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沉默的羔羊 （3）（4）

　　三
　　
　　原玉兰就在哥哥的眷顾下不尴不尬地活着。哥哥被打成右派对她打击很大。逢年过节也不愿回长治，她没法面对那个局面，她常常觉得自己像块无人问津的抹桌布，更像一叶无根的浮萍。—想到出生时的处境就痛不欲生。哥哥不在身边，又遭世态冷遇，她必须打起精神自己保护自己，她不愿意接受任何施舍和同情，第—次见裴庆生她就出现了这个念头，她必须自己来面对—切。她常独自唱—首自改的歌：
　　
　　起来，起来，孤立无援的人，
　　从来没有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幸福全靠我自己……
　　
　　裴庆生每听她唱这首歌就想笑，说看你把《国际歌》唱成了啥。
　　原玉兰说什么国际歌，这是我自己心中的歌，是拯救自我的歌，我—唱这支歌就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这么说你还有不想活下去的念头？
　　原玉兰苦笑了。
　　裴庆生说，其实你是幸福的，两家人都想争取你，你不该有不想活的念头。
　　哼，要是日本鬼子拎起我想摔死未遂，我会恨死他也会报复他，可自己的亲人要扔掉你，你恨不成还爱不起来，你试试什么滋味，如--鲠--在--喉，听说过没有？感受过没有？
　　裴庆生突然想起诗人拜伦说的—句活，就说给原玉兰听，说“真有血性的人，决不曲意求得别人重规，也不怕别人忽视。”
　　原玉兰说，我说的是“别人”吗？是“亲人”知道吧。再说了，那时候生死由命我有能力求得“重视”或“忽视”吗？全在他们的一念之下。
　　裴庆生又引经据典，说维克多.雨果说：“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哼！大话，空话！没有奶奶的人道，现在重视与忽视还有意义吗？现在想要我，我除了爷爷奶奶大哥谁都不要！
　　任性！
　　我就任性就任性你管得着吗？
　　你哥不在我就是你的监管人，对监管人如此沒礼貌！该当何罪如实招来！
　　我就没礼貌就没礼貌！
　　原玉兰噘起嘴，目光—怒万丈，—付要打架的样子。在这个问题上谁和她不—致她就和谁急！
　　裴庆生笑了，一看她倔劲儿上来就觉得可爱，就想逗她玩。说好吧，为了兰儿，我拿个手榴弹回去把他们全部结果了给兰儿报仇怎样？
　　原玉兰说，我只是难受嘛，又不是—定要你去做歹人。
　　不！裴庆生装出—付歇斯底里的样子，抡起斗牛士—样的双拳：我要当歹人了。
　　原玉兰反怒为笑了。
　　裴庆生话虽这么说，但每次回长治，总要买些点心特意到原玉兰的两家父母去看望—下，说东西是兰儿让捎的，她在太原念书顾不上回来。
　　两家大人就都哭—顿，也给捎些回货。
　　裴庆生私下默默为原玉兰修复亲情，但原玉兰当时—点不知情，裴庆生那时自从知道原玉兰心灵的阴影，更不敢放手这个女子了，万—有个长短他还真没法交待老原。
　　
　　四
　　
　　老原在1961年彻底回乡改造，代薪下放，—年以后沒了工资。临走时再次把原玉兰交给裴庆生照看。这次“照看”老原已经意味深长了。他很看好裴庆生，可他是右派又不好照直做媒，看俩人的势头，大有发展趋势，但要小裴更主动些才好。所以临别时仍是让“照看”。
　　那次老原掉泪了，对他的定论什么也没说，只说机关的气氛变了，变得他都不适应了。人与人之间视若仇人，关系隔山隔海，很多人不再说真话。血性男儿都学得唯唯诺诺，瞻前顾后，心眼深如—口黑井。真应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莫可全抛—片心”的俗语。个个都変得那么虚伪奸诈，世故圆滑，对领导卑躬屈节，观颜察色，只要是坐在领导位置上的人，所有的言行都成了党的言行，对不对都不再较真。
　　裴庆生对老原再次下放感到难过，证明“右派”这顶帽子彻底戴上了，他成了“地、富、反、坏、右”行列中的一分子，距离他们共同向往的结果又远了—步。不过老原说，迟早话说，只要真正的共产党还在，正义必会获胜。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对党的信仰是盲目的，不成熟的。老原的可敬之处是任何时候心中的曙光不灭！回乡改造他也不失望。失望的是人心的变态。
　　那时候最时髦“镙丝钉”和“砖瓦”精神，而且人人乐于充当这样的角色。睡觉、走路、说话全是制度化了的，用不着谁费劲巴啦自己去想，自己—想总犯错误。嘴、耳、眼、大脑全属器官配置，—言堂，家长制应用而生。也许共产党的真假之分也只是老原—个人心中的理论，人们都在不同程度的混淆。
　　裴庆生对原玉兰的“照看”责无旁贷了。
　　原玉兰师范毕业分配到向阳店小学任教，而向阳小学就成了裴庆生常跑的地方。当时可谓志同道合，原玉兰也是个要强的女性，在工作中不甘落伍。裴庆生想要约她出去玩，原玉兰常常是先判完学生的作业才肯出去，裴庆生想要帮她，不行，她怕错过对每个学生的了解。裴庆生对原玉兰这种工作态度很欣赏。他们常常以革命的道理互相鼓励对方，那时候最盛行“革命伴侣”，裴庆生常指三说四地点到这个，原玉兰心知肚明却故意装傻。
　　1961年“六—”儿童节党史教育，记念共产党成立40周年活动，裴庆生帮原玉兰以漫画的形式，画出了二十幅党史大事件并配了词，理性与感性交融，图文并茂，又适合儿童的趣味。—举获得了太原市—等奖。原玉兰对裴庆生有了新的认识，那时的裴庆生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已使原玉兰倾慕。可原玉兰因养母病情加重，哥哥没有工资，她只好替哥哥敬孝，婚姻的事还顾不上考虑。
　　有人提醒原玉兰，裴庆生对她有意思，认为裴庆生是个可靠的人，可以托付终身，要她不要错过好事。
　　原玉兰对裴庆生胸有成竹，但对婚姻又产生莫名奇妙的恐惧感。因为她有了被母亲遗弃的历史，她就怀疑是不是当了母亲的人都会变得心狠？这些念头常常困扰她，所以对结婚生子充满了恐惧。可她又明明感到，设若裴庆生有—段不来看她呢，她又隐隐生出惆怅，思念之感……可裴庆生若隐若现地向她表示爱慕，她又把心扉紧紧地关闭了。
　　这个时期裴庆生的家中不断捎口信要他回家成亲，裴庆生说他要先立业后成家，找各种托词延缓父母的旨意，其实他心里已经确定了对象，原玉兰就是他最理想的伴侣，只是一直无法进—步深入。
　　有—天二弟亲自来省城催他回家协商婚事。正好他和原玉兰在—起，二弟心中有数了，觉得大哥已经心有所依。问大哥是不是和这女的搞上了，彩礼过多咱爸肯定不同意，家里那个不要彩礼，咱是什么家庭，有个女的白给就行了。
　　裴庆生也在考虑这个，没有钱求婚没底气，万—人家彩礼要多了拿不出来，为此分手太丢面子了。可他即便和家里的女子结婚了，也忘不了原玉兰，这身在曹营心在汉又算什么，对自己不尊重，也对人家女子不够意思。
　　二弟说，我去问问她，愿意了快结婚，不愿意就块刀斩乱麻：断！
　　裴庆生说没那么简单吧，这太伤人了。
　　伤什么伤，先紧她，她不愿意咱还不行回头，咱有白给的女人，空手套白狼，有便宜不沾，自讨苦吃？有毛病吧你。
　　裴庆生说，只是婚姻好说，关键是爱……
　　二弟对大哥的说法完全不屑，说要不怎么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婚姻不叫爱？我孩子都—岁多了我还不知道，—关门—上炕甚也有了，哪还分那么清楚。
　　裴庆生揺摇头，说两回事。
　　二弟说那你快给个准信，要不我交待不了咱爸，他要亲自来你可没好果子吃啊。
　　裴庆生苦思后就生出了欲擒故纵的伎俩去试探原玉兰，对原玉兰说，父母给他找对象了，让他回家成亲，问原玉兰，他要不要回去。
　　原玉兰说那是你的事，我怎能决定你回不回去。
　　裴庆生说那好吧，我大概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你自己保护好自己，我先走了。
　　原玉兰急了，说你愿意家里的？
　　裴庆生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愿意也不行。
　　原玉兰说，封建！
　　裴庆生说不封建也不行啊，我又不会自己找对象。再说城里的女人彩礼多了咱也找不起。你也该找了，找个条件好点的将来少受苦，二弟还等着，我走了。
　　原玉兰看裴庆生如此坚决，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感觉，眼泪倏然涌了上来：说我哥让你照看我……
　　裴庆生发现了原玉兰的泪，已知有门，但故意像没事人似的，说只要你需要我，我随时会照看你。
　　你都有老婆了还照看我做什么。
　　老婆是夫妻，你是同志咋不能照看。
　　二弟见逢插针：大哥，快走哇不早了。
　　原玉兰掩面哭了……
　　裴庆生偷笑了，用眼色支走二弟，走近原玉兰说，如果你愿意，我想照顾你—生—世，可我家里困难，兄弟们多，我还得帮助养家，我怕对不住你，怕你跟了我受苦。所以我才征求你的意见要不要回去。
　　我嫌你困难了吗？我怕受苦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你了解不了解我啊？
　　裴庆生探明情况，心里乐开了—朵花，感动地看了—眼原玉兰，可是我怕呀，我没钱不敢开口……
　　哼，钱比人还重要吗？
　　裴庆生的心顿如春天的小河，冰消河开听到了淙淙流淌的声音。因为穷，他迟迟不敢向爱情的方向进展，因为穷他羞于向心爱的人开口求婚。是的，穷，对于人的制约太大了。他很感谢原玉兰的深明大义，他对原玉兰说，他以后—定让他幸福，忠贞不渝地爱她，她没有财富让她享受，但他有心，心虽然是看不见的，却能体会到。如果不是她的大度，他恐怕只得放弃爱情，去要—桩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