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花 第九章
作品名称:校花 作者:徐伟成 发布时间:2017-03-21 20:09:46 字数:13746
我们那时候的孩子,兜里没什么钱。家里有条件的给个五六分早点钱,夏天给上三分钱买一根冰棍就不错了。我那时候比一般孩子来钱的道多不少,上高中时我哥我姐早已工作,家务有不少都是我做。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我妈都给我一毛钱让我买菜,我一般就买五分钱的,有一次我看小齐售货员倒路沟里几筐菜,我站在沟上看了看有的表面还可以,我叫过红旗厂傻子刘炳全,给了他一分钱,让他下沟给我挑拣了一网兜菜,挑拣的什么菜我已经记不清了,可那天我妈骂我的话还言犹在耳:你心瞎眼也瞎,人家给你装什么你都要啊!啊?败家的玩意儿。那天我妈足足骂了我半个小时。
我爸让我打酒也是,到十三店打一斤酒,我打四两,回家的路上兑六两自来水,弄得我爸酒量猛涨。有一次我爸喝酒和大老王较劲,人家喝一斤就红了红脸,我爸喝一斤不但钻了桌子底下,还大小便失了禁。从那天起我爸把买酒这甜活交给了我弟弟,长大后我弟弟跟我说:“哥呀,你做什么事就是太过,没个度,还记得小时候咱俩给爸打酒不,我也兑水,我一斤只兑二两。”
我还有一项收入,让现在人说就是收保护费。那时候钱君英家生活条件好,父亲是银行领导,姐姐也工作了。我经常找她吹牛,从托儿所吹起,最后话锋一转:“记住,哪个女生欺负你跟我说,外校的小玩闹劫你跟我说。”像这种关心的话一般说两次就跟他要一回钱,有时候我忘了要钱她还主动找我说:“哎,上次你怎么没跟我要钱?”说完就给我甩过一盒大前门,我接过烟抽上一支,把烟吐在她脸上说:“以后别买大前门了,我爸过春节才买半条大前门,我不能超过我爸。以后给我买绿叶的,九分钱一盒,或买春耕的,一毛四一盒。”
她听了噘起嘴说:“我就给你买好烟超过你爸,以后买的比这还好,买牡丹的,怎么样?”你说她贱不贱吧。当然,我也需要很多付出。像课间时翻墙出去给她买高粱饴,酸三色,冬天放学帮她垛白菜,她自行车双铃丢了,我给她偷个双铃配上等等。
上高中以后我烟瘾更大了,正常的来钱道儿已经满足不了我的需求,我和孙有炳、霍国强开始到两个厂子里偷铅偷铜,偷到铅字把铅字放在铁锹上,放在火上烤成铅饼再卖。偷到铜用锤子把铜砸成废料的形状再卖,我们大概两个月行动一次,有时偷多了能卖三块多钱,我们一般选在星期日行动。
我跟孙有炳那一次偷的是我们厂制型车间。
我俩从没有铁丝网的男厕所处翻入厂子,听女厕所没人,再从女厕所的外墙翻入制型车间后院。我俩在院子里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块二十斤重的铅锭,我和孙有炳把铅锭抬到对着北墙的雨水口,准备天黑再拿走。我俩顺着原道,翻过女厕所外墙,在去男厕所的路上被保卫科陈大驴发现,陈大驴嗷地大叫一声:“站住!到厂子里干什么来了?”陈大驴这么一叫唤,我俩撒丫子就跑,跑进男厕所,一踹一蹬就上了墙。从墙上跳下来,跑过场院,拐过杨富店小吃店向学校杀了下去。跑过学校过了马路顺着红旗厂北墙进了鱼庄,穿过村过了五里店到了通县火车站西站。
我抬头看了看大厅里的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我俩出了大厅上了货站,像没头的苍蝇到处瞎踅摸。一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在远处向我俩喊,意思和手势让我俩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俩跳下站台,穿过铁道,向北前行,过了西马庄铁道桥我俩停下来,默默地望着通惠河的黑水。
“歇会儿吧。”孙有炳坐在桥的台阶上。
我说:“陈大驴肯定找我家去了,家是回不去了,往西走过八里桥就是朝阳,往东走是东关,往北走是顺义火车站。”
他向着河水说:“去顺义最保险。”
我听了他的话,一脸茫然,顺义虽然挨着通州,我毕竟没去过。我只在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去沈阳路过顺义火车站,印象早已经模糊不清。我朝孙有炳说:“那就顺着铁道走吧。”孙有炳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使劲搓着两个手心。我看着由远而近的火车,载着一箱箱货物飞驰而过,不胜感叹:“我要是飞虎队就好了。扒上车弄它两箱饼干面包什么的。”
孙有炳躲着那些晒出松油的枕木说:“弄那么多你带得了吗?弄点饼干就行了,弄面包一天就馊了。”
我听了他的话,舔着嘴唇说:“先别弄饼干了,先找点水喝是真的。”我俩停下脚步,四下张望。火车道两边种的全是玉米,东边离玉米地不远处有一个村子,房上有几缕炊烟一卷一卷的,像青灰色的麻花,烟囱是红肠色的砖砌成。上头收口处坐着一个酱色陶管。我猜想着那几户人家在吃什么,这么热的天,别问,肯定吃的是过水炸酱面。我吧唧着嘴说:“咱们也找点什么吃的?”
我俩四下张望,不约而同地下了火车道,过了路沟一头钻进玉米地,我找到一个缨络娇嫩的玉米快速劈下,手僵硬地扒开玉米,我暗笑这个动作怎么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祸害中国花姑娘的动作。我为什么也有这个动作?是饥饿对食物近在咫尺的渴望?我大口地咀嚼,玉米浆溅了一脸。我看孙有炳也满脸飞白不尽互视而笑。一阵风起,玉米叶飒飒地响起,此时透过缝隙,夕阳的血红染在了玉米地里,那个红落在缨络上,让我感到一丝温暖。我俩每人吃了两穗玉米,又撅了两根甜玉米秆,吃的我嘴里木木地才停下来。我说:“有炳?甜东西吃多少都不解渴,还是边赶路边找点水喝吧!”
走在铁道上,夕阳西下,余晖返到天际上空,一片灰红,远方有几座烟囱耸立,那可能就是北京二热发电厂吧。地平线下的北京城被一片墨绿淹没了,高高的白毛杨蘸泡了墨汁撮在那里,阳光的味道这时更加浓郁,淡淡的星星眨着眼在跟着我俩前行。
走到一个路口,北面的路上传来一段唱词:“饱也唱,饿也唱,唱就唱李家庄有个李三娘……”月光下唱歌的老者牵着一头牛走上铁道。我上前两步讨好地问:“大爷,这么晚了,刚收工啊?”
老人警惕地正视我一眼,说:“收什么工,还得遛它一个晚上。”说完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老牛,老牛不时地向后坐着屁股,还不时地向上扬着头撩着老者手里的缰绳。
我说:“大爷,这么晚了,怎么还遛牛呢?”
老者审视我一眼说:“你是哪村的学生?”
我马上答:“后面那个村的。”我怕老者再往下问是哪儿家的,马上又说,“今天考试不及格,怕回家早了挨打。这不,遛达一会再回家。”
老者点点头说:“早点回去,省着大人惦念。”
我看着老者腰中插着的烟袋锅说:“大爷,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遛牛呀?”
老人“唉”了一声说:“别提了,下午刚给它骟喽,你不遛它两天它一痛坐在地上刀口就开了,就是不开感染是跑不了的。”
我摸着牛背上洇出的汗水,说:“为什么骟牛啊?”
老者带气地说:“骟牛,这社会,人都骟,别提骟牛了。我七个儿子,三个被骟,一个儿媳妇被骟,还有一个再过两年生了孩子,不知道他俩谁被骟。”
我手搓了一下脸挡住笑,强制自己别笑出声来。“大爷!你那两个儿子呢?”
“那两个还没娶媳妇,娶完了,日完人,同样下场。”
我说:“计划生育是国策。”
老者抬高了声音说:“什么国策,刚解放,他们想着台湾早晚有一仗,接着就是抗美援朝,没过几年苏联又闹掰了。他们怕打起来人手不够,让你可劲生。前些年和美帝建了交,又和苏联缓和了,看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了,这几年人手富裕了就不让生了。”
我惊讶老者有这么深刻的见解,我说:“大爷,您真是了不起的人,您怎么能知道这么深的道理呢?”
老人不屑地说:“什么高深道理,我哥八个,四个当了共产党的兵都死在战场上了。一个当了国名党的兵去了台湾。就因为这个去了台湾的哥我们家划成份成了待定户。待定户你懂吗?”我和孙有炳使劲地摇头。“就是给你定台湾特务家属也可以,给你定烈士家属也可以。”老者说完走到路沟边尿了长长的一泡尿。
我看着老者的背影,心想,这也就在八十年代,要在文化大革命,这言论或多或少有一点问题。我想跟老者要一袋烟抽,又一想人家不知道嫌不嫌我脏,现在要有一张卷烟纸就好了。我看着老者腰间的烟袋锅,看着吊在裤带上长长的烟袋,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俩告别疲惫的老者和可怜的老牛,在路上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瞎聊,但都回避着下午偷东西被陈大驴追的满世界跑的事。我说:“霍国强最看不起你了。”他说:“罗娟英更看不上你,你还不如罗娟英一小脚趾头。”我真想用更狠的话说他两句。可找不着合适的词儿。
孙有炳说:“看你脸憋得通红,像是要拉屎。先说好,我可没有纸啊。”他说着凑近我说,“哎,你知道农村人拉屎用什么擦?”我看了他一眼想说用玉米秆刮,又一想,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要回答不是弱智吗。我正想着他又说,“告诉你,用玉米秆刮,霍国强就会这一手,他在咱学校的茅房里给我们做过表演。”
我鄙视地看他一眼,说:“喂,呆会儿我拉屎没纸,你给我刮喽怎么样?”说完哈哈大笑,笑的我口水流进气管咳嗽不止。他大骂着我,说:“你就是霍国强的一条狗,他让你咬谁你就咬谁。”
我听了这话,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向前一跨步,一个进身,一扭胯骨轴子,一个背胯把他摔倒。我迅速地把他的脸摁到了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铁轨上,大喝道:“你这个大眼贼,骂我狗,还是霍国强的一条狗,霍国强在我这儿鸡巴都不是。”
孙有炳在底下拼命地挣扎,不时地大叫:“火车来了!”
我抬头一望,后方有一束强光像手电筒一样从远处射过来。我赶忙松开。火车咣当咣当在我俩身边飞驰而过,我眯着眼睛,前面路肩有一个人影手里拿着一盏灯晃动。火车飞驰着从那人身边而过,我俩上了路肩,想着前面的人一定是夜间巡道工,果不其然,那个师傅离我俩还有十几米远就打起招呼,他点头哈腰地说:“两位辛苦了。”
我俩回着同样的话:“您辛苦。”
等我俩走近,他狐疑地说:“你俩不是公安局的?”
我上下打量着他,为了壮胆说:“我俩下午跟同学打架,给人家脑袋花了,不敢回家,拍挨打。”
他说:“我以为你俩是警察呢。”
我说:“怎么,这边有人破坏铁路?”
他说:“不是,前面不远涵洞下发现一个女尸,我们路警已经看过了,下午和县公安局联系了,不知为什么还不派人来验尸。这里是巡道的交接点,每天北面那个巡道的要在这儿和我交接。他妈的,这小子过了半个小时了还不到,兴许害怕不敢过来。”
我气愤地说:“大叔,您查完了您这边回去不就结了。”
他听着我的话,把工具袋往地上一放,坐在旁边的石台上,从兜里掏出烟叶卷上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两口,长长“唉”了一声说:“你们不知道,巡道的有一个规定,超过半小时如果对方不交接,我必须继续向前检查,如果不向前检查,出现事故我占一半责任。他妈的,你说这小子坑人不坑人吧。”
我坐在他前面说:“大叔,这还不好办,我俩正好向前赶路,我俩陪你去找他,不过,我俩也走累了,得喝点水,抽袋烟。”
巡道工从工具袋里拿出水壶,说:“有多少都喝了吧。”说完把荷包袋递到我手里,打开信号灯照着他的烟。
我喝了几口水,给孙有炳留了一半,我从巡道工手里接过一张纸卷了足足一大炮。我划着火柴把烟点上,小小地吸了一口,尝着烟劲大小。
我说:“大叔你这个卷烟纸有点厚,赶明个我给你找一本印废的毛泽东选集,那纸卷烟才叫棒呢。”
孙有炳也帮腔说:“大叔,他说话是真的。他爸是向阳厂管查大页,凡是印的有质量问题都要挑出来。”
我越听越不是味,我用眼睛瞪着孙有炳,意思你再说就露馅了。
我说:“抽烟还堵不住你的嘴。”说着我站起身,把烟弹向铁道,说:“大叔,咱们赶路吧。”
我们没走多会儿就到了涵洞,我用眼睛向下扫了一眼,真有一个草席盖着东西,别说了,那一定是刚才说的女尸。一阵凉风从沟下吹上来,我浑身一机灵,孙有炳缩着肩膀。我们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足足走了一里地,在一个路口才发现对方辖区的巡道工。他坐在路边抽着闷烟,看我们过来,远远地就站起来叫着:“陈师傅,我终于把你给等来了。”
陈师傅看见年轻的巡道工破口大骂:“小马,你这个兔崽子。刚接你爸班几天,你敢耍老子。不看你爸的面,非活劈了你不可。”
叫小马的赶紧说:“陈师傅,不是我耍你,你有所不知,今天不是我的班,是临时把我调到这班来的。我到晚上吃完饭才听说这个涵洞又死人了。”小马说着带了哭腔,“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陈师傅看样子气还没有全消,说:“我还以为你被火车碾死了呢,差点报了案。”
小马听陈师傅左一句右一句的数喽哭着说:“是人都欺负我……”
我一瞧僵在这了,上前劝陈师傅:“得了,您别生气了,这么晚了,我们仨给您送过涵洞还要赶路呢。”
陈师傅说:“这么晚了,你俩也该回家了,省着家大人惦念。”
我说:“我俩商量好了,呆会儿我俩陪小马回顺义火车站。明天在顺义县城玩一天再回家,那时候我们家大人估计气也消的差不多了。”
我们四个人在路肩上鱼贯地走着聊着,路过涵洞都屏着呼吸,只听见走路的嚓嚓声。过了涵洞不远陈师傅停下来说:“就送到这里吧!你们回吧!”
我说:“那咱们后会有期。”我和陈师傅握了一下手,孙有炳上前也握了一下。小马打开信号灯,目送陈师傅消失在夜色中。
我们仨走过涵洞,小马打开了话匣子。他听父亲说这个涵洞早年是个河道,六十年代后就断流了,涵洞的坡上有个娘娘庙,听说当年香火很旺,修这条铁路时娘娘庙当四旧给拆了,自那以后这就没有消停过,经常离奇的死人,而且还闹鬼。我说:“马哥,别聊瘆人毛的事了,聊点正经的,有水吗?”
他把工具袋往肩上背了背说:“早没了,刚才等陈师傅的时候都喝完了,不过,这离扳道岔不远了,呆会儿到了那儿想喝多少喝多少。”
他这么一说我流出口水,反而觉得不怎么渴了。我说:“那给我俩卷袋烟吧。”
小马放下信号灯转过身把烟盒和纸给我俩,我俩一人卷了一炮烟,小马把火柴递到我手里。我把烟先给孙有炳点着,然后给自己也点上,听着小马继续海聊。
小马这个人极其简单,在家行五,没上完高中父亲提前一年退休,就是为了让他接班,刚上班一个多月。我一算这小马也就和我们同岁,一聊到这个份上,我就更随便了,我们仨有说有笑到了马桥扳道房。小马推开门,从里头拿出半缸子水,倒进了葡萄架底下的压水井。他熟练地压着水,孙有炳拿压水的缸子接着水,喝完一缸子又接了一缸子,他喝了两缸子水,我也喝了差点两缸子水。在我的记忆中那次喝的水是甜的。我洗了脸,洗了胳膊,冲了脚,最后冲了头。我坐在石头台上,看孙有炳也冲洗着说:“顺义火车站到了,我们到你那休息会儿?”
小马说:“值班室只有椅子没有铺。”
我说:“那你呆会儿下班在哪休息?”
小马说:“我家离车站不远,下了班就直接回家了。”
我说:“我操,那你上班困了怎么办?”
他说:“上班困了也得忍着,如果上头领导查着上班睡觉那就肿了。”
我说:“那呆会儿我俩到哪睡觉?”
他说:“候车室里睡呗。”
我说:“在候车室里用你说呀。”
他把井台上的缸子放回屋里说:“那不一定,每年逢年过节也紧着呢,这么说吧,就是我们路警和派出所不管你,车站的乞丐和你找茬你也受不了。”
我一听还有这么多道道。得,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我和孙有炳跟着小马来到顺义火车站,进了大厅,小马四下张望了一下,走到一个乞丐旁,和那个乞丐说了两句什么。那个乞丐看了我俩一眼点点头,小马走到我俩身边说:“都说好了,你们睡会儿吧。”
我不屑地看了一眼那个乞丐,心说,小马,我俩沦落到被乞丐保护的份上了吗?你他妈的让我们去你家住又怎样。我回头看了一眼孙有炳,说:“马儿,多谢了,后会有期。”
小马说:“快睡吧。”说完他看了看墙上的表又说,“你们还能睡几个小时。”
我说:“你还有多少烟,全给我俩留下吧!”
他从兜里把烟盒掏出来,把烟倒在了我的裤兜里,最后他把火柴和烟纸都给了我。我们互相告了别,看他走出大厅,我和孙有炳小声说:“小马没拿咱们当朋友。”
孙有炳说:“大夜里的,两个陌生人,和你走几里就成铁瓷了。可能吗?你如果真杀了人,人家不就成了窝藏犯了吗?”
听孙有炳这一说,我的心里好受了很多。是啊,落魄成这个样子,就是朋友又怎么帮你,把你带回家,他同意了,他父母干吗?我俩的父母找来埋怨人家,人家说什么,我躺在一条磨的没了漆的双人椅上想着,孙有炳也找了一个双人椅躺下。我俩一字而卧,孙有炳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我把胳膊垫在脑袋下,一会儿就麻了,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屋角上挂的蜘蛛网如同老男人的胳肢窝儿,外面的火车咣当咣当地响,我和灯泡直勾勾看着一块墙皮从头顶上飞过。然后灯光填满我的眼睛,让我动弹不得。那天我做了好多梦,都是一段段的。我梦见当地派出所把我抓了,一个雷子问我家住哪里姓氏名谁,我一一交代,雷子说:“你小丫挺的坑蒙拐骗抽,溜门撬锁拍婆子干哪一行的?”
我说:“我绝对没拍过婆子,不信你查,我还没开鞘呢。”
旁边的母雷子笑着说:“没开窍就不能拍婆子砸圈子?有人一辈子不开窍照样攮人。”说完母雷子朝公雷子笑。
两雷子给我做完笔录,通知我们厂领导。厂领导亲自到我家找我爸我妈,让他们跟着一块来顺义领人。我爸当时只穿一件跨栏背心,他在家里换衣服,左一件右一件,我妈在一头破口大骂:“这个挨千刀的,随谁呀,啥时候学会偷东西了。”
我爸说:“看他皮肤的黑劲随你。”
我妈说:“我家祖上三代也没有偷东西的。”我爸说:“我听你说过,你来北京没路费,偷过生产队里的山楂让我爷给卖?”我妈说:“那不是你逼的吗,如果你给邮路费,我能干那事吗!你办的缺德事还有脸说?哎,大热天的穿个汗衫就行了,穿个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装穷啊?”
我爸说:“你懂个屁,我穿工作服代表我是工人阶级,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警察也不敢小视我,我穿旧工作服,说明我艰苦朴素,我没教育好孩子说明我是大老粗。”
他俩越吵声音越大,直到把我吵醒。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孙有炳像个炸熟的虾米一样躬着腰蜷缩在椅子上。不禁有点惆怅,初二我和孙有炳到86983军营里偷军挎。那一次我俩当时束手就擒,这一次我俩虽然暂时逃脱,但早晚也得归案。我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了。我站起来看几个要饭的拿着湿毛巾从洗漱间走出来,有一个大声吆喝着同伴,虽然我没有听懂那个人说的话,但我分析与食物有关。我走进洗漱间,侧过头在水龙头底下喝了一肚子水,洗把脸又把脚洗了洗,这时孙有炳慌慌张张地走进来,他“操”一声说:“你丫挺的醒了也不叫我一声,我以为你被雷子抓走了呢。”
我跳下水池子,说:“你才被雷子抓走了呢。”走出洗漱间我拿出一张烟纸,用手捏着裤兜里的烟叶,孙有炳出来,从我衬衫兜里翻出一张烟纸,另一只手摸着我的裤兜,然后手伸进我的兜里,把兜翻出来,嘴里不时地嘟囔:“我看小马给不少烟叶,怎么就剩一袋了。”他把我兜抖的干干净净,凑合卷上一炮。
我看着他把烟点上说:“到哪里弄点吃的去,别老弄水饱呀?”
他说:“你兜里还有多少钱?”
我说:“还有五分钱。”
他说:“以前你身上老有一毛多钱。”
我说:“没错,我以前身上没掉下过一毛多钱。”我不自觉地摸着裤兜走出大厅。站在台阶上,望着路两边做小买卖的人群,有卖花生瓜子的,有卖水果的,有卖鸡卖蛋的,有卖烧饼大饼的,有卖包子米粥的,最前面一个摊上还挂了一个幌子:“老孙家早点。”我严肃地说:“家里开这么大买卖不露是不?”
他说:“你装什么孙子。”
我说:“看样子今天要杀熟呀。咱们要拿起五六个油饼就跑,你说摊主追不追咱们?”
他说:“你是不是要抢油饼摊?”
我说:“抢你们家的不叫抢叫拿。”
他探寻着问:“为什么要抢老孙家呢?”
我舔着嘴说:“你看啊,包子摊是三个人干,舀豆腐脑的那个男的手里总拿一个大铁勺儿,这要让人一勺子勾脑袋上脑浆子就成豆腐脑了。再说烙大饼的,不起锅时都闲着,你拿他大饼,不给你追出翅膀来?你看老孙家就不一样了。男的看油锅,他要追咱们时间长了没准油就着喽。卖油饼这个女孩还没有板凳高呢,追得上咱俩吗?”
他犹豫着说:“抢完往哪里跑呢?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我说:“听听你的高见。”
他说:“抢完油饼往站里跑,过大厅进站台,顺着铁道往通县跑。”我质疑说:“最少跑出二百米才有玉米地,这可一马平川。”
他说:“你不说他追不了咱们吗?”
我解释着说:“我说的是按道理追不了,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事多着呢。”
他哆嗦着说:“那你说往哪里跑?”
我说:“往大街里跑人多,三拐两拐就没影了。”
他说:“抢完油饼跑到大街上需要三四十米的距离,如果人家喊抓贼,咱们跑的了吗?旁边那么多摊主,能不管吗?咱们不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往铁路上就不一样了,凭的是谁跑得快。”
其实,我也倾向他的意见,我之所以说反对意见,一是想听见有什么更好的意见,还有就是他出的主意,自然是他去。我说:“呆会儿你去拿油饼的时候,我在哪等着你?”
他急着说:“主意是我出的,拿油饼当然是你去了。”
我说:“我去叫抢,你去叫拿,叫顺,叫起,叫取。”
他说:“你们家抢东西叫取?”
我学着评书里关羽的口气说:“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级,如探囊取物耳。”
他说:“说的真轻巧,干脆你去得了。”
我说:“如果一旦发生意外,让人家逮着了,你就搬出自己的名字。他能把你怎样?再有,如果他快追上你的时候我会帮你引开他。”
他说:“你跑的快,每年你运动会长跑都前八名。”
我冷笑了一声说:“你别寒碜我了好不,每年五千米一万米有几个人报?超不过八个人。”
“那我找笔写个字条,咱俩抓阄儿。”
我说:“你歇了吧!给罗娟英出头那天,我就叫你们给玩了。”
他窃喜:“谁告诉你的?”
我说:“这你不要操心,那个阄我抓三年也是我出头。”
他说:“你还因祸得福呢,要不,罗娟英能跟你?”
我说:“咳,因为她,我净走背字了。”
他说:“你啥意思?”
我说:“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罗娟英的生日,如果这次得了手我想给她买个生日礼物。”
“什么生日礼物?”他问。
我说:“没想好。”
他说:“你小子真够阴的,敢情偷铅不是为了买足球啊?”
我说:“你胡说什么,谁说不是为了买球,我是想多偷点,多卖点给罗娟英那份带出来。”
他说:“你这块怂,我还想剩下钱俩人平分呢。”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不给罗娟英买生日礼物呗?”
他说:“你给她花多少我都没意见。”
我暗笑,小子,你上回当吧,这么多年,你一直拿我当枪使,就不兴我拿你当枪使一次。听牛子说钢镚儿扔出去落在地上,百分九十是麦穗那边在底下,因为麦穗那边重。
我说:“拿油饼这个事本身就应该你去。”
他说:“凭什么,就因为我姓孙?”
我笑得很有内容地说:“不仅如此,我发现那个小姑娘瞥你好几眼了。”
“去你妈的,这么着吧,咱石头剪子布。”他边说边攥着拳头。
我说:“别,呆会儿又弄谁先出手后出手的事,咱们弄一个最公平的,让老天爷作证。”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分钱,说:“你要麦穗还是要国徽?”
他迟疑一下说:“我要国徽。”
我马上说:“这是你说的,国徽在上算输。”
他迟疑片刻说:“没问题,”并很自信道,“把钱拿出来扔呀,其实,就应该你去,你如果真被人逮着了,我回去要人,报上大名,兴许真给你放喽。”
我听他不停地叨叨,从兜里拿出钱,说了一句“看好”向天空慢慢抛去,让五分钱尽量在空中停留时间长一些,给钱充足辨别重量的时间,钱缓缓地落在水泥地上,跳了三跳发出清脆的响声,又立着滚了一圈半。
我淡定地念着拉兹的台词:“让老天爷去作证吧!”
孙有炳看着地上的五分钱,说:“既然老天爷让我去,我无话可说。”他从地上捡起钱,向天空再一次抛去。钱在空中翻滚着,泛着鱼鳞一样的光芒。钱在落地的一刹那像摔疼了一样跳得更高了,而且最后在孙有炳的脚前还画了一个很大的问号。
我说:“有炳,你和我一样,很有可能会因祸得福。”
孙有炳听了我的话,心里有了底,他让我在大厅门前等着,当他得手后跑过来,我给他开好门,穿过大厅到站台我俩往通州跑。如果对方穷追不舍,就朝两百米外的玉米地跑,跑散了晚上在喝水的扳道岔会合。
孙有炳下了台阶吹着带有沙沙声的口哨,走过老孙家早点摊,走过水果摊,走到东边路口,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往回走,离老孙家早点摊还有两个摊位的时候,他把背心脱了下来,用背心扇着肚子,并用眼睛瞄着摊上摞起的七八个油饼,当他的身体和油饼摊平行的时候,他猛一拧身,双手将背心像网一样张开,扣向摞着的油饼。
说时迟那时快,孙有炳将扣住的油饼往怀里一带,兜起油饼飞身跑向候车室。他还没上台阶,后面就传出了小姑娘的呐喊声:“抓抢油饼的啊……截住他别让他跑啦!”孙有炳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我早已把门打开,他箭一样从我身边飞过,刹那间穿厅而过。我在他后面下了站台,我俩一前一后在路肩像疯了的狗一样张着大嘴哈嗤哈嗤地狂奔。
不一会儿,我追上了孙有炳,听着他背心里油饼被甩动的折断声,一下就跑不动了。我回头再一看,好吗?那个炸油饼的小伙子带着一个小伙子追了上来。
我突然反应过来,坏了,油锅小姑娘也能看,我哈嗤哈嗤大口喘着粗气说:“油饼,”我也不知道叫有炳还是油饼,“快下道……进玉米地……”我跟他一前一后一头扎进了玉米地。我用胳膊挡着脸,玉米叶刮在脸上和脖子上火辣辣地疼。玉米地外头有人在喊:“小崽子快出来,这是我家的玉米地,踩断一根玉米,打断一根肋骨!”
我听完这话差点崩溃了,真他妈倒霉,怎么能跑到人家自留地里来呢。这比中大奖还难。我停下来,定了定神,心脏像拳头一样捶着肋骨。我心里在叫,别在里头帮着捶了,呆会儿人家在外头还捶呢。胸口憋的喘不过气来,咽喉处被割了一样疼,看着胳膊上手上被玉米叶划的伤口,我欲哭无泪,汗水顺着脖子流到前胸,汗衫湿的能拧出水,跑吧,就是跑断了腿也不能让人家打断了腿。
我顺着垄沟往前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只有一个想法离外面嚷嚷的声音越远越好。玉米地里湿热的高温像鹅毛塞住了气管,外面有不同的声音在喊:“快出来,不出来,我放狗咬了。”一个更粗的声音在喊:“踩断我一根玉米打断你一根肋骨。”
妈的怎么还有狗呢,我刚才踩坏人家多少根玉米,两根?刚下道冲进玉米地时不是两根就是三根,顺着垄跑时基本上没碰倒玉米,最多有两三根被撞歪了。我正想着被逮着后怎么辩解减轻自己的罪行时,一脚踩在一块四棱八叉的石头上,我的凉鞋带一下断了。
得,这回再想跑都跑不了了。我拖拉着凉鞋没走两步,一个趔趄顺势倒下,后背靠倒了一片玉米。我刚要起来,感到脚疼得厉害,刚才倒地时可能崴了一下,真是房漏又逢连阴雨。此时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叶子的刷刷声、飞鸟的呼救声、进站出站火车汽笛的长鸣声,和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混成了一片。不能再跑了,我恨自己,如果今年冬天我要响应学校组织的跑到延安的长跑活动,我今天的耐力不会那么糟糕,兴许会逃过一劫。可我早晨一次都没跑过,每天还腆着脸到张东旗那报三千米。我还恨自己心眼太实在,又没抢人家油饼,到现在连油饼味都没闻着,瞎鸡巴跟人家跑什么,孙有炳这孙子跑哪去了?我正想着,不远处有一片叫骂声,接着是狗不停的叫声和孙有炳狼哭鬼嚎的哀求声。我听了这个声音,脑袋像进了飞机,嗡嗡嗡嗡响个不停,我嘴里无声地叫,完了,我像隔夜的豆腐脑一样瘫在地上。
孙有炳的哭泣声求饶声顶进我的耳朵里针扎一样疼。“徐伟成……出来吧,我被大哥逮着了。”
“徐伟成,小兔崽子,快滚出来,如不快点出来,二爷逮着打断你的狗腿。”
听了二爷的话,我心里一震,看着这片玉米地,真像一个又大又绿的围城,我往哪跑,趁着孙有炳被抓还有一个伴,站起来,腿上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突然想起昨天放在雨水口那块二十斤重的铅锭,让人发现了没有,完了事我一定找机会给拖出来。正想着外头又有人叫喊:“小丫挺的你出来不出来?”我听了这话哭着说:“我这不出来了吗。”我一瘸一拐趿拉着鞋走出玉米地,看着孙有炳被反捆着手,我也把手伸过去,二爷看了我一眼,把我和孙有炳捆在一根绳上,他把绳刹紧后,照我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我“嗷”地大叫一声,向孙有炳后头躲去,那条半大的狗被我吓的向二爷身后藏去,二爷朝走过来的女孩说:“二丫儿,你来干什么,回去帮老四把摊儿归置一下。”
二丫儿说:“我跟他交代过了。”
二爷说:“看这俩小子像是城里人。给他俩送派出所去吧。让他家来领人,你去地里看看他俩踩坏了多少玉米。”
我和孙有炳互相看了一眼,心想,送也没什么不好,这要带到二爷家,给我们捆在枣树上,打个皮开肉绽也没的说,现在去派出所这顿打是躲过去了,赔钱是跑不了了。
我们回到火车站,穿过自由市场,向右一拐没有一百米就到了派出所。二爷进了院,跟一个刚从屋里走出的雷子说:“江所在吗?我替他抓了俩抢劫的。”雷子瞥了我俩一眼,把缸子里的茶叶向葡萄架底下倒掉说:“后面办公室看看,应该在。”我俩跟在二爷的后头来到后院,他让我俩在房前蹲下,自己敲开一个房门,回头对二丫儿说:“把绳给他俩解开。”二爷进了屋,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二爷的说话声,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雷子出门大声喊:“大周,到我这儿来一下。”有人在隔壁屋里答应。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个子从屋里出来,快步进了所长的门,约摸二十分钟大个子出了门,他朝我和孙有炳说:“你俩跟我过来。”他走到正对着前院的一间审讯室说:“你俩在窗下蹲好。”
大周走到一个门口推开门叫:“小陈,来活儿了,带瓶钢笔水过来。”他说完去了前院,小陈出了屋和二爷打了一个招呼进了审讯室。我蹲在窗户低下使劲听着屋里的动静。二爷大名叫孙常福,在家行二,他把案情原汁原味说了一遍,最后他谈到了赔偿问题。小陈出了门,叫我:“你先进来。”我进了屋,坐在靠门的长椅上,小陈开始审问,他先问了姓名、年龄、住址、学校。为什么来到顺义?我说:“星期日我和孙有炳到厂子找铁丝准备揻两弹弓架子。后来碰到保卫科陈大明追我俩,我俩不敢回家就顺着铁道走到顺义来了。”孙常福看小陈点烟的工夫问我:“这个孙有炳跟我们城关的孙有来什么关系?”
我听了这话,脑袋一转,故意大声说:“你们城关的孙有来是孙有炳的二叔呀。”
孙常福说:“大来子在家最大怎么是孙有炳的二叔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我迅速地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问我妈,你19就生了我姐,我姥姥为什么22了才生您?我妈说,她上头死过一个。想到这我说:“你不知道了吧,孙有来上头有一个哥哥,两岁时得病死了。”
孙常福又问了我几句,我对答如流,孙常福和小陈说:“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大来子再有一年就出狱了,如果知道我给他侄子送过派出所,我在这地面上还怎么混。”小陈也点头称是,但他觉得还是做完笔录交给江所长让他斟酌一下才是。我听小陈说这话心里就明白了,这两家伙饿急了油饼都敢抢,大星期天的到厂区里就找根铁丝,恐怕没那么简单。小陈把我和孙有炳审讯笔录全部做完交给了江所长,他们最后商量给我们厂保卫科打个电话,只要和我俩所供述的基本一致就放人。
下午两点,我们厂大轿子停在了派出所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有通县派出所老罗、学校教导处钟老师、厂保卫科郝科长,后面跟着我爸我妈,还有孙有炳他妈。
老罗和钟老师在院里向江所长简单地了解着情况,郝科长和我爸站在后面不时地点头。江所长走到审讯室前朝屋里叫:“两个淘气鬼赶紧出来,没看你们的老师和父母接你们来了。”
我和孙有炳低着头走出审讯室,江所长继续说:“回学校要好好向老师承认错误。”江所长又转向我父母说,“两位家长,孩子这么大了,回去可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大问题了。”江所长一边说一边将我们送上大轿子。二班刘强他爸把车发动起来,回头用手指着我说:“你小子就别让父母省心。”
我把头扭向车外,看着路两边的树一棵棵向后倒去,听着我爸和郝科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突然,我妈向郝科长大声嚷嚷起来。
“我回去就找陈大明,顺义派出所让保卫科接人,他凭什么通知这个又通知那个。这不是搞文化大革命派性是什么?”
郝科长双手往下压着说:“嫂子,你先别嚷,你先冷静一下,我回去再问一下具体情况,可能是顺义派出所的意思,也可能他有别的考虑。”
我妈说:“他考虑什么,他就是使坏。”
郝科长说:“嫂子,话可不能那么说,他可能认为派出所与派出所之间沟通更方便一些。”
我妈说:“方便个屁,他就是想把事捅大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不通过你科长有什么资格通知派出所?明天我就到厂子找他,和他一块见厂长。”
老罗转过头朝我妈说:“徐师傅家的,你说话有点偏,你们教育,学校教育,有的孩子更需要派出所的教育,这俩孩子犯的事可不是什么小事,他俩抢了摊主七个油饼,踩坏人家玉米地,这事还小吗?六中的小黑子,聚众抢西瓜摊,就抢了一个西瓜判八年,一个西瓜多少钱,七个油饼多少钱,你孩子也就赶上好人了,回学校好好写个检查。”老罗说完看我俩一眼,我妈听老罗这么一说也不再说话。
什么事情都一样,物极必反。我看我妈一进家门就找笤帚疙瘩,鸡毛掸子,我真害怕了,看样子这是两人都要动手呀,我绝望地哭喊着:“你俩合伙打小孩。”
我妈说:“我俩合伙打你,我俩还合伙生你呢!”
我大嗓门喊:“你今天不听江所长的话,我就不活了。”
我爸听完一愣,噗哧一下乐了,他嘘了我妈一声:“一个女的怎么那么爱动家伙事。去去去,做饭去,今天早点儿吃饭。”他还亲自给我倒了一杯红糖水,要知道这可是沈副厂长到我家的待遇。
那天我爸跟我聊了许多,甚至聊到了青春期怎么处理个人感情问题。我妈坐在靠墙的八仙桌旁撇着嘴看着我爸。我爸根本就不理会,我爸说:“伟成,按虚岁你已经18岁,已经是大人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打你。既然你成人了,开学家里送你个成人礼,送你一双张东旗穿的那样的皮鞋。”
我妈听到这里把择豆角的盆摔在八仙桌上:“怎么着,惹了这么大娄子还有功了?到18,真到18就是老罗的人了。再有,家里哪有闲钱给他买皮鞋,怎么着,给东北老东西的生活费不给了?”
我爸说:“我肯定不用家里的钱。”
我妈说:“不会是跟他一样想歪辙吧?”
我爸笑着说:“我们解放前工作的又长了一级工资。”
我妈说:“反正我不同意给他买皮鞋,钟老师说了,开学以后学校肯定对他这个事要处理。开学就穿一双新皮鞋,这不是向学校领导示威吗?领导对咱们家长怎么看,哦,偷东西还有理了?”
我爸说:“你能不能小点声,什么素质,怕邻居听不见。”
我妈说:“我工作环境不好,就是个焊洋铁壶的,声音大惯了,还怕人听见,家属院三岁小孩都知道了,你还掩……掩眼盗铃呢?”
我爸说:“他偷什么了,他偷的东西在哪儿?还掩眼盗铃,蒙着眼睛能偷东西吗?”
我妈说:“陈大驴要不发现,第二天他就把铅锭从下水口偷走了。”
我爸说:“这他妈的就是文化大革命派性斗争,这要让我徒弟小邓发现了什么事都没有。”
我妈说:“你就惯着他吧。”
我爸说:“一个人要能文能武才行,一个家庭更要具备这些,你哥你姐从文了,你就从武吧!”
我妈轻蔑地眯起三角眼说:“瞅你选的这个人,整天五脊六兽没个正形,干点什么不着四六,还从武,长的小鸡子似的。”
我爸恨恨地说:“明天我买一只活鸡,你给宰了,先练练胆,从今以后,你要想喝酒,我亲自下厨给你加一个菜。”
我妈捡着刚才散落在桌子上的豆角说:“行,你就步你爷爷的后尘吧!”我妈说的话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我爸,我爷爷是国民党建军团团长,建国后判了九年,我爸的爷爷是个败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