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拘一格之一

　　第二天上班过后，尹主任先去周济公司找了会计一问，这才晓得陈三虎果然已经把账上的钱全部转走了，明摆着就是“你不支持我，我就不侍候你”。看来这周济公司的牌子如果不“变一变”的话，只怕要撑不下去了！尹主任离开了周济公司随即去了工商所，工商所所长的妻子还是靠着尹主任的帮助，才安排在石桥商业社的百货门市部工作的，两人关系很不一般。尹主任将所长请到一边将周济公司的营业执照想变一变的事开门见山地说了，所长沉吟片刻，终于认为这“变一变”虽然没有合乎规定的地方，却也找不出不合乎规定的毛病，便爽快地答应会得帮这个忙。尹主任自是定心了一大半，辞别所长后便匆匆地赶往周伯同家。
　　老周家门上的铃铛响声清脆，周伯同及时得到警报，自然能够从容地摆好应对的架势。尹主任走了进去，只见周伯同安坐于一张太师椅上，脸上气色倒还不错，只是行动似乎还未能自如，口齿也有欠灵通，硬撅撅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尹……主……任，你……来、来啦？请……坐……”总算还能听得清。
　　唐玉珍端凳奉茶，尹主任关怀地问道：“周经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了？看你的气色倒还可以！三虎他可曾来看过你？”见周伯同缓缓地点点头，尹主任接着道：“嗯！三虎倒是个有良心的。周经理，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来短期内你是不可能上班的了，公司这一摊子总得有个领头的才能够开展工作，我看不如让你徒弟陈三虎暂时把这个担子担起来，你看怎样？”
　　周伯同还是缓缓点着头：“这当然……你……主……任，做、做主，你说……好，那……就好！”
　　尹主任继续道：“这件事我已经和三虎谈过了，他虽然同意了担这个担子，但是有一个条件：公司的牌子要变一变，拿掉‘石桥商业社’这五个字，周经理，这样做法你看能行不能行？”
　　周伯同这回不曾点头，话却突然利索了不少：“行……能行！不但牌子……可以……变一变，还要……和他……订个合……同，三虎的……花头太大，一般人……弄不住他，订个合同……让他每年……必、必须买……商业社……一定数量的……周、周济膏药，必须买多、多少货，付多少钱！还要……先付钱，再……提货！另、另外，他要用、用人……让他……自己找，商业社……的人，除掉……摊膏……药的，包括我……从哪……里来，还回哪……哪里去！”
　　尹主任倒不曾想到周伯同竟能如此的想得开，放得下，而且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护着商业社、帮着商业社，换句话说，就是在为他尹文彬着想，尹主任一下子感动了，立起身紧紧握住周伯同并不僵硬的手道：“谢谢你老哥，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得按照你的想法把事情办稳妥了！你且安下心来好好地休养身体，有什么事要我出力的可以叫老阿嫂来找我。”
　　唐玉珍送走了尹主任，回来后见周伯同僵坐着还在发怔，不由得恼了：“你怎的是这样子个人，又想吃，又怕噎！丢掉了，又想拾，这牛头都过了河，你还拉个甚的牛尾巴？好在三虎还算懂道理有情义，把公司交给了他，你是省了心还吃不了亏！这样子的好交易就知足吧！”
　　其实这样的结果周伯同也是乐见其成，只是“乌纱帽”才刚刚戴出点滋味来，却又送了人，多少有点不甘心。晚饭时分，唐玉珍晓得丈夫心头的疙瘩尚未全消，精心烹制了几个对他胃口的小菜准备开饭——如今小儿子进荣已经成了文重行文厂长的得力助手，在家吃饭的次数是愈来愈少了！而小女儿更应了句“女大不中留”的说法——虽尚未出嫁，不过早就在未婚夫家落了户，老夫妻俩一个月也难得看见她三回两回。好在习惯成自然，唐玉珍和周伯同冷清是冷清了一点，不过也还吃也吃得香，吃也吃得饱。老酒小菜刚刚上桌，却听大门上铃声大作，唐玉珍开门一看，大喜，原来是爱徒陈三虎到了！
　　唐玉珍在饭桌上添了副杯筷，只见陈三虎将一张纸交给周伯同道：“师傅，这是我和尹主任订的合同，从今往后周济公司不管赚钱，亏本，垮台，发达，经营，管理，纠纷，责任……由我陈三虎一个人负责！石桥商业社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不承担任何责任！所有的营业执照、印鉴、招牌等最近几天都会变更。另外呢，我必须每年至少用五万元的货款购买石桥商业社一万张周济膏药，如果多要膏药则另付货款。这张合同里所有的条款都有，师傅你看看可有甚的不妥当的地方？还有……”说着，陈三虎从公文包中取出厚厚一沓钞票递给唐玉珍道：“这两千元钱师娘你收好了，这是师傅今年应得的报酬，等到了年底，如果形势还这么好，我还有奖金送过来。”
　　周伯同做梦也未曾想到陈三虎不但处理起该处理的事来不打折扣，连可善后可不善后的善后都善后得这么的善始善终。说句实在的，当时的两千元在周伯同夫妇的眼里，虽算不上“天文”数字，却也算是一笔大款子了，唐玉珍手也抖了，嘴也抖了，哆哆嗦嗦道：“这、这许多的……钱，不、不、不好吧？”
　　周伯同见过的世面虽然要比妻子大得多了，不过喉咙也是干干的，心也是怦怦直跳，朝着爱徒道：“你……把这钱还是拿去公司里用吧，这么多钱，可是不方便入账的！有你这个心意也就够了……”
　　“师傅，师娘，看你们说的……”陈三虎岂有不明白他们的心理状态？如今他陈经理送礼的工夫早已到了上乘境界。只见他一副占了极大便宜的样子诚惶诚恐道：“这周济公司是哪个办起来的？三虎我能有今天的这个成绩，是靠着哪个的拉扯才有的？三虎我是时时刻刻都忘记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这一点孝敬还要去入账，三虎我不是猪狗不如了么？请你们放宽心，就算三虎我日后真个做错了点甚的，哪怕要去上刀山，下油锅，三虎我也不会让师傅、师娘伤了一根汗毛！”
　　陈三虎把话说到了这个分上，周伯同虽然可以心安理得，不过几句场面客套话还是不能少的！他语重心长道：“三虎呀，话虽然是这个理，只是这周济膏药和周济公司是师傅我今生的心血和成就，今后就要交给你了，希望你要多多珍惜！我晓得你是个既能干又讲义气的人，不过……”
　　不过敲门声铃铛声容不得他继续客套下去，唐玉珍趁机去里间把钞票藏了起来，周伯同只好示意爱徒去开门，自己则又去太师椅上坐稳当了。
　　敲门的原来是章松璟老师，一进门便咋咋呼呼道：“我说老周，你关起门来吃甚的个好东西……”原来他也听别人说周伯同中风了，一问祝志平虽然见说并无大碍，不过前来探视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周伯同见是章松璟来了自是不必过多的装腔作势，再说该处理的问题也都处理好了，自然无需弄成个可怜兮兮的样，只是权且让一条腿再委屈委屈遮遮脸再讲，招呼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吩咐唐玉珍去饭店里添几个小菜又朝爱徒道，“三虎，倒酒！我们先吃起来再讲。”
　　“我说老周，你这个经理大人不要紧吧？”章松璟见周伯同果真没有什么大碍，却还是翻着怪眼道：“相信谣言真是吓得煞人，要不是老祝告诉我，说你问题不大，我中午就看你来了。”
　　“没甚的要紧，倒让你牵挂了！谢谢，谢谢！”周伯同不曾想到外面竟是如此的关心自己，暗自三分好笑却也有七分的惭愧，还不得不再说一两句假话：“只不过一条腿有点麻木，来来来，虽然这是家常菜，味道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
　　酒过三巡，章松璟便开始表示自己不胜酒力，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周伯同不解道：“章老师你今天怎的啦？你不是一直都声称，有你上了酒席，就是‘三光政策’。可是今天老酒没有喝光，小菜没有吃光，同桌的客人没有溜光……你是担心等一歇回去后你家护士长拿冷屁股对付你，还是你有点甚的心事，这才没了兴致？”
　　周伯同猜得不错，章老师这一阵还真个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要说这章老师，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感情细腻。且不说他对妻子的温存体贴呵护有加，还有在学校里，凭着他的资格程度和业务水平，若不是看在师弟于一凡校长的面子上，这么些年的教书匠决不能做得如此的心平气和！再说这石桥中学自从于一凡当了校长以来，教导主任倒是有正有副，而校长却从来不曾设过副的！有道是习惯成自然，石桥中学么这么些年来在于一凡于校长的领导之下，虽说还是免不了大大小小的矛盾，不过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不闹到不共戴天，那就再也正常不过了！所以石桥中学应该说还是称得上个融洽的典范，和谐的楷模。只可叹树欲静而风不止，是脓包总之要出头，学校里忽有传言——于校长即将升任县文教局副局长，尤其蹊跷的是，学校里突然冒出了个副校长，按照常理这本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情，尽管老师们一时里不大习惯，不过变更变动变革变通毕竟不是变态变质变故变节，倒也并不太难接受！可是这位名叫时昀明的副校长，是从石桥中学高中毕业后回了生产队在广阔天地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了几年，机缘凑巧考上了一所中专师范学校跳出了“农门”。毕业后分配在了石桥中学和他的老师们一同“为人师表”，虽然他学生时期是于校长的得意门生，如今同校为师仍然“师眷未减”，只是要论他的资质、资历、资格、资本，无论如何也只是个学识平庸的小辈后生，竟然会得平步青云……这后来者居上未免爬得也太快了一点！于校长如此不拘一格的交班方式，有些老师自然心也不服口也不服，而章老师更是心中块垒郁，口头牢骚盛……他这酒兴又如何浓得起来？
　　“不谈了，不谈了。”章松璟勉勉强强地又让陈三虎斟了大半盅酒一饮而尽道：“这世界上的事，有句俗话叫做，活到老学到老，依我看，不如说要想快快活活活到老，必须学着糊里糊涂糊涂到老！可是连板桥先生都说‘难得糊涂’。像我章松璟这样子的个俗人，自然装不出那糊涂来，不谈了不谈了，我得去老祝家了，老周你安心休息，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