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

　　中午的阳光很温暖，很炫目，很美。但更美的还得属满怀自信、满怀喜悦、满面笑容，净颜未饰的文雅。她正准备开着自己这辆不算昂贵的小轿车到胜强股份有限公司找李亮，趁他在午休的时候，跟他说说心里话。
　　陷入热恋的人通常都会这样，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昨天腻在一起，那么今天还得像昨天一样腻在一起，不然就会感觉缺少了点儿什么。文雅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她在想，李亮此刻的心情一定跟自己一样。
　　坐在驾驶座上的文雅，满脑子想的都是李亮，而不是父母，更加不可能是父亲那另有深意的决定，或许她根本就没察觉到，唯一令她聚精会神入耳的声音，就是父亲的那一句话——爱去哪儿去哪儿。
　　汽车启动，缓缓行驶，文雅作为司机，从来不寻求速度上的刺激，这也跟她的性格有着莫大的关系。
　　只是她这么一走，就失去了聆听父叔三人互诉心肠的机会了。
　　文子默等四人脑子里面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这个时候，文雅在里面只占了一丁点位置，绝大部分的空间，充斥着的全都是缥缈无常的未来，兄弟感情的未来，以及公司的未来。
　　高净林听了文子默的那句傻话之后，并没有笑。不是他不懂幽默，实在是那句话一点也不好笑，非但不好笑，在他感觉还有点儿阴冷。
　　“我很高兴，你能给我儿子这么高的评价。但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你的话口不对心。”高净林毫不避讳地指责说。
　　“口不对心？”文子默佯作不知，且表情丝毫不以为惊。
　　“嫂子，能不能让我抽根烟？”高净林征求说。
　　文母的目光从外文报纸上离开，瞥向高净林，微笑着说：“你想抽就抽吧，反正文雅又不在这儿。我们家的规定没那么死板。我也知道，让兄弟你这样的老烟枪戒烟，简直难如登天。抽吧，抽吧，反正你们还要聊上很长时间呢。”
　　文母一边说着，一边有意瞥了丈夫和郗沧粟两眼，她很清楚，这一次谈话的重要性。
　　高净林疯狂地吸着烟，香烟在他眼里已不是香烟，而是氧气，是不可缺少的！当他三口两口将一支烟抽得只剩下了过滤嘴，烟灰在不借助手指的力道而径直落入烟灰缸中，这份怅寥和焦躁是任谁都不能视若无睹的。
　　文子默和郗沧粟对望一眼，心说老二已许久不曾这般疯狂、慌张了。他们很想说些什么，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静静地等待着高净林。
　　文母不喜欢香烟的味道，但也说不上讨厌，毕竟丈夫在初涉商海的那段日子里，由于废寝忘食、拼命工作，从来都是烟不离嘴的。
　　高净林猛地感觉舌尖一烫，敢情是火烧到过滤嘴了。但见他稍显痛苦地撇了撇嘴，紧接着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来，与之前的对上，继续抽着。
　　文母很想调侃这位二弟两句，不是说只抽一支嘛，怎么连抽两支呢。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很清楚，眼下这位二弟的内心定是极其痛苦的，而他的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够缓解并释怀。
　　“我说大哥，我不怪你，”第二支烟抽了一般，便被高净林掐灭于烟灰缸，冲文子默大声地说，“我真的不怪你。我可没有要争夺我们兄弟产业的意思，我儿子有几斤几两，我这心里清楚得很，他现在还没有能力掌管公司。”
　　“现在没有，但以后保不齐，你是这个意思吗？”文子默淡淡地说，脸上的表情就跟文母手中的外文报纸上的那个顶了不起的外国人的照片一样，冷漠、深邃，给人感觉极是肃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净林不高兴了，脖子往上通红通红的，“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教唆儿子吞并公司？”
　　“难道不是吗？”文子默还是一脸淡定，谁也不晓得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说老大，咱们可是多年的交情了，咱们可是从小摸爬滚打走到今天的。好嘛，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因为这么一件事，竟然要分崩离析了？”文子默冷静中的颇为伤人的话令高净林本就痛苦的心情变得愈加痛苦了。“我真没想到，古时候的理儿到现在依然正确。”高净林无比伤心，但面对文子默，他却无可奈何，只能是接二连三地抽烟，并企图在烟雾缭绕中找寻兄弟间当初的笃信和纯粹。
　　文子默还是那个无动于衷的表情，难道真正意义上的伟大人物的冷血刚毅就是如此吗？
　　“古时候的理儿？你指的是什么？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文子默冷冷地说。
　　“难道不是吗？”高净林的目光中除却不忍和痛苦，还有一丝怨恨。“我让儿子顶我的位置，干我的工作，是希望他能够有所成长，有所作为，让他打消成为影视明星的春秋大梦。可你呢，你又是怎么看的？我们的后辈只有文雅和他，文雅还在当服务员呢，他就成了公司的高层。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地让我儿子捷足先登？你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不然的话，你也不可能这么着急让文雅掌管基金会。我都清楚，你不过是想让文雅尽快了解公司的一切，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总裁的位置移交给文雅了。”
　　情深似海的兄弟，到了利益攸关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以及自己的骨肉。
　　“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文子默此刻也情不自禁地抽起了烟，高净林带来的烟。
　　“我问你呢，你是不是这么想的？”高净林没有作答，而是反问。
　　“坦白地说，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到底是老大，想的就是比我多。”高净林的语气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这回该我问你了，我希望你也能如实回答我。”文子默毫不在意高净林的冷眼。
　　“尽管放心，我可不是藏头缩尾的人。”高净林的话可谓一句比一句犀利。
　　“你觉得你儿子能不能够胜任总裁一职？”
　　高净林万万没有料到文子默的问题竟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直白，一时间怔然许久。
　　“我在问你话呢，你不是说你不是个藏头缩尾的人吗？”文子默的语气很冷，食指与中指轻夹香烟，这份冷静与孤高，看上去像极了经历战争洗礼的军事领袖。
　　“我……”高净林竟有些难以启齿了。
　　“说，说出来，把你的想法和观点都说出来，不要吞吞吐吐的。别忘了，你是高净林，从来实话实说、直言不讳。”文子默没有动怒，只是语气稍显生硬了些。
　　高净林看着打从心里崇拜的，多年以来的大哥，鼓足勇气把心里话毫不掩饰地讲了出来，“我不认为我儿子现在能够胜任总裁一职。”
　　“哦？”文子默微微一愣，“你不是在敷衍我？”
　　“当然不是。”
　　“那好，把你的想法和观点讲出来，我听听。”
　　“我很清楚我儿子，他很要强，非常要强。为什么他会这么要强？原因很简单，当娱乐界明星的梦想破灭了。他憎恨那些打压他的人，所以他才要多做多干，等有朝一日自己开一家影视公司，让那些所谓的明星听他指挥。”高净林颇感无奈地说。
　　“这样不是很好嘛。如果他真有这个想法，不就是开一家影视公司嘛，咱们出钱让他干不就行了嘛。”
　　“不行！万万不行！”高净林疾声制止。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当爹的，儿子喜欢当老板，你呢，也不差钱，为什么就不能让他过过瘾呢。”文子默笑呵呵地说。
　　“不行，坚决不行！我是什么出身，你们都很清楚。”
　　“这怎么还扯到出身的问题上啦，真是的。”郗沧粟插道。
　　“我们多年来的兄弟，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你和老大在学校的时候学习很好，只有我，什么也不是，只知道打架闯祸。若不是后来大哥出息了，我也不可能混成今天这个样子。老三啊，你跟大哥都很有头脑，这一点我是非常佩服的。可我呢，没什么头脑，就知道干。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就是个打手，如果有谁敢动你们，哪怕命丢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跟对面拼，要是没有这个胆子，我也不能掌管上海的黑道势力，你们说呢。”高净林忆苦思甜、感慨万千地说。
　　“话是没错，但是呢，这好像跟你不赞成你儿子当老板没什么关系吧。”郗沧粟随手也抽出一支烟，抽了起来。
　　“不，不不，有关系。以前我不爱看书，但是现在我闲着没事就喜欢看书，书上告诉我，仇恨可以使一个人奋发图强。你像古时候的伍子胥，不就是个成功的例子嘛。”当高净林看到另外这哥俩面露惊讶的表情，很是开心，继续说道：“我儿子之所以会这么拼命地工作，就是因为体验到了人家的冷眼和不屑。”
　　“这么一来，他也能像伍子胥一样成功呀，所谓卧薪尝胆，亦不过如此尔。”郗沧粟文绉绉地说。
　　“不，不对，不对，仇恨能催人奋进是没错，但是呢，真正意义上的领导，在上台之后，就应该以仁义治下，不能继续散播仇恨呀，不然的话，那还得了！就像我们，以前的时候为了争夺市场，可是没少干威胁强迫，甚至杀人害人的事。但是现在呢，我们比那些所谓的道德君子看上去还要像道德君子，因为什么？因为我们得到的比他们要多得多，所以我们得顾及我们的身份，不能掉价儿，不能让他们恨我们，不然的话，我们也是会玩完的，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