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红瓦房 第一章 汽油费

　　1、
　　天还没亮，绿玉就站在院子里对着青玉发脾气：“爸妈都快要和猪住到一起了，你们居然还能这么淡定，我真是奇怪极了……”
　　绿玉和青玉都姓焦。绿玉是老四，青玉是老三。
　　焦家共有七个女儿，取赤（红）橙青绿黄蓝紫，后加一个玉字。
　　听到绿玉哑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她家的那只苏联红大狼狗从窝里走了出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后，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带着研究的意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它叫阿黄。
　　“说什么爸妈就要和猪住到一起了？不是说了秋天盖吗？”青玉问。
　　青玉在一家纺纱厂做管理工作，平时比较忙，烦心事也多。现在，一大早就被绿玉的电话吵醒，难免有些不耐烦。
　　青玉长得不错，身材高挑，宽肩，不胖，只是颧骨高耸，嘴有些大。
　　被吵醒之后，她索性起床，一边打电话一边对着镜子用手抓着头发。青玉的头发有些自来卷，一尺多长的头发被染成金黄色，软塌塌地在趴在她的肩膀上。现在，她虽然在生气，但还是嘴角微翘，像是要随时对谁做出微笑似的。
　　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她打开衣橱，拿出一件明黄色针织开衫和一条蓝灰色宽摆长裙。
　　“为什么非要等到秋天？盖两间房能要多少钱啊？你们不出，我一家出好了。”
　　那边，绿玉伸手摸了摸阿黄的脑袋，阿黄摇着尾巴添了添她的手之后，转过身找水喝去了。
　　绿玉的目光追随着阿黄的身影，语气柔和了许多，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一遍之后，又问：“爸有肺气肿，去年冬天差点儿送了命，你难道不知道？要是秋天之前这房还是盖不起来，爸怎么办？现在还是春天，盖房子正好，就这样说定了，我出钱，你负责跑腿。”
　　“这事不要你管。”青玉说的斩钉截铁，不愧是部门领导。
　　“不用我管？哦，你们管！那好，我来问你，爸去年被冻得犯病，差点儿没命了你怎么不管？三姐，你们现在都怎么了？要是大家都穷也就罢了，可我们现在穷吗？我昨天回去看爸妈，你知道妈跟我说什么吗？她说，老两口一个月菜金吃不了一百块钱。爸的退休工资呢？一年近五万块钱的工资，怎么就没钱吃饭了？你怎么不开着你那高档轿车回去看看他们，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放心，回去妈会把汽油钱掏给你的。”绿玉显得激动起来，惊得正在吃昨晚剩饭的阿黄掉过头来直朝她看。
　　青玉住的是厂里的宿舍楼，只有一间。现在，她显然不想跟绿玉吵。她感觉到了绿玉的情绪波动，考虑到绿玉的身体状况。沉默了一下，才回道：“我不跟你说。你现在脑子不清楚。小海呢?我去找他。”小海是绿玉的老公，姓卫，叫卫填海。
　　绿玉说到汽油钱，看来是戳到青玉的痛处了。
　　这就像绿玉小时候尿床，青玉喊她“溻尿龙”一样。绿玉尿床，有时候还溻大便，一直到五、六岁才刹住。因为这件事，她没少受到焦妈妈的责骂，所以她小时候就比较胆小，看起来也就特别老实。青玉看她老实，就老拿这事笑话她。终于有一天，青玉又对着她喊“溻尿龙”时，她突然摸起一根坚硬的木头尺子，用尽全身力气在青玉的前额上打了一下。就那一下子，青玉的脑袋上顿时鼓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包，之后直到成年，青玉就再也不敢欺负绿玉了。
　　“溻尿龙”说的就是会尿床的孩子，形象而生动！被子上的尿痕的确像一条喝醉了酒的龙，歪七扭八地在雪白的被里之上留下难以清洗的印痕。
　　绿玉不是不难过，看着母亲皱起的眉头和挂在太阳底下的被子，她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母亲的咒骂声和姐妹们的嘲笑声，像一块块通红的烙铁，压在尚处于懵懂之中的绿玉心上，尿一次床就结一次疤痕。那时，八岁的绿玉已经是个要脸面的姑娘了，可青玉还是老拿这是嘲笑她，也难怪她下此狠手。
　　对于青玉头上的“鸡蛋”包，焦妈妈只是漫不经心地瞧了青玉一眼，说了句“没事儿”。
　　
　　2、
　　
　　绿玉所说的汽油钱，是指几年前焦家红玉、橙玉、青玉、绿玉、黄玉、蓝玉六个姐姐一起，相约去七妹紫玉家时的事情。
　　那时，四姐绿玉和五妹黄玉在同一个厂里上班，都是普通工人，而三姐青玉是这个厂里的管理人员。有一天，绿玉和黄玉上晚班。绿玉到黄玉的工段去玩，黄玉一边忙一边和绿玉说话：“四姐，紫玉家的新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喊我们过去喝酒呢，你去不去啊？”
　　绿玉说：“怎么去啊？”
　　黄玉说：“一家一辆车。”
　　绿玉说：“我家没车，那我就不去了，回头将我的红包带给紫玉就行了。”
　　说完这段话，绿玉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流眼泪。
　　本来，去紫玉家几百里路，转两次车也就到了，可黄玉说一家一辆车时，绿玉就上心了：她绿玉家肯定不会出一辆车的，这点黄玉不会不清楚，可黄玉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
　　第二天一早，绿玉就打电话给紫玉，说她不想去了。没想到，紫玉一听到绿玉的话就哭了，说：“她们这是干什么，这么多车就挤不下你一个人吗？我跟他们说。”
　　最后，绿玉还是去了，坐的恰好是青玉家的车。上车后，绿玉对坐在驾驶座上的三姐夫说：“我会付你们汽油钱的。”三姐夫听到绿玉说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做声。青玉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没动，装作没听见。
　　从紫玉家回来时，大家打算一起到父母那里吃晚饭。绿玉本来不想去的，但想着又有大半年没去父母家了，犹豫了一会儿，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车拐下高速驶上一条乡村公路后，高高的白杨树的身影映衬得黑色轿车的身型格外娇小起来，车里的人也变小了。
　　
　　3、
　　
　　这是个美轮美奂的夏天，村子边上的焦家红瓦房显得格外美丽，像红瓦房里长大的孩子们的心思。到知了声声的时候，红瓦房门前的那棵苦楝树上，会爬满长丝瓜的藤叶，长长的丝瓜从淡蓝色的苦楝花丛中跌落下来，丁丁当当地在风里晃动着。
　　这时，一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的孩子，像只灵敏的猴子一样，手脚并用，眨眼之间就爬到树上，“砰”地一声，将摘下的两条丝瓜扔到菜园子旁边的小花园里。
　　随着那一声响，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圆领无袖白底红花汗衫的小女孩应声从红瓦房里蹦出来，朝着正从树上往下滑的二姐大声喊：“二姐！”
　　没错，她们是绿玉和橙玉，只是现在还很小。
　　随后，这两根砸坏绿玉的小花园里花的丝瓜，便会出现在中午的饭桌上，成为一大盆黄黄绿绿的丝瓜蛋汤。配以蛋汤的可能是一盆野生杂鱼、螺丝炒韭菜、或是蘑菇炖鸡、青椒炒肉片，再加上一大盆香喷喷的大米饭。这些，会是心灵手巧的青玉的杰作，也可能是长相甜美的红玉的手笔。青玉身上穿着和绿玉一模一样的衣服，此时正倚着门捂着嘴笑，阳光罩在她的身上，使得她嘴角的那颗黑痣也亮闪闪的。跟绿玉不同的是，青玉是两根长辫子，乌溜溜的直垂到屁股下面。
　　橙玉从树上滑了下来，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圆领汗衫皱巴巴地，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她笑嘻嘻地看了绿玉一眼，没说话，一溜烟跑，直气得绿玉直撇嘴。
　　“大姐……”绿玉见橙玉跑了，又转脸朝大姐红玉喊。
　　“我又没砸你的花，别朝我喊啊！”红玉手一摊，转身进屋去了。
　　红玉身上也穿着一件红色园领汗衫，和橙玉身上的一样。但同样一件衣服，穿在红玉身上却显得很好看，比穿在橙玉身上显得顺眼多了。
　　青玉依旧倚在门口笑。
　　
　　4、
　　
　　黑色轿车又拐了一个弯，下了公路，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上滑行，再有几分钟，就会直接停在红瓦房门前。
　　黑色轿车的后面，还紧紧地跟着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里面坐着橙玉一家老少三代人。
　　轿车无声无息地在红瓦房门前停住。车门打开后，红玉、青玉、绿玉、黄玉依次从车里钻了出来，像一只只从南极回来的企鹅。
　　紫玉嫁在北方，虽说现在已是春天，但那里还是齁冷齁冷的。
　　焦家妈妈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从屋里走了出来。她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背，要不是她花白的头发和老式的衣饰，还真看不出来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她的嗓门依旧很大，一看到就迎着青玉就大声问：“三儿，五百块够不够？”
　　青玉愣了一下，没说话。站在青玉身边的绿玉感到奇怪，心下一动，嘴里就滑了出来：“妈，什么五百块？”
　　“汽油费啊！”焦妈妈说得无心。绿玉回头看了青玉一眼，青玉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原来她们来回的汽油费都是由父母给的！绿玉禁不住笑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怪不得黄玉说一家一辆车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那天去紫玉家的，只有两辆车，黄玉和红玉家都没去车。
　　再后来，绿玉才听说是焦妈妈不愿意一下子拿出那么多汽油费才罢了。
　　可黄玉为什么要对绿玉说那样的话呢？原来，黄玉的老公和儿子都想去，但一辆轿车中最多挤进五个人。可能黄玉当时是不希望绿玉跟这辆车的。
　　回家后，绿玉就将这件事当笑话跟卫填海说了。卫填海却没笑，若有所思地说：“要知道我也跟单位要辆车啊，反正费用报销。”
　　卫填海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单位有用车的福利。
　　
　　5、
　　
　　电话挂断半个小时后，青玉果真开着她那辆油光可鉴的轿车杀到绿玉家来了。其实，她住的地方离绿玉家并不远，散着步就到了的距离。
　　一进绿玉家大门，青玉就将手一挥，对着卫填海发号施令：“你，马上将她送到医院去！”
　　看青玉那神情，的确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卫填海装糊涂，一脸茫然地问：“怎么啦，好好地干嘛往那地方送啊？再说了，送去以后你掏钱呐？”
　　卫填海之所以这么说话，那是有原因的。前两年绿玉不是住院了吗，用的是青玉的农保，最后还有一千多块钱没报销，就请青玉帮忙跑一下腿，到她所在的那个村委会去办个手续。可青玉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愣是没给办，还转弯抹角的叫卫填海帮她续了下一年度的医保费。
　　这虽是个小事，钱也不太多，但是总像一根小小的鱼刺似的卡在卫填海的嗓子眼里，不吐不快。
　　青玉一听到卫填海这话，顿时哑了，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边朝门外走边用手指着卫填海，恨恨地说：“随你。不送你自己负责好了。”
　　卫填海见她这样说，马上接话：“我不负责？难道还指望她娘家人来负责吗？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娶了一个傻女人。不过，我这傻女人还不错，没你们心眼儿多。现在，老两口的肉都被你们啃光了，骨头也剩不下多少了吧？”
　　青玉被气得大张着嘴吧，像一只赌气的癞蛤蟆似地说不出话来。
　　绿玉站在一边没说话，只在心里想着：这下子完了，所有姐妹都不和我来往了！
　　当天下午，绿玉给父亲打电话，说到要出钱替他们盖房子的事。没想到父亲一嗓子给她吼了回来：“你想干什么？到底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