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逢

　　No.67
　　一下午的等待，只觉得时间变慢了。
　　午睡以后，明水出门扛了水，买了面粉，又在院中拔草、浇菜，奶奶在旁边做堆肥，切那些菜根菜叶，拌上土，装到塑料袋里发酵。
　　玉秀提着菜从门外进来，看见婆婆，就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说：“西头李叔问道你身体好吧，我说了你的情况，他推荐我去买这个给你试试。”
　　奶奶接到手里，把头往后一撤，看见“大麦”两个字：“这什么？”
　　玉秀欠下腰打开盒子，拿出了一小包，撕开口让婆婆看：“这就是麦苗磨成的粉，泡水喝的。他们说能清理身体垃圾，净化内脏，降血压血糖，你喝点儿试试吧。”
　　奶奶极不信任地看着那些绿色粉末，撇着嘴说：“我是关节炎，得换关节，你给我些草叶子喝干什么？有你这样贴心的媳妇，真是烧了高香了。麦子叶这么多好处，我活了七十多了，也没见几个人割了来炒着吃，煮着吃！还有文化呢，拿着钱叫人家骗。”
　　这话搁别的媳妇身上一定会生气的，但玉秀跟婆婆一个锅里摸勺子半辈子了，早已适应婆婆的脾气。她笑了笑又拿出一瓶蜂蜜说：“你这些天不是胃不好吗？喝的时候加上点蜂蜜，用温水调，别用开水。都已经买来了，好不好的试试吧。人家李婶子喝着对路，肠胃也好了，人也精神了。要是咱也管用不就少受一样罪吗。”玉秀提着菜去厨房了。
　　“有钱烧的！”奶奶没好气地“咔咔”剁完手里的茄子皮，看着地上的两样东西，狠狠地把刀砍在案板上。
　　明水看见厨房里的妈妈停下了手里的活，正透过窗户看着婆婆。那眼神却没有怨恨，是一种——怜悯。
　　No.68
　　太阳还老高，明水一次次去看手机，叶溪那头静悄悄的。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四点十分、四点半、五点……明水发了个笑脸，示意他已在等待。
　　五点十五，电话响了起来，明水滑开手机一看，心就“砰砰”跳起来——是叶溪。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几步跨到院中去了。
　　“喂？”明水声音有些发颤。
　　“你好，杨老师，现在有空吧？你到……这里是春风广场，你到这里来吧，把我钱包也捎来。别吃饭了，我请你。”
　　“啊？”明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来东城了？”
　　“对对，早上来的，过一个小时往回赶。你现在有空吧？”
　　“有空有空。”明水赶紧挂了电话，飞到卧室换了衣服，也来不及和奶奶妈妈解释了，拔起摩托车就出了门。
　　不知道大姑有没有把钱包送去，但是他只有一小时，再打电话找大姑，就没时间了。
　　一个是东城，一个是蒙阳，之前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这几天只是生命中擦肩而过，之后也该各奔东西，何必对这样一个人如此渴慕？明水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心指引着他的方向，这些年来一直沉睡的心因为这个女孩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倾诉与她，也愿意倾听她的快乐与忧伤，和她在一起，他是轻松愉悦的，他迷恋这种感觉。
　　一路迎着夕阳，风兜起了明水的外套，穿过槐河大桥的时候，河风侧着吹来，两侧衣襟不知向哪个方向忽扇好了。
　　No.69
　　所谓春风广场不过是规划中的，目前还是一片拆迁后的瓦砾场。叶溪到这里做什么？
　　老远就看见叶溪站在路边的树底下，穿一身宽松牛仔，戴一顶荷叶状的宽檐帽，正拿着手机取景。
　　“来啦！”她从路沿石上跳下来，向明水招手。
　　明水停下车，摘下头盔，主动伸出手说：“欢迎你来东城。”
　　“也欢迎你以后到蒙阳去玩。”叶溪笑着握了下他的手，“到这里挺远吧，给你添麻烦了。”
　　“东城又不是帝都，一笊篱就端了的小城，哪来的麻烦。”明水下了车。
　　“把车停路边吧，参观参观我们的作品。”叶溪还是一派明朗的样子，至少没显出明水昨晚想象中的委屈。
　　明水把车锁在路边，随着叶溪踏上瓦砾堆。开始他没留意到什么作品，顺着叶溪的指点，看到了。在被推倒的残垣断壁上，出现了让人眼前一亮的画。那些画色彩鲜亮，形象夸张，有人物，有风景，有变形的字和字母。每幅画的下面都有落款“槐河市尚美涂鸦工作室，电话：……微信：……”
　　“涂鸦！”明水在网上看过里约热内卢的街头涂鸦照片，惊诧于那些把简朴变成尖叫的大胆创意，现在他亲眼看到艺术的灵感给这片废墟赋予了生命力。
　　“你做的？”
　　“对啊，不是我，是我们，一天完成这些我哪有这本事。”
　　“你又换工作了？”
　　“没有，我师兄在淮河成立了涂鸦工作室，周末有活动我就跟着玩玩。呶，这幅画就是本大小姐、本大画家画的。”叶溪指着身边的一幅画，金黄的底色上有几块白色的不规则图形，里面画着红的蓝的玫瑰花园，每个花园中都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在追蝴蝶。
　　“还行吧？今天一天的劳动成果。给你个机会赞美下。”
　　“大学没白上，我这辈子是赶不上这水平了。”明水躬下身子仔细看那幅画。真人露相，明水对眼前的叶溪刮目相看。
　　“对啊，你学的东西我也很难赶上啊。我们工作室刚成立，主要是给喜欢的家庭、店铺做手绘墙，到各县区找地方画画就是做广告，吸引更多人关注，培养潜在客户。”
　　“嗯，你们真有想法，自己创业，挺好的。”明水由衷地赞赏这份独立打天下的勇气。
　　“你是不知道，太不容易了。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有时候还要被人误会，本地的广告公司也会涂抹我们的作品。有时候找到闹市的拆迁区，为了有个爆炸性的影响力，就晚上熬夜做。今天还算顺利，这片新区人少，没有来打扰的。不过这广告效果估计也打折。”叶溪感慨道。
　　“这不就叫创业艰难嘛。”明水说，“大街上的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怀着希望开业，挣扎够了关门，不管结果如何，创业就是改变人生的尝试，有这份勇气就很难得。”
　　叶溪频频点头：“对呀对呀，年轻不蹦达几下跌几个跟头，人生也没意思。”
　　明水心虚起来：“前天我们学校苏老师还说，这就快退休了，回想自己的人生，就像是濒危病人监护仪上的那条线，连个波折都罕见。我要是也随波逐流的工作一辈子，早晚也是这种状态。”
　　“哪有，你能过了招考这一关，已经很好了。涂鸦社这几个要是考了公职，也不用这么东跑西颠的。再说，教育可是个很宽的平台，你看这些培训机构，不都是在创业吗？公立学校照样出名师，桃李满天下。”叶溪有她的看法，“我这一看，你还是个不甘平凡的人呢。”
　　叶溪高竖的大拇指弄得明水不好意思起来。
　　“哎，我的钱包呢？”叶溪忽然想起这事，伸手向明水要。
　　明水脸红了。对啊，这才是作为朋友最主要的事。
　　“我放到大姑那里去了，她今天带人去总部培训，估计带去了。”
　　“啊？！”叶溪有些夸张地笑了，“我还想靠里面的钱请你客呢，这回没戏了。你可真善解人意，又帮我省下一顿饭钱。”
　　“来，上车，到东城来就该我请你。”明水第一次请女孩子吃饭，有点小忐忑，但他又很想请叶溪吃顿饭，明义上是表达对她在蒙水照顾自己的感谢。
　　叶溪看明水一脸的实在，略一思考说：“这次算了，下次吧。老板已经在槐河等着了，要给我们庆功。他们几个都馋东城的糯米藕，估计没半个小时就买回来了。我们随便逛逛吧。”
　　下次，下次在猴年马月呢？会不会从此不见，直到老得互不相识？
　　所以明水更珍惜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就没有坚持。两人顺着废墟旁这条安静的路向西走去。
　　No.70
　　两排法桐静静立着，硕大的树冠连接在一起，满枝的新叶儿几乎把天空盖严，夕阳的余晖透过几点缝隙给路面增加了斑驳的色彩。初夏的风轻悄悄的，不仅逗弄着枝叶，还为这条绿意盎然、安宁、清凉的路增加了一抹柔情。
　　两人并肩走着，明水背着叶溪的包，伸手摘下两串球果拿在手里，递给叶溪一串，两人就有了一个理由，打破这短暂的无语。
　　其实明明都有很多话想说啊。
　　“你现在恢复很好了吧？”叶溪说。
　　“我们才分开不到两个星期，怎么感觉像很久了一样？”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了又同时笑起来。
　　明水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辈子第一句浪漫的话。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叶溪说，“难熬的日子总是和像皮筋一样越拉越长。”她转过头，看着明水，“你过后没有再难受吧？”
　　“又难受了两天，早没事了。”明水说，“你说‘难熬’，是因为吴桐吗？”
　　“我其实有好几次都想给你打电话，但是又怕你忙，怕你不爱听，也怕你笑话我跟祥林嫂一样，除了诉苦没别的了，这三座大山压着，就放弃了。”
　　明水停住脚，看着叶溪：“三个‘怕’换个词不就是‘不信任’吗？你救了我半条命，我还没报答呢，我就是嘴拙些，不能帮你开解多少，但是当个听众还合格吧？”
　　“嗯。”叶溪眼圈红了，这一声答应里透着哽咽。多少年来，她遇事习惯和吴桐说，现在，她和吴桐的事却没有人说了。蒙阳那边的朋友都认识吴桐，这些心里话说出去，会刮成一阵风暴。槐河那边，她去的时间也不长，还没有知心的；尤曼经常熬夜工作，叶溪不忍心打扰她。更重要的是，她其实一直在努力理顺和吴桐的关系，她不想把目前的别扭说给别人。
　　能有一个和她周围圈子绝缘的人愿意相信她是多么宽慰的事。
　　“到底怎么了？”明水看自己触到了她的伤心处，既不安，又有些心疼，他那么强烈地想去帮助叶溪，“那天我看你笑着上了车，还为你们高兴呢。”
　　“我也想把关系调整好啊，但是一个人心里住上了魔鬼，就注定要走弯路了。”叶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