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最后的祖母

　　秋菊每次回娘家时，都陪李奶奶睡在她的屋子里。在秋菊假装睡着时，李奶奶会伸出苍老的手，替她掖好被角。每当这时，秋菊都会泪水濡湿了眼眶。她依然装睡，李奶奶是爱她的，甚至超过她的父母。秋菊陪着她聊天，帮着她做她想做的事。李奶奶五十四岁时，就失去了李爷爷。孤独地生活了近四十年，从来不说人短长，十六岁嫁给李爷爷，之后一直生活在李家村，将近七十年，从没有和邻里之间吵过嘴。最近几年，李奶奶越发的孤独，她的双胞胎姐姐在七十九岁时过世了。唯一的远在山东的弟弟也先她而去。村子里的老姐妹，老朋友们也所剩无几了。多年来，李奶奶一直坚守着勤劳善良的品行，只要农忙时，她总是第一个起床，天还没有亮，她就开始忙碌一家人的早饭。等李父李母下地之后，李奶奶还要收拾家里，喂猪喂鸡，准备着午饭，然后是晚饭。秋天苞米上场之后，她还会贪黑和家人一起顶着秋寒，在冰冷的场院里坐到夜里十点，扒苞米。在秋菊的记忆里，李奶奶总是穿着蓝色的衣服，无论冬夏，腰上总是系着个短围裙。秋菊给李奶奶买的大红的毛衣，秋菊只见她在八十岁生日那天穿过一次。秋菊从没见李奶奶在白天里休息过，即便是农闲时，她也会有许多事情做。冬天会用沤好的麻搓绳子，留着李父用来做毛驴的龙套。也会捻些小细绳，用来纳鞋底，给自己做鞋子穿，春天就忙着伺弄园子，她喜欢种各种各样的菜，也喜欢种花。夏天她会去野地里挖猪菜，孵出成群的小鸡、小鸭、小鹅。奶奶的身体硬朗，甚至连感冒都很少得，七十多岁时，还能顺着梯子爬上屋顶，把一袋子花生搬下来。秋菊很佩服奶奶，奶奶那么大年纪能轻松扛起一面袋玉米面，她去扛却会感到相当吃力。李奶奶从来舍不得吃些“小灶”，牙齿都掉光了，李母担心李奶奶嚼不动硬东西，就会蒸上个鸡蛋糕给她吃。李奶奶不但不吃，还说李母不会过日子，糟蹋鸡蛋，也不知道留着给孩子们拿去。每当李母和秋菊说起这事儿时，秋菊总是劝说母亲，就别听奶奶的了，她又能吃多少。
　　她一度以为奶奶可以永远健康地活下去，可是就在今年春天，秋菊回娘家时，李奶奶却坐在新翻好的土地上和她说:“为什么老是没有力气呢？胸里还会感到憋闷！”秋菊劝着奶奶:“觉得累，就多歇歇，年纪大了，就不要干那么多活了，”秋菊以为奶奶只是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可是冬天到来的时候，李奶奶就病倒了。她开始可以拄着拐杖走路，后来就得靠人搀扶着走路了。秋菊去超市里买最贵的食品和水果，每周去看一次李奶奶。李父带着李奶奶到医院去做全面检查，是不治之症。住了几天院，补了些钾，李奶奶好了一些。秋菊去看她时，她和秋菊说:“我想回家，不想一直待在这里。”秋菊和李父还有两个姑姑商量了一下，把李奶奶带回了家里。李家大姑姑生活条件好，留下了10000块钱，就回去了。小姑姑和李母一起照顾病中的李奶奶。说实话，李奶奶算是幸福的了，儿女还算孝顺。李家村不乏孝子，却也有不孝顺的！
　　李家村有一户陈姓人家，老太太起初夫家姓高，生有一子一女。后改嫁到李家村陈家，又育有三子两女。二儿子有工作，生活条件好，本以为可以养老，平素就偏疼了些，其他的几个儿子生活得也都不错。可是等到八十几岁想要归伙时，二儿子坚决不要，老太太一气之下病倒了，半个多月不肯吃东西，等想吃时却再也吃不下了。就这样离开了人世。陈家老爷子是六岁那年闯关东逃荒过来的，旧社会给人家放过牛，给地主扛过活。一生受尽苦难，陈老太太过世后，老爷子自己攒了点儿钱，秋末时回了关里，给父母上了一次坟。盘缠用光，后来被派出所收留，一打听还有个工作的儿子，并且是个小领导。就打电话让他去接老爷子。陈二接回老爷子时已是隆冬了，陈老爷子想到他家住几天，二媳妇说什么也不让。老爷子只好去了条件最不好的小儿子家里，住在冰冷的下屋里，不知老爷子当时是如何的绝望，午夜时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像这样不孝的子女李家村还有几家，在父母去世后，却也都过得心安理得。
　　秋菊去看望祖母，李奶奶说:“我咋就想这俩孩子呢？”秋菊问:“是想我的侄儿和侄女吗？”李奶奶说:“不是，想你和你哥。”快过年了，李奶奶的病势日渐沉重。李春杨一家三口回来过年了。看着病中的李奶奶，秋菊的大嫂说什么也不肯留下了，催着李冬杨回了家。临走时还不忘小声叮嘱婆婆:“妈，不要晚上也陪着奶奶睡，让她一个人睡就行。夜里起来看两次也就行了。你要是也累倒了，那可怎么办？我爷爷奶奶生病时，就是自己住在前院，我爸给送饭的！”李母什么也没说，这个厉害而善良的农村妇女，陷入了沉思，她老了，她的儿媳可能也会让她一个人住，只会让长子给她送饭吧！
　　在李奶奶最后的时光里，最不喜欢的就是春杨媳妇，秋菊一度以为，是因为她远离病中的奶奶的缘故。而秋菊的弟媳，对李奶奶一直照顾有佳，不嫌脏也不嫌累。秋菊有时把李奶奶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弟媳看着衰弱的奶奶，会滴下泪来。秋菊因此一直对弟媳心怀感激！
　　李母和秋菊的小姑晚上轮流陪着李奶奶，李父却不肯睡在李奶奶的屋里，他说晚上会做噩梦，很害怕。秋菊对此很不理解，她想，如果母亲也害怕，是不是奶奶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度过人生最后的几十个夜晚？奶奶的病挨到四月份，越发的重了，每天要注射一些止疼药。看着这样的李奶奶，秋菊心痛不已。邵宏光是个极孝顺的人，他支持秋菊去陪伴奶奶最后的时光。
　　秋菊在补课班和单位分别请了假，准备在娘家待上一段儿时间。她从商店买来矿泉水，冻在冰柜里，再弄成碎块儿，含在奶奶的嘴里。李奶奶已经水米难进了，意识却很清醒。秋菊去厨房帮李母做饭时，她听到李奶奶在问小姑，“丫头呢？回去了吗？”秋菊急忙走到屋里，对奶奶说:“我暂时不回去了，陪您一段儿时间。”这样，李奶奶精神好些时，就和秋菊聊聊天。于是秋菊听到了许多这个老人不想带走的话。她说:“你侄儿生病时，我在你哥家住了半个月，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来吗？”秋菊认真地听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秋菊记得当初她去看奶奶，奶奶欲言又止地说:“我想家了，想回去！”秋菊怕奶奶上火，就和哥哥说了，让李奶奶回家了。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李奶奶继续说道:“家里的水果留烂了扔掉，你嫂子也不会说，奶奶，你吃吧。你哥让我吃，我又怎么会吃呢？！”秋菊感到心酸，奶奶从来不是个争吃争喝的人，也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秋菊要接她去自己家住两天，她说什么也不肯呢。也理解了为什么奶奶会表现出对嫂子的不喜。李奶奶还讲起了自己的往事，她十六岁时，双胞胎姐姐要出嫁，嫁给省城的一个青年。因为是双胞胎，家乡有规矩，两个女儿要同时嫁人。当时李爷爷哥五个，父母都过世了，李爷爷排行老四，没有娶亲。经人牵线，李奶奶就和姐姐同一天出嫁，嫁给了大自己九岁的李爷爷。同人不同命，姨奶进了城，做了城里人，李奶奶做了一辈子的农村人。秋菊有时夜里也去帮李奶奶翻个身，李奶奶睁开眼睛看到是她，会说:“你怎么还过来了。”这个老人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
　　李父李母也都六十出头了，秋菊也是心疼母亲，想给她做个依靠。李母也是个很信来世的人，她会问秋菊一些宿命的问题。秋菊说她都懂，只有秋菊自己知道，她什么也不懂，只是为了让母亲安心而已。村子里有一些仙姑神婆之类的，会有热心人去请她们帮忙掐算一下，李奶奶的大限之期，有的说这一天，有的说那一天。李母每天都很紧张，秋菊安慰李母:“妈，你别信她们的，如果奶奶真要走时，会托梦告诉我们的！”秋菊也只是想说些让李母安心的话。可是一天晚上，天快亮时，秋菊真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很美的地方，一条小路通向一条小河。路旁是一处花园，都是刚刚含苞待放的花朵，一群小孩子拿着扣网，在扑打满园飞舞的小蝴蝶。小河上有座小桥，过了桥，是一座山，山上有一扁额，书着“天山”二字。有一个梯子通向山顶，有很多人在爬梯子。秋菊蓦然醒来，叫过李母，对她说:“奶奶今天怕是要走，她去了天堂！”李母笑了，说天亮了，不准了。秋菊去厕所回来，李母说:“你哥来电话了，夜里梦见你奶奶去告别，说她要走了，你哥留她，说过了五·一再走吧，她说她也想啊？可是不行啊，今天就走。”大家虽觉得凑巧，却谁也不当真。
　　吃完饭，李父下了地，李母在拾掇园子，小姑躺在炕里打着呼噜，秋菊坐在炕沿上。忽然李奶奶起了痰，秋菊赶紧去叫院子里的母亲进来看着。自己去找村里的一个老人，论着叫大娘的！大娘帮李奶奶穿好衣服，李奶奶指着头顶，却说不清楚了。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小姑听不明白。秋菊过去看了看，问奶奶，是要帽子吗，奶奶不再言语，秋菊拿了帽子，给李奶奶看了。她才放了心。小姑奇怪，“你怎么听得明白？”秋菊说:“我是用心听的！”
　　春杨也回来了。李父看见长子，精神多了。可是中午时，冬柏给哥哥打电话，咨询点儿事儿，春杨借着油头，回苍山县了。李奶奶在晚上九点时，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家里除了李父李母，秋菊和小姑，还有几个闻讯赶来帮忙的村里人。李奶奶过世之后，李春杨、冬柏夫妇、小姑父、邵宏光和他的父亲才闻讯赶来。丧礼风风光光。秋菊却认为真地没有太大的意义。
　　办完丧礼，秋菊就让宏光带她回家了，之后很长时间，谁也不能在她面前提起李奶奶，一旦提起，秋菊就泪水四溢。直到两年以后，秋菊才提笔写下一篇日志，纪念祖母。全文如下:
　　《谁的思念斑驳了壁画》
　　“世间有三件事不能回忆，爱情、灾难和死亡，回忆苦不堪言。”一位朋友在我泪流满面的时候给我看了这句话。感谢他，原来有这样一颗知味人生的心。
　　祖母离开两年多了，起初回忆只限于她病中的苦痛，梦中醒来也总是心痛不已。历经岁月的涤荡，回忆里有了幸福的时光。祖母在病倒之前，80几年的岁月，身体一直康健。为我们无私的奉献着她的光阴。当我渐渐地感知她终究会离开之时，怀着这样的伤感，会为她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当我为她买礼物时，为她洗衣服时，她总是满怀感激。每当这时，我都惭愧不已。对于她赋予的爱，这又算得了什么？每次听说我要回家，无论寒暑，祖母总是站在大门口，迎着风等候，后来就不敢先打电话了。我们回家的日子就成了祖母晚年最幸福的企盼。她总是忙着张罗饭菜，还会拿出自己的零用钱，买些奢侈品。她一生勤俭，总也舍不得为自己花钱。听说祖母病了，我去看她，和她睡在小炕上，我背过身去，假装睡着，她伸出苍老的手，小心的为我掖被子。泪水瞬间弥漫了眼眶，用什么样的方式也无法回报她的这份爱。
　　祖母过世后，我很少回家，总觉得她仍然生活在老屋，仍然会站在院子里的果树下微笑，风吹起她如银的白发，依然健壮！岁月终于让我明白了，祖母从未离去，她仍然生活在我三十八年的葱茏记忆中，充满爱意，幸福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