥饭桌，洗好了碗筷。逍遥子就安排开了住房：小妹妹住里间，逍遥子搬到东厢房，熊淍住西厢房。一切处理妥当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到院子里围坐在一起，在松枝火把摇曳的明光下，他们聊了起来。
　　经了解，小妹妹是山东人氏，父亲姓何，母亲姓蔡，小女孩叫做何小英。四年多前，父亲跟着村子里的几位乡亲外出，说是到广东做小生意。但是，这一去呀，杳如黄鹤，音信全无。前年年末，村子里的那几个人回来了，父亲也没有回来。小女孩母亲去打探消息，回来的人说，到了广东的罗定那里，大家就分开了，后来一直没有见面，也不知道小妹妹的父亲是什么情况。小女孩的母亲一听，认为父亲可能不在人世了，差一点儿就背过气去了。后来，小女孩的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变卖了房子，带着女儿，一路向南，要去找父亲，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走了一年多近两年，到了广东那边，听别人说，父亲好像又往河南去了，她们就到处流浪，到处打听，就到了这里。她们花光了身上的那一点点卖房钱，只能沿路乞讨，营养跟不上，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心理压力大，就病倒了，没钱医治，于是就有了这几天的卖身葬母之事。
　　熊淍也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逍遥子和小妹妹。
　　虽然他们三个人的经历各异，但是有一点却惊人地相似，那就是他们现在都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
　　“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个人就把这里当成家。”逍遥子摸摸鼻子，说，“何小英是妹妹，熊淍是哥哥，我是叔叔。小英不要再叫我爷爷了，我好像还没有那么老，呵呵呵！”
　　听了逍遥子的话，何小英“呼”地一声，站立起来，走到逍遥子跟前，“咚”一声响，就跪了下去，连叩了三个响头，泪流满脸，亲亲地叫了几声“叔叔”。逍遥子爱惜地摸了摸何小英的头，高兴地“哎哎”应着。尔后，何小英又站起身，走到熊淍跟前，亲热地直叫“哥哥”。熊淍也很高兴，他一边答应着，一边拉着何小英的小手摇呀摇。
　　看到逍遥子高兴的样子，熊淍灵机一动，也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客厅里，沏来茶水，走到逍遥子的跟前，双手把茶碗高举过头顶，“咚”地一声，笔直地跪了下去。
　　“师傅，徒儿请您老人家喝茶！”
　　听到熊淍叫“师傅”，逍遥子心里不爽了。他的神色忽然一变，阴沉着脸：“谁让你叫我师傅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