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裴玉锦十七号独自起身去天津。她不允许秦泰跟来，也不允许言珂送，只是在出发前回家看了看父亲，吃了一顿玉什亲手做的鱼，撒谎说出差，一个人默默地走了。
　　在火车上，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时间，裴玉锦尽量不喝水，躺在中铺一动不动。车厢里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嘈杂，西北地区的口音偏多。她听见一个女人问：“大姐，这六个都是咱的铺吧？”
　　被叫做大姐的说：“夹着一个外人，呶，躺着呢，一直躺着呢。”
　　又一个女人说：“要不跟她（指裴玉锦）说说，跟小谨换一下铺，小谨的病严重，过来这边我们好招呼。”
　　大姐轻声说：“我早就这么想，可看了一下，好像也是个病人。”
　　裴玉锦“呼”地坐起来，脚伸到下铺坐着的女人脸上，女人不满地嘟哝。那位大姐趁机说：“妹子你醒了？和你商量个事。”
　　“换铺是吧？”裴玉锦脸上不悦，但还是行动起来，很快收拾妥当。于此同时，叫小谨的已经过来，满脸愧疚地看着裴玉锦。
　　裴玉锦过去小谨的卧铺，隔着三个铺档，也是中铺。
　　六个女人凑齐，满车厢叽里呱啦，东拉一句西扯一句，不过裴玉锦听出来了，她们说的最多的还是关于此次的旅程。原来她们是组团去天津复查的，几个女人的乳房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毛病。
　　裴玉锦由此想到自己，想到“二一二群”的病友，她们也正由家乡往天津赶呢。
　　“妹子，吃个咸鸡蛋。”那位大姐见她一个人坐在车窗边发呆，过来与她攀谈。
　　裴玉锦接住，但没吃，放在水杯上面的盖子上。
　　“一个人出门啊？”大姐又问。
　　“是的。你们……都是去天津看病的？”裴玉锦问。
　　大姐看了一眼那几个姐妹，忧愁地说：“是啊，我们此前谁也不认识谁，是在天津住院时互相认识的，这不，相约一起去复查。”
　　“到什么程度了？”裴玉锦小心刺探。
　　“我切了一个，看不出来吧？哈哈，戴着假乳。那几个的结节老是清除不净，那可恶的结节像葡萄，除一个又生一个，每次来复查都不空着。那个，跟你换铺的小谨，这次恐怕要把唯一的一个也切掉。”大姐豪爽地说。
　　裴玉锦听大姐这么一说，再没心情看窗外的风景，爬上中铺昏昏睡去。期间，秦泰发来一些信息，种种赌咒发誓。言珂只发来一句：至少你还有我。一句话惹得裴玉锦痛哭不止。
　　“二一二群”的病友都在报告行踪。集宁王已经到了。中卫张和裴玉锦坐的一趟火车，但她是硬座，过不来，只能下车见面。天水齐飞机晚点，此时还在甘肃溜达呢。
　　“妹子，你是裴医生吗？”好事的大姐又在下面唤。
　　裴玉锦吃了一惊：“我……你……”
　　大姐拉她：“别睡了，下来吧，我们姐妹中有人认识你。”
　　裴玉锦再度爬下来，回到自己原来的铺前。六个女人中的一个说：“你是裴医生吧，你给我看过病，是你最初给我查出结节的。”
　　裴玉锦当然想不起她来，但她们还是友好地握了握手。
　　裴玉锦坐在她们中间，听她们讲自己的经历，每个女人都有一部乳房病痛的心酸史。“不瞒你们说，我也是去复查的。”裴玉锦说。
　　六个女人诧异：“医生也会生病？”
　　“医生也是人，不是神，也是肉体之身啊。”裴玉锦笑说。
　　“裴医生，你说，我们是女人，失去乳房何谈女人啊？”小谨眼泪汪汪。
　　“我实话，我虽然是医生，但病魔降临到我头上，我与你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恐惧，一样的担忧，整天做恶梦，甚至怕乳房再受伤害，不让老公碰它，稍有不适就心神不宁。”
　　“我也是。”
　　“我也是。”
　　……
　　火车一阵鸣叫，大同火车站到了。上车的下车的涌作一团，女人们也都累了，各自爬上铺去睡觉。
　　从金属壳子里钻出来，已经是次日凌晨，尽管一直躺着，但女人们还是疲惫不堪，哈欠连天。与中卫张集合后，她们八个人分坐两辆出租车，向医院驶去。
　　渤海的湿冷空气透过车窗“咝咝”地吹着，不过过一会儿，太阳也会濡染一团湿气，既热又湿地普盖整个城市，使这些西北来的人不自觉地烦躁起来，他们接受不了潮湿。
　　然后今天出人意料，太阳只在东边移动了一小块距离，就不见了，紧接着黑云从海上升起，形成雨雾，碎碎的小雨下起来。
　　早晨九点，新的一轮住院潮开始。天水齐也到了，她和集宁王硬磨着护士办，住进了刚刚消过毒的“二一二”，只等裴玉锦和中卫张的到来。
　　因为山西童的事，裴玉锦对“二一二”充满畏惧，但是天水齐说：“不要怕，二一二是个吉祥数字，我请人算过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痊愈的。”
　　她们又自作主张，自己睡自己原来的床，山西童的床空着。后来，火车上的大姐被安排过来，睡山西童的床。
　　大姐名叫王斯琴，父辈是牧民，他们已迁到旗里，和普通城镇居民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身体健硕，乳房肥大，好吃羊肉，喝美酒。裴玉锦发现斯琴大姐包里装着至少半斤干牛肉，还有一些奶酪。
　　“大姐，少吃点肉。”裴玉锦说。
　　“改了性，要了命，改不了。”斯琴大姐说。
　　天水齐调皮地说：“裴姐，这么说我们的病友群又扩大了？”
　　裴玉锦呵呵笑说：“也许吧，她们六个人，咱们四个人，简直是一个大部队。”
　　斯琴大姐听说有群，立刻要加，鼓捣了半天不会，还是天水齐帮的忙。
　　“病友增加，不能叫二一二了，重新起个名字吧！”天水齐人小事多，一会儿一个主意。
　　集宁王说了一个，大家认为不好；中卫张也说了一个，天水齐不同意。这时斯琴大姐说：“我这丰硕的乳房也有负担，若另一个也切了反倒轻快。”原来，她戴不惯那只假乳，一把揪下来扔在床上。
　　“有了，我们的群就叫丰乳肥臀”天水齐兴奋地叫。
　　“哟，斯琴姐，您这一说倒让天水齐有了灵感，取了个好群名，很好，丰乳肥臀。”中卫张说。
　　裴玉锦想了一下，说：“丰乳肥臀，这是我们都具有的，但是当我们的美丽遭遇戕害，这又是我们的希望。试问，哪个女人不想丰乳肥臀呢？我同意！”
　　集宁王也表示无异议。大家问斯琴姐，她还在揉搓那只假乳，笑着说：“你们说啥就是啥。”
　　“好，现在我宣布，丰乳肥臀群正式成立！斯琴姐你负责把那几个姐妹拉进群。”
　　斯琴姐说好。
　　到了晚上，“丰乳肥臀群”10个人集齐，群主是年龄最小的天水齐。
　　护士过来对病历，告知第二天每个人检查的项目，大家准备起来，早早上床休息。
　　“斯琴姐，你能把那只假乳房放起来吗？我怕。”天水齐突然轻轻说。
　　斯琴姐“哦”了一声，下地将那只摆在明处的假乳房塞进包里。“对不起，小姑娘，我没在意。”
　　天水齐还是哭了：“我怕有一天我也戴一个那样的，若真是那样，我宁愿去死。”
　　众人无话，灯适时灭了。
　　半夜，什么人闯进来，哭着要逃走，说死也不切乳房。后面跟进来几名护士，将她无情地拖走。走廊尽头一片哭诉，她的男人表现出了丑陋的自私性，说切乳房就离婚。她们断断续续睡着，争吵断断续续进行着，不知过了多久，住院区安静下来，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在空中飘荡。
　　第二天一阵忙碌，她们各自行动，谁也顾不上管谁。“丰乳肥臀群”三个人被告知住院做进一步检查，裴玉锦是第一个，然后是小谨和集宁王。集宁王又长出两个肿块，连在一起。小谨的另一个乳房非切不可。裴玉锦一步到位：切乳！
　　裴玉锦去找涂海潮，涂海潮正在门诊出诊，身边围着一群女人。她看见裴玉锦，点了一下头，眼睛在薄薄的一次性口罩后面闪过一丝阴郁的光。过了一会儿，涂海潮把裴玉锦带到办公室，说：“没想到你扩散得这么快。上次，我是自己在跟自己赌，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等你来复查时推翻我的诊论，但是......”
　　“我只是一点点，而且发现得早，怎么一下子要切呢？我希望保留，涂医生。”裴玉锦此时不像睿智的医生，倒像个没文化的妇女，在与医院讨价还价。
　　“你也是医生。”涂海潮终于说出这句伤人的话。
　　裴玉锦转身离开，她知道医生都铁面无私，他们经历太多的生死，同情心在他们那里只是一碟作秀的菜。他们的职责就是切断病源，挖掉病灶，病灶在哪儿，他们的刀就在哪儿。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裴玉锦觉得浑身无力，骨胳和筋肉似乎一下子坍塌了，撑不起一点点意志。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默默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