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烟雨人生 作者:周佳磊 发布时间:2017-02-20 11:27:05 字数:10542
告别了亲人,我带着红妹子给我织的那顶带耳朵的毛帽子和那双女式手套,围着那条五颜六色的围巾,坐上了一辆到柳镇给农村困难户、五保户、烈军属户送春节慰问品的县政府办雇佣的大卡车,在春节后很长时间已没下雪的简易公路上、风尘仆仆地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柳镇政府的大院门口,在和县政府办副主任及其他几个干部寒暄握手告别后,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枫林村赶来。
临快到村口时,远远地,我就看到了红妹子一个人果然如阿秀所说我所料到的那样,孤苦伶仃地站在刺骨的夕阳寒风里,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在一条空无一人的空旷的川道大路上,朝着我这边的坡路满怀希望地张望着。夕阳寒风里、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川道大路上,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编织出那一道独特的画面,映入眼帘,震撼心灵。那是怎样的一种凄凉、怎样的一种孤独、怎样的一种牵挂、怎样的一种期盼、怎样的一种渴望、怎样的一种深沉、怎样的一种执着,让人看了就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酸酸的、眼睛酸酸的;就渴望着走上前去,靠近她、拥抱她、温暖她,伸手给予一种安慰、一种帮衬、一种陪伴。我这样乱乱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下了她迎面的那条缓缓长长的山坡。
这时候,红妹子也看见了我,几乎惊呆了,似乎不敢想象我真的如她所愿,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来了。仿佛一下了灵魂出窍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但分明是真的,出现在眼前那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情景在激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海。她又惊又喜地却迈不出一步,眼泪“哗”地流了下来,顷刻间就泪如泉涌。在我伸手接住她的那一瞬间,红妹子一下子就软瘫在我的怀里,就像一个久已寻不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委屈的、埋怨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导致压抑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她撒娇地偎依在我的怀里,一双手吊在了我的脖颈上,眼睛微闭着,似乎是等待的太久,困乏的太久了,此时此刻急需依靠一个安全厚实的东西休息一下疲惫不堪的身心。半天了,她才哭出了声。
“你咋才来呀,想死人了。”
“你都哪里想我,给我说说。”我笑着。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看别人当你哩。”
“还有哪里?”我心里泛起激动的浪花。
“嘴唇皮皮想你哩,实实对人难说哩。”
“还有哪里?”我的心海拥起一波波情感的巨浪。
“头发稍稍想你哩,红头绳绳难扎哩。”
“还有哪里?”我越发抱紧了她,眼睛也湿润了。
“舌头尖尖想你哩,油盐酱醋难尝哩。浑身上下想你哩,想的心里发慌哩。”红妹子把带着泪痕的脸紧紧地枕在我的肩膀上,继续哽咽着,“想你想的迷了路,回家走到房背后;想你想的迷了窍,寻柴走到山药窖;想你想的心慌乱,后半晌想起吃早晌饭,煮饺子下了锅山药蛋;想你想的手脚忙,蒸莜面坐在水瓮上;想你想的手腕腕软,拿起筷子拿不起碗;想你想的睡不着觉,嘴唇唇烤起燎焦泡;想你想得见不上面,口噙上冰糖像黄莲;想你想得猫爪爪挖,不知道出了啥麻达;想你想成个泪人人,烧香打卦问神神;想你想得没了个神,傻里傻气不像个人……”红妹子一口气说到这里,抬起一张泪痕斑斑的脸,一抹晚霞落在她漂亮粉嫩的脸腮上,一双漂亮的含痕的大眼幽怨而又娇羞地看着我,分明是《红楼梦》中“目中无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的可怜人儿。我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花,动情地说:“我这不是来了吗?让你久等了。真的该受惩罚的是我,咱们赶紧回家吧,天太冷了。”我歉意地笑着,几乎是抱着她离开了川道的大路,一步一步地向着东山坡麦场畔的她家门口走来。
“妈又走了,就我一个人和黑子在家,真的好恓惶呢。”红妹子深深的、充满情感地在我的额前亲吻了一下,含着亮晶晶泪花的眼睛里闪烁着异常喜悦的光芒。
“她到哪里,干什么去了?”
“还能做甚?又是给人说媒去了。前几天被柳镇杂货店的香兰叫去到柳镇政府给一个叫啥助理的人做媒去了。”红妹子似乎不满又无可奈何地说,“对了,老村长刚才路过咱家门口给我说,镇上电话通知全镇的老师都要到镇上开老师会呢。叫你明天去报到,接待你的人是柳镇中小的张婕老师。”
“是么?这么巧!真个日鬼扎咧。来去匆匆,身不由己,不能多陪你,真的对不住你啊!”我惭愧地半抱半扶着红妹子进了院子,进了东窑洞。只见窑洞后面的大板囤上,放着两袋子精制面粉、一袋子开了口的小米、二十斤装的一塑料壶菜油、五六斤熟猪肉;前面红黑色大柜子上放着两瓶白酒、四袋副食品,一袋龙井茶、两身衣服、一双袜子,一双皮鞋却是男式的。我看着这双皮鞋奇怪了起来。
红妹子看着我面对那双皮鞋迷惑不解的神色,急忙解释道:“这是我给你从镇上买的,想叫你穿上美气风光哩。你是先生嘛!俗话说,女人打扮靠衣,男人打扮靠鞋,你穿上它一定好看得很哩。哥,你累了!上炕歇着,我来做饭。听村上人说阿秀上县看他男人还没回来,今年正月过完了就要结婚。她和远光现在一定是在县上抓紧时间过过结婚前谈恋爱的瘾吧!呵呵呵!”早已恢复成兴高采烈的红妹子娇羞地看了我一眼,垂下了一对好看的长睫毛。
“自古也有先上客船后买票的现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有啥奇怪的。”我不以为然的淡淡地说了一句。
“哥,走了二十里的路呢,你累了,好好歇息哈,我给咱们做饭去。”红妹子说罢,回过身子,笑盈盈地低头出了窑门,上厨房里做饭去了。
长途跋涉得已觉劳累的我盖着红妹子为我拉开的她的被子,嗅着那一缕红妹子身上遗留下的清淡体香味和胭脂、香水味,迷迷糊糊地很快梦周公去了。
不一会儿,手脚麻利的红妹子就做好了饭。她进来倚在窑口的双扇扇门上,微微歪着头,一脸的红晕,调皮地脆声喊道:“夫君!醒醒啦!奴家这厢有礼啦,请您用膳啦!”
我被叫醒后,听着她妩媚清脆的叫声,看着她娇羞的模样,觉得很是新鲜刺激。一下子就了坐起来,也来个顺势附和:“小娘子!快扶夫君我下炕用膳。”
“嗯!好嘞!来,奴家抱夫君下炕吧!”红妹子淘气地一笑,从身子后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条崭新漂亮的围巾和一顶毛帽子,她亲热地走过来,亲昵道,“文雁哥,看我给你织的帽子和围巾,好看不?”
我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这是一条浅驼色围巾,两端绣着彩色鸳鸯戏水图和牡丹朝阳图,中间还绣着“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鲜红字样,实在是太漂亮了,简直就是一件值得收藏的工艺品了;毛帽子是黑色毛线织成的仍然两边带着耳朵套的那种,也是新鲜别致,样子俏皮好看。
我看的双眼模糊,哽咽道:“红妹子,你真好。”
“不就是一顶帽子一条围巾吗?那有啥啊,谁让我爱你呢。”红妹子伸出小手轻轻地抱住我的头,把我的身子款款扶正,又腾出一只手帮我穿鞋子。我就势一扭脸,在她的香腮上就是一个响亮的“波”。
红妹子冷不防被我这一吻吓了一大跳,惊得一失手,我假装着又倒了后去,慌的她赶忙又伸手去搀扶我,结果是我连带着她双双侧着身子倒在了被窝里。一时间就都愣住了,随即我们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躺着。她的一只手臂还压在我的脖颈下,另一只手臂环绕在我的胸口和左肩膀上,半边身子由于我的牵拉而倒在了我的怀里。这么近的距离,使得她明显的感觉到不好意思了,一时间慌张娇羞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双水汪汪的、明亮而又十分美丽的大眼睛既想看着我却又躲躲闪闪的;那浓密长长而微微上卷的眼睫毛也就灵巧地扑闪着,白嫩漂亮的瓜子脸蛋上淡淡地泛着红晕,一排细密雪白的牙齿微微咬着红嫩的下嘴唇,整个人儿矛盾着既想起来又喜欢这样躺着,纠结到最后就索性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们两就这样眼睛对着眼睛,脸蛋贴着脸蛋、鼻尖顶着鼻尖,静静地,脉脉地望着,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怎么也讲起夫君奴家用膳的话了?谁教你的?”老半天过去了,还是我忍不住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越来越潮红的脸蛋,就往后挪了挪身子,拉开一些距离,好奇地、迷恋地望着红妹子那一对秀美的大眼睛,她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我憨憨的样子。
“哥,你忘了?通电了!隔壁的山本叔家买了大彩电,是他大儿子刘阿海从秦城买回来的。这些天,全村人晚饭后都抱着小板凳、木墩墩,守在他家看呢。”
“噢,躺着别动,让我好好看看。”我痴迷呆呆地看着红妹子细长的柳叶眉、漂亮迷人的大眼睛、俊美白嫩的脸蛋和侧卧着的曲线优美的身子,一只手忍不住地从她的脚边不老实地开始,用食指和中指当做一双“人腿”,“碎步”着从她修长的腿部一直“攀登”到她浑圆好看的臀胯部停下,说:“我们的人生从童年到少年就是这样一路的上升,终于到了青年这个生命最灿烂、最旺盛的时期。犹如一棵盛开着的花树,花儿艳丽无比、夺人眼球。接着呢......”我又一路“滑”下去,一直滑到她柔软的细腰上,“这就是人生路上的第一个低谷,前拥后堵、红尘渺茫,前面的旅途上风雨交加,谁来扶助我一路走下去?艰难困苦着呢。”
我看红妹子听的是那样的入迷和新鲜,又开始“攀登”到她的肩膀上停下,说道:“这是人生的第二个高峰,到了这时,儿女成才,家庭稳固,收入稳定,人生犹如中天的太阳,光芒四射,是事业成功的巅峰状态。”我再接着开始“跑”,“噔噔”地“爬”到了她的脸蛋上,顺着她的眼眉、鼻子、腮颊、下巴“跑”了一大圈后,指头一转弯,一下子没有刹住,一个指头竟然“跑”到她如花般漂亮的眼睛里,一下子把她疼的“哎呀”尖叫一声。
红妹子流着眼泪,气得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揉起了被弄疼的眼睛:“冒失鬼,都跑到我眼睛里了,不听了,起来吃饭!菜馍都冷啦。”
就在这时,大门口的黑子叫起来了。只听见老村长站在门口喊:“红妹子!张老师回村上了没有?我打电话问他家里人说早到学校去了,他到你这搭来了没有?”人边说着话边往院子里走来。黑子显然认识老村长,亲昵地跑上去给老村长摇起了尾巴。
红妹子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一下子就抽出压在我脖子下面的胳膊,急忙蹦到炕下,赶紧一边应着声,一边跑出了窑洞。
“快告诉张老师,全镇中小学教师明天中午要在柳镇中小集中开会呢。”老村长着急地对红妹子说。
“啥?真的要开寒假教师会吗,真没想到太阳这一次从西边出来了。”听到老村长这话,我惊的也坐了起来。
红妹子和老村长在院子里低声叽咕着,一会儿红妹子进来说:“老村长说刘三叔的大儿子刘阿海开着一辆工具车马上回来了,明早他回秦城时顺路把你捎到柳镇,到时让我叫你。”
下了炕,我和红妹子挽留住要离去的老村长一块儿进了厨房,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吃起了饭。饭间,老村长说:“刚才刘山本在他家门口对我说,你老同学卿远光和你山本叔初步定在阳历三月八日妇女节那天和他女子阿秀结婚。阿秀他大哥一家子四五口一会儿从秦城就回来了,听说拉了不少嫁妆,还带了秦城一家婚庆公司的人布置新房哩,我听村上人说过,也看山本那架势,其实是刘家把你那个卿同学给入赘了。听远光说县上自己也没房子,无法举办结婚仪式。红妹子!你刘三叔的意思是把阿秀从隔壁他家出嫁到你家的东厢房里,和远光拜了天地,度完蜜月后就叫远光过些天带阿秀上县城租房过日子去了。红妹子,你妈回来你给说哈,山本说不会亏待你家,给的礼品不少于柳镇政府张助理的礼品。”
“我和阿秀是最好的朋友了,哪有不借之理;再说了,远光给咱村拉电在县城跑动跑西的没少出力,帮了大忙,我没意见。我想我妈也没意见的,礼品么,就免了吧,乡里乡亲的又是邻居,送礼就见外啦。”
“红妹子的心肠就是好,知道知恩图报,总是为别人着想,小生由衷敬佩!”我伸出大拇指,把红妹子夸赞了几句。
“去!贫嘴!咱两谁跟谁呀!还用得着你来夸?”红妹子微微一笑,给我到灶房的里间灶台上打饭去了。
“我说文雁好娃哩,你看人家远光结婚,速度快的骡子都撵不上。你和红妹子倒是哪辈子才能结婚,我这个媒人给你两个当的实在是把人难成咋咧。大家都笑话我这个做媒的效率不高,你可不要让我中途出丑,下不了台阶!”老村长笑眯眯的看着我。
“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水到自然成。”我笑着说。
“你可得给我抓紧哩!别夜长梦多把大家都闪在了半路上!其实热豆腐也是一蛮蛮的好吃哩!”
“你两个说啥呀?啥热豆腐也好吃?”红妹子一挑厨房的帘子走了进来,奇怪地歪着头看着我们,使劲地猜测着我们说话的意思。
我和老村长会心地一笑,谁都没言语,低下头吃起了饭。
“不说拉倒,我也懒得听!”红妹子笑盈盈着低头也吃起了饭。
送走了老村长,红妹子引我进到西窑里,指着水泥地板上堆着的两个大框子,对我歉意道:“哥,你看今天还早,实在不好意思。你才进家门又要叫你跟上我去干活了。”
“干啥去啊?还要挑着框子。”我惊奇地望着红妹子。
“吕奶奶和住后村涝池畔边的牛娃他爷都生病了。牛娃他大前年在西山煤窑出事时被捂死了,牛娃她妈也是个病怏怏的焉苗苗,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吴晓梅家里也是不轻松哩。这才过了年不长时间,总不能叫他们心里觉得恓惶难过着,对生活没了盼头。咱两过去看望他们一下,好不好?”
“你这不是没事吃饱撑着了,他们好坏与你多大关系?你能管多长时间,能管了多少人?你管的过来么?”我不解地嘟囔着,心里十二分的不愿意。
“你说这话就是死脑壳不灵醒了。人活一世,不能光顾着自己,他们在村里有难,我是当面看见了,亲耳听见了,咋能不问不管呢?虽说我没啥本事,这些筐子里的东西也是我挖药材,卖包谷,喂猪、放羊挣来的钱买的,我愿意给他们解决一点难处。一村的乡里乡亲,他们有难我咋能不帮,能帮多大是多大,尽我的心就是了。”红妹子显然不满意我的问话,恼着眉眼道,“哥!你到说句话,去不去?”
“好吧,你真是个活菩萨了。”我无可奈何一耸双肩,露出一副英国绅士的气派,竟惹得红妹子“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到了吕凤仙老人家,我们一进门摸炕,觉得冰冷稀渗,一摸椅子上的面袋子也是空的。红妹子再摸了摸三斗桌子上的竹筒暖水瓶里也没开水,又看碗里没饭,灶台后面没柴草。满窑里寒冷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味......
我看红妹子立刻蹙起了眉头,就看了一眼炕上呻吟不止的吕凤仙,悄然上前问红妹子:“你咋啦?是不是恶心得不舒服了。”
“她大小便在炕上了。你赶紧帮我生火烧水烧炕,我给奶奶洗身洗褥子。等水烧开了,你把筐子里我做好的面条和肉菜拿出来,我给她做饭。奶奶一定是饿坏了,一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的。”
等我风风火火地烧开水后,红妹子也把老人拉下的脏污收拾干净,又搀扶着吕凤仙把她的身子粗略洗了一遍,又扶着老人重新躺好,这才腾出手来去窑门旁的破脸盆架上洗手时,我发现她的手已冻得通红了。
红妹子顾不上歇息喘气,又是洗锅刷碗,又是热菜下面,三两下就做好了饭,随即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臊子拉面端到迷迷瞪瞪已经睡着的吕凤仙嘴边,柔柔叫道:“奶奶!醒醒哦!你闻闻,香不香啊!”
梦游中的老人睁开了一对浑浊不堪的老眼,看着嘴边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再看看满头满脸大汗的红妹子,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大哭道:“娃呀,你咋还来看我啊。你看我把你害扎了。年前你管我吃喝,天天来看我,夜夜给我烧炕烧水,我不争气,还给你摔了一跤成了这,我真是没用的废物咧。还不如早早死了,省的娃你劳神操心,为我累死累活这多少天了。”
“奶奶,看你胡说啥哩嘛!活着比啥都强。这年头咱农村又不缺衣少吃的,不就是我勤快点的事嘛。俗话说,家有一老胜有一宝。你是咱村最大的宝哩,谁不羡慕你活的年头长。吃吧!来,张嘴,哎,多好,烫吗?慢慢吃,锅里还有呢。”红妹子简直就像是哄着三岁小娃娃一样地伺候着老人。
从吕凤仙老人家里出来,折回到前面山坡上一块不大的石崖下面,我看到门前有一汪不大的、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涝池旁边的平台上是牛娃家。推开那扇高大的、盖着门楼的双扇铁大门,但见院子里的雪还积着厚厚一层,显然是没有人去扫。雪地里撒着几把玉米豆,几只红褐色大公鸡正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母鸡在争抢着吃;看到我们走过来,惊得乱叫着跑开,我们过去后又很快聚拢一起,更加疯狂地争抢着已剩不多的食物。
鸡的叫声,惊醒了挂了一层崭新红砖窑面墙的窑洞内的主人。“谁呀?”一声苍老不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紧闭着的窑门缝和花布帘子微微飘动的空隙里传了出来。
“梁爷爷,我是红妹子。我和张老师看你来了。”红妹子脆生生地答着声,就和我提着一条大框子进来了。
进门一看,这家人的屋内倒是摆设一新,各种生活必用家具应有尽有——而且都是崭新时尚的东西,显得这个农家人的生活殷实多了。只是锅灶冰冻,炕上的铺盖卷儿寒冷,没有一点生活气息。回头再看炕上躺着牛娃他爷——一位白发苍苍、干瘦如柴、下巴一把山羊胡子的老人。他正斜靠在一床新新的厚铺盖卷上,哼哼唧唧地不住嗨呀着。窑后面鲜红的炕桌边一条小板凳上,坐着一个正在用电磁炉熬药的中年妇女。她有气无力地一边困乏地靠着板凳前的炕桌楞楞,一边大喘着粗气,宛如霜打的茄子苗一样,显得病怏怏的。而随着电磁炉上面陶瓷药锅里草药温度的不断升起,那呛人的草药味越来越浓地弥漫在整个窑里寒冷的空气中。
我知道牛娃他爷是村上讥笑谩骂红妹子所谓“伤风败俗、恶眼丧德”次数最多的一位老古板。他平日里可是没少给自己本家的这个孙子辈的红妹子出难题,使绊子,上“笼头”,人前背后到处煽风点火,造谣中伤,无所不能,一副封建卫道士的嘴脸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今日却卧病在炕,哼哼唧唧,栖栖遑遑,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倒是让人一看,可怜了许多。红妹子忙着从院子里里端回一脸盆煤块和一些包谷芯子,和我一起把窑里当中央的那座大铁炉子生着。不一会儿,窑洞里就温暖如春。红妹子亲热地坐到炕头上,伸出一只素手,轻轻摸了一下牛娃他爷布满皱纹的额头,笑道:“爷爷,上次给您老抓的中药有疗效吧?昨天早上我给你从田庄老中医那带回来六副中药现在交给你。您要按时吃,可不敢把病耽搁了。”
“娃啊,自从你和张老师谈恋爱,我平日里可没少给你出难题。编着各种法子日弄你、折磨你,要把你们拆散,你还不记恨我?现在我病倒在冷炕头上,你不计前嫌,三番五次的来看我,给我抓药叫郎中,黑天半夜把我和娃他娘送到柳镇卫生院抢救,害的你年都没过好。娃啊,你的心咋就这么的好呀。我老汉真是把你亏待扎了。”牛娃他爷一只干枯带茧的老手拍打着炕席,“呜呜”地哭开了。
牛娃他妈气喘吁吁地端过来药碗,一边自己病兮兮地把药碗递给红妹子后,一边急忙地连喘气带咳嗽上了炕,躺在了另一头的被子里;舔着干裂的嘴唇,挣扎着抬起头,声音沙哑道:“张老师,你是不知道,从年是腊月二十七你一走,我一家老小害病到现在,炕上都摆满了。不是红妹子姑娘那晚上和宝山兄弟用拖拉机拉我和我大到医院,只怕我们父女挺不过除夕。”说到这的牛娃她妈又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子,翻着白眼困乏的睡下不吭气了。
我吓得不轻,赶紧回头看红妹子。红妹子镇静自若,用手指掐住病人嘴唇上的人中,半天后,牛娃他妈才喘过来气,呼吸顺畅,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红妹子给牛娃他妈伺候着喝了一些开水后又吃了中药,对牛蛙她爷说:“爷爷,您就别说自己了。我六叔去世后,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您老可要挺住呀。牛娃小还不懂事,我六婶身体又不好,这家往后还要靠你支撑哩。你家责任田的那些活路,我都给老村长说好几遍了,村上开春就组织民兵和党员给你家春耕生产的,你就不要着急上火了。明天我到田庄种子大王老田头家给你买种子去。您老和我六婶就安心养病,啥都莫操心,村上不会不管你的。”红妹子一边宽慰着这一家人,一边从筐子里拿出那六包中药,又拿出来一小瓶碘酒、一小包棉花和几个瓯罐,轻快熟练地给牛娃他爷和他妈的额头上瓯上了瓯罐,帮着和我一起生火把炕烧热,又烧了一锅开水,给一家子患病的人把筐子里带来的面条做好,菜热好,又把一顿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臊子拉面做出来了。
看着牛娃他爷他妈吃饭的样子,闻着那诱人的猪肉和面条的香味,馋的我暗暗咽了几下口水。敏锐的红妹子很快觉察到了我的神态,急忙拉我到一边悄声问:“咋啦?又饿了?忍着点,晚上回去吃。”说着又跑到邻居家把玩耍的牛娃拉回来给盛了饭塞进手里,催促着他趁热吃。
等再绕道到吴晓梅家,天已经黑了。推开那疏离矮矮的篱笆门,穿过倒着洗锅水、散乱着剩饭残菜羹的泥泞院子,进到破破烂烂、冷冷清清、黑糊獠牙的窑洞里,就见吴晓梅极其漂亮的疯子妈,穿的衣衫褴褛,活像个叫花子一般,嘴巴一边吸着一根肮脏不堪的手指头,一边傻呵呵地坐在炕头上,惊恐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那赤裸的脚后跟却分外刺目地翻着一片白得耀眼的皮肉,上面的血色已经凝固,伤口却依然骇人的呈现在外面,不由人看的心惊肉跳。吴晓梅的父亲——吴大棒正脸色铁青地坐在灶台后面闷头吃着冷柿子,吴晓梅的弟弟则缩卷在破烂不堪、肮脏不堪的被褥里,睡得震天响地打着鼾声,而吴晓梅自己却是忙的屁颠屁颠,给一家大小人跑里跑出地做着晚饭。
一看这情景,我才知道红妹子所说的吴晓梅家里的“不轻松”是指的什么情形了。
“老吴叔,你咋不做饭哩,一把柴火都不抱,叫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根柴一根柴地往里拿着伺候你个大老爷们,你愧疚不?”红妹子一时就冷了脸,“除夕了你为啥还跑到后北山的秦家庄赌博去?人家过年都吃饺子,你家吃的啥?啃的洋芋头萝卜片,你心里慌不慌啊!”
吴大棒丢开冷柿子把把站起来,满面羞愧道:“唉,好妹子哩,我一年忙到头,晓梅做个饭有啥哩嘛。她妈就是个吃闲饭的,啥也不会干,就给我生了两个一男一女的娃,算是她这辈子最大也是唯一的功劳。这些年,我是既当大又当妈,把娃娃们拉扯大,本想着打麻将一本万利捞现成,没想到叫秦家庄那几个哈怂货给我哄骗的抽上了大烟,倒成了我经常去找他们了,再翻本咋都翻不过来了。你说,你不收拾秦家庄的那几个哈怂货,倒把我收拾的一愣一愣的,我冤不冤。”
我一听到这吓了一大跳,看吴晓梅穿着一身宽大不合体的衣服,也看出来是红妹子把自己小时候的旧衣服给了她;再仔细打量这窑洞里是要啥没啥,全部家当加起来不值三百元,穷的只剩下后半窑地上堆的几袋子小麦和一篱笆柜的玉米棒子。听着吴大棒这话,就知道这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二愣子货色,也明白这号人永远都是稀泥巴糊不上墙的阿斗,一个死狗软怂蛋蛋,只是亏了吴晓梅娃娃了。
我打开带进门的最后这个框子时,才发现里面是三身大小不同的衣服,四包碘盐、一个手电筒、几个作业本子和灌满的酱油、陈醋两个大瓶子;还有红妹子去年为我织的那顶毛帽子和五颜六色的毛围巾,便一股脑全部掏出来放在窑后面的大案板上。吴大棒赶紧凝着一脸的感激,对她笑道:“还是妹子妹夫你们好,经常这么接济真过意不去。我没有啥报答的东西还你们,日后就叫晓梅好好念书,长大成才,让她替老子我还也成。红妹子你给的那些钱我都记账了,晓梅就是日后的债务人,她将来能还你的。”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一个小娃你指望她还债务,等不得她长大你就把她折磨死了,她小小年纪干的全是大人的活。”我没好气地批评着这个黑驴脸的陕北大汉。
“妹夫批的对,我接受。日后我做饭不叫晓梅砍柴洗衣喂猪犁地了,我累死累活一个人,大家吃饱喝好啥都好。这一家要靠我哩。”吴大棒赶紧点头哈腰地对我陪着笑,“你抽我的旱烟吧,真带劲哩......”他一张臭嘴送到我跟前,眼睛却偷偷地回头看了一下红妹子开始打仗似地领着吴晓梅刷锅洗碗,又开始了做饭的忙碌样子,压低嗓音道:“张老师,你个娃娃不知道吧?我靠的就是这旱烟劲,天天晚上开垦娃她妈那四亩二分三,却是再也不见她给我下蛋了。唉!这日后要她是给我生个国务院总理或者国家主席,我家不就农奴彻底翻身当家作主了?”
“省省你的老驴劲,多想想你今后的日子咋过,吴晓梅的书咋念?”红妹子忙里偷闲地扭头说道,“今天张老师可是在这里。老吴叔,你要是再给我变本加厉地打晓梅打我婶子,我就叫派出所拉你蹲班房你信不信?给你说了多少次打人是犯法的你还知道不?”
“好妹子,哥知道哩。但我打的是我家人,他派出所吃饱撑着管这咸蛋事?”
一听到这话,我知道这个头脑馄饨、五大三粗的陕北大汉看来不给他一点下马威是不行了,仅仅靠红妹子那一厢情愿的软绵绵的说教是屁事不顶,反到助纣为虐了。想到这,我一把拉过吴大棒到炕前,拿起炕头上用来砸核桃的那块半截砖头,一运功力,“啪”一下,一掌劈成四小块。
吴大棒看到我做的此结果倒是没有太大的大惊小怪,反倒把吴晓梅患神经病的妈妈吓的不轻。她正脱光上身,挺着一对过早干瘪的奶头,试着穿红妹子送来的那身半新半旧的大棉袄时。一看到一块砖头在面前顿时破裂成几半截,吓得“妈呀”尖叫一声,浑身筛糠般地钻进小儿子的被窝里,大喊着:“娃他大,你别打我,我叫你日哩,我叫你日哩。”
吴大棒的脸色极为尴尬,却也是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又打起了犯大烟隐的哈欠样。我一看真来气了,一把捏住他的大手,猛一使劲,他马上就痛苦不堪地往下蹲着,大喊道:“疼!疼!手断了。”我吼道:“你再打娃打婆姨不?”
“不咧,不咧。”吴大棒顿时吓得浑身也开始哆嗦起来。
“今后,不管吴晓梅哪天给我告状了,我哪天撵到你家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你头硬的过这砖头么?”
“妹夫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打娃打婆姨了。”
红妹子把那顶毛帽子戴在吴晓梅冰冷的头上,把毛围巾围在她细长的脖子上,对着吴大棒大声说道:“你给我看好了,这帽子围巾是给晓梅的,你不要和她抢,要是叫张老师看到了她没戴着,你们家的其他人用了,非得把你美美收拾一顿不可。记下没有?”
“妹子的话记下了,记下了。晓梅把面条都端上来了,你两个吃了饭再回去嘛!急吼吼的忙甚?家里又没留下吃奶娃娃。”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红妹子:“你只管叫他老吴叔,他咋改不了口地老叫你妹子我妹夫呢?”
“哥!你是不知道。那年我只叫了他一声吴大哥,他后面连着一个月时间里,一见我就嬉皮笑脸地老对我动手动脚。不是后面老村长叫上村里的民兵宝山和梁光哥把他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了一次,又叫来下乡驻队的柳镇派出所所长拿着枪指着额头吓唬了一顿,才一直老实到今天。现在,他不管那里见了我都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样子,妹子长妹子短地叫了这多少年却老是改不了口。唉!这个吴大棒的脑壳子不灵醒,缺根筋,他婆姨又是那个样。这家我看是没办法扶持起来了。”
“这个狗怂货,以后你别管他了,叫我管去。省得他经常打孩子打老婆。他刚也才亲眼看到我的厉害了,他不敢把我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