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拘一格之三

　　章松璟走后，祝志平本想继续自己的工作，可是思想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前几天于一凡校长也曾找祝志平聊过培养时昀明当接班人的打算。祝志平只是礼节性地发挥耳朵的功能，并无其他反应。不过事后祝志平还是觉得于校长这样做未免多少有点惊世骇俗之嫌，石桥街又是个论资排辈有相当根基的地方，而石桥中学里对于资历尤其看重。如今果不其然，时昀明这一平步青云不要紧，学校里够资格的固然暗潮汹涌，不够资格的也推波助澜……
　　祝志平这里忧心忡忡，于一凡于校长那里也是满腹烦恼。他做了这许多年的校长，岂会看不出这一阵学校里教师们的不正常？好在这种不正常尚未延伸到教学工作中，可是谁也不敢保证这不正常如果发展下去会不会影响了石桥中学一直颇佳的口碑！于校长一阵心事上来，尤其想到师兄章松璟一点都不顾及同窗情义，不支持师弟的人事决策也就罢了，实在不应该煽风点火反调唱得最凶！最令人头疼的是，这个“东洋鬼子”性情怪僻，软硬不吃，如果找不准他的罩门捏不住他的软肋，一旦惹得他“人来疯”起，就是老虎挡在他面前，他也敢冲过去拔下几根胡须来！
　　于校长晚上没有睡好白天有点恍惚，烦闷处不由自主地步出了办公室，一阵凉风袭来果然舒畅不少。于校长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再深深吸一口……可是这一吸仅仅吸了半口便屏住了，原来他一眼看见祝志平老师腋下夹着教科书正飘然而来。虽然这个老右派才子只对教学工作感兴趣，然而正是这样心怀恬淡的敬业精神反倒使他获得了更多的敬重，就连素不服人的章松璟如今也对他敬如兄长。如果说动了他去做做老师们波动的思想工作尤其章松璟那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摆平了章松璟，定有事半功倍的成效！
　　“祝老师，看着你远远地走来，越发的仙风道骨了。”于校长打趣道：“要是你去到名山大川游玩，肯定会有虔诚的信徒朝你顶礼膜拜呢！怎么样？我这里有好茶叶，不碍事的话就进去喝一杯？”
　　祝志平也打趣道：“领导赐茶，不敢不喝！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
　　于校长的茶果然是茶中上品，祝志平本是个中高手，但见他面对茶杯凝神静气意守丹田，待到心无旁骛杂念全无，这才注神于目端起茶杯——看茶叶浮沉观汤色变幻直似身茶合一，趁势将茶移向鼻端只深深一嗅，便已茶香满胸醉意满怀，这才浅呷一口伴着那茶香醉意沁唇润喉，直达地老天荒阴阳交融五脏六腑十万八千个毛孔……终于徐徐嘘出一口气来摇头晃脑道：“银芽显露，一芽一叶！妙，妙不可言，此茶定是太湖洞庭山碧螺春，不过我倒认为新茶上市还是伏上两个月再喝，味道更醇厚一些！”
　　“高！祝老师果真是高见！这茶是我一个苏州朋友送我的，他也是你这样子的说法，伏上一两个月再喝最好！这样子吧，一斤茶叶一分三，你、我，还有我的那个‘东洋鬼子’师兄一人一份，他这几天心火正浮，喝点新茶也许能消消火气。祝老师，他这几天怪话肯定说得不少吧？”于校长怪不得要升局长了，清茶一杯也能借水行舟，真个是杯里乾坤大，茶中日月长。
　　“章老师和我的接触倒是不少，不过么，除了教学方面的探讨，就是开几句不伤大雅的玩笑。”祝志平未曾想到这茶竟是白喝不了，而且代价还是“提供情报”，这可有违他的做人原则，不由得多少有点不尴不尬道：“我这个人没出息，见到闲事闲话一个头两个大，所以也没有哪个来寻着我扯淡，这一点于校长你是应该了解我的。”
　　“祝老师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可以很坦然地告诉你，我要是连学校里的动态都认不清，那我这十多年的校长岂不是白当了？我今天请你喝茶是有几句话要和你聊聊，不过只是性情中人说性情中话而已。祝老师你说句心里话，我于一凡这个校长当得到底怎么样？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实事求是！我要是不开心我混账，你要是说假话你虚伪！”
　　“于校长呀于校长，你今天请我喝的茶哪里是‘碧螺春’哟，分明就是‘逼勒陈’！我真个非说不可么？”祝志平再也未曾料到喝茶竟会喝出这么个“外快”来！好在他和于校长地位虽有区隔，情谊还算相通。只是这世上能有几个人真正做得到闻过则喜从善如流的？就算非说不可，却也有必要注意一点策略。祝志平微笑道：“能不能还还价？”
　　“对不起言不二价。不过你放心，老右派已经成了历史，新右派决计不会产生！”
　　“那我只好多年哮喘治断根——老症(诚)不咳(客)气了。说句真心话，我祝志平为人处世亲友邻舍也好，领导同事也罢，以诚待人易，奉承拍马难，所以才弄了顶右派帽子冬不御寒夏不遮阳一戴就是二十多年。假若我当年的校长是你于校长，我也不至于断送了这二十多年的大好青春。如果说像你这样的校长我还说他不好的话，那么我的那顶右派帽子就真个戴得一点都不冤枉了！当然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于校长的‘季常之癖’应了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们石桥中学的男性教师做丈夫一个比一个做得‘模范’，外面都说我们石桥中学的男教师都是木匠师傅断木料的工具——锯类(惧内)。这一点其实你的感受应该比我深多了！还有一点就是于校长你特立独行，不拘一格，革故鼎新，敢为人先……虽然常常能有丰硕的成就，可是往往也要承受意外的压力和麻烦！说一句实在话，你于校长在石桥中学多留一天，这一天就算狂风骤雨，天也不会掉下来！可是你一旦去局里工作了，我还真担心时校长一时里做不到令行禁止，如果不幸被我言中了，那可不是石桥中学之福！”
　　“祝老师的话确实点出了我们学校目前最大的问题！时昀明资历不足再加上又是我的学生，提拔他会得招致非议，我早有思想准备。只是不曾想到我那个东洋鬼子师兄的反应竟是如此的激烈，这一阵就算路上和我相遇，他都懒得朝我吭一吭气！我几次约他坐下来交交心，他却把我当做了阶级敌人。同窗同事了二十多年的师兄弟，弄得势如水火，怎么会得这样？”
　　于校长说得似乎心灰，祝志平自然劝慰道：“章老师天性率直，心里有事大多表现在脸上！等他慢慢想通了自然会得雨过天晴。倘若是个善于肚皮里做功课的，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于校长却还是皱着眉头道：“话虽不错，可是这个‘慢慢’甚的时候才是个头？其实老章他，还有一些和他看似意见一致实则目的并不相同的，哪里晓得我于一凡的用心良苦？别看我们石桥中学在有些人的心目中只不过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教书匠带小青年的地方，可是他们哪里明白，石桥乡人的子孙后代是聪慧明达还是愚昧鄙陋，是文采出众还是猥琐愚钝，石桥乡的未来，是文明富裕还是闭塞贫穷，是阳光和谐还是晦暝刻薄？石桥中学的整体素质对此有着关键的影响！所以石桥中学的当家人，学历低一点关系不大，阅历浅一点也没大要紧，要紧的是品德——德才兼备自然最理想！怕就怕用了个无德的高才，坏了我石桥中学建校近三十年来的好名声不说，更对不起石桥乡所有的父老乡亲！其实老章他们之所以有他们的想法，除了关己易乱还有就是当局者迷，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我们石桥中学要是有了个刻薄、贪婪、奸诈、冷酷……其中任何一种类型的人来做领导该是怎样的局面！我并不是说学校里只有时昀明的品行最端正，你祝志平来当这个校长就比他更合适。可是你的年龄，你的身体，你肯挑这副担子吗？再说他章松璟，学历也高，阅历也广，品德也无大亏，可是他那一句话不对路就跳，一点火星就炸的脾气当得像这个校长么？至于学校里其他的老师，其实我一直都有考察过，虽然各有所长，却只是个称职的老师！至于合格的校长么，未免差距太大，至少目前是这样！既然文教局领导要我就地取材培养接班人，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时昀明最理想，你祝老师也是个识人的，如果由他来接了我的班，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他时昀明能做出伤害你们大家甚至更出格的事来么？我那个东洋鬼子师兄先入为主的脾气你也知道，时昀明未曾被提拔时他就流露过，时昀明这个小辈什么都好就是略嫌圆滑了一点，其实他并不了解小时也有方正的一面！不是都说一日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么？到时候圆而不滑——圆通、圆熟、圆全——外圆内方应该是有凝聚力的！这些话我好多次想和他交交心，可他就像怕我要谋他财，害他命，睬都不睬我！祝老师，如果你觉得我今天的这些话还算肺腑之言，有机会时就把我的意思透露一点给他，我并不奢望他能够站出来帮我说几句话，我只是希望他多琢磨琢磨我的话是不是有一定的道理！他拿我这个师弟当不当一回事不要紧，可是我却不能不认他这个师兄，同窗同事二十多年，没有情分还有缘分咧，祝老师你说是也不是？”
　　祝志平对于于校长的这一番解释虽然不能全盘接受，却也觉得不是没有一定的道理！这人非圣贤，即便圣贤经典，也难免会有不同的看法。所以祝志平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得帮于校长做上一回说客，他看看手表，快到自己上课的时间了，朝于校长道：“我得去上课了，章老师那里我一定给你把话带到，至于他听得进听不进，我会得好好劝他，只不过还要看他的悟性。”说着讨了一张报纸将两包茶叶和教科书包在一起，飘然而去。
　　祝志平是个讲究信用的人，所以抽个空找着章松璟道：“老章，广郎那里有刀鱼馄饨了，他几次约了我去尝尝。今天下午放学后舒护士长的面前你可请得到假？敢不敢和我一道去？”
　　刀鱼馄饨可是石桥街上唯一能和蟹黄汤包齐名的点心！一在深秋，一在初春，都是美食中的美食，精品中的精品。章松璟听说这等美事岂能白白放过？这“食胆”虽说不比“色胆”包天来得大，不过既然圣人都将这哥儿俩排在了一起，自然“食胆”之胆也小不了多少。况且舒护士长又不在身边，章松璟白拾得放大了口气道：“我用得着向她请假？老祝你开甚的玩笑？你当我是于一凡？去，一定去！这有甚的不敢的。”章松璟说是说得硬气，只是不该拿了于校长来说事，一来让人看出他牢骚太盛，二来显得他其实还是略欠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