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24 20:26:39 字数:4478
可……我究竟又要去哪里呀!我生而不知自己从何而生;死之将至而不懂自己将死至何处。我唯一还清楚的东西,便是自己是通过生而来于此,最终是要以死来告别这里的。
我在这条陌路上走了一半便停了下来,继续背着身上的尸体转身回屋子去了。
回到了屋子,我放下了儿子的尸体,找出了许久不曾用过却一直没被我允许停机过的手机,举着它绕着村子跑了一圈,最后跑到蒲塘,找到了足够的信号,拨通了一串删除已久却记忆犹新的电话号码:
“喂!是我!刘中秋!”这话音刚落,我虽然什么都还没有听见,却又可以十分清楚地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女人,即将要汹涌而出的一肚子苦水。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依旧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句也没有。倒是我自个儿要说的话,我一字不落地全给她说了个遍。最后留下了这里的地址和我哽在喉咙管里的遗言,我挂上了电话,关了手机。
电话那头那女人连哭带骂的嘈杂声已不再了,而此时在我脑海里重现的画面里,却站着一个已经与我多年不见的妻子。我站在这里低着头不敢望向她的脸,我不敢想象,这样地过了近十一年后,与十一年前的自己比起来,如今她的脸上还有什么是没被岁月所磨逝掉的。
我还是回到了屋,却只留在了屋外,握着从屋里抬出的铁锹,趁着晨光还不及世,在自家门口动起了手来。
我儿子死的这一年,他11岁,我37岁。没有人发现,是我杀死了我那11岁的儿子,他们就连我有儿子这件事,都不曾发现过啊!这世上注定没人了解一个全部的我,没人知道这世上另一个我的存在:那个凶残、自私、在欲望面前胆大包天,在罪责面前胆小如鼠的我。我恰好刚刚过完自己37岁的生日。37岁,不是我的起点,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我的终点。我刚经历完我这一生里漫长的37年,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的时间,但即便再多给我几十年的寿命,我也满不稀罕,我眼前的这个世界,就连一秒钟,我也呆不下去了。我只想去日本看看北海道的樱花,可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遥远,我还是在自家门口挖两座坟墓吧——一座留给我自己,一座留给我儿子……但我又想,还是把这两座坟墓的中间给挖空,合为一墓算了吧!倘若明天妻子还找得到这里,就请她在我们坟头栽上一两侏樱花,让我好好瞧瞧,吸收了我尸体腐肉和烂骨的花,究竟能灿烂到怎样的地步!
这坟我才挖出了半个坑来,这半个坑里竟全都填满了晨光,我抬头望了望这已经日晒三竿的世界,抹了抹头顶的汗珠,放下了铁锹原地小憩。
好在我这儿也不总是有人来的。离这里最近的人,通常是在一里地以外的土山坡上躲猫猫的几个毛头小子。我坐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他们很有许多个人,毕竟他们都还小,对于我这个步入中年而又茕茕孑立的人而言还不难发现:人在达到了一定的年纪过后就会发现,你的年纪越大,你的同龄人便越少。当然,我坐在这里想着这些话,并非是在排斥着远方的他们,但也绝没有想要过去和他们打成一片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对他们,包括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芸芸众生都没什么兴趣。我很早就发现,我很难用一句“喜欢”或者“讨厌”来表明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正如这个世界并不能用一句“好的”或“坏的”来一概而论一样,这个世界太过复杂了,至少不会简单到用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我所真正喜欢的、简单的东西,是诸如出生或者死亡一样在一瞬之间便能叫人荡气回肠的事情。或许……是我对生与死的领悟不够,这才认为它们是如此简单的吧!可它们是简单的——这就够了!管我对它们认识得够不够透彻呀!
哎!想那么多干嘛啊!我这眼前便还有一个足够花整整一天时间来自掘的坟墓呢!我又铲起了铁锹,对着大地挥汗如雨了起来。
挖坟这种体力活,叫我一天不得不去吃四顿的饭才有力气继续干下去。直到我吃完了第五顿饭后,已完全成形的可以容纳我和儿子两个人的坟墓便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先把裹着三层布袋的儿子丢了进去,而后自己也进到这里面去了。我开始意识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现在该以何种的形式去死、去到儿子的那个世界。我当然和他一样都会死,却不一定要和他以一样的方式去死!我是说,大多数人活着的方式只有“逆来顺受”这一种,可死的法子却有很多,诸如淹死、摔死、掉死、毒死一类的。我无法选择如何活着,可能选择如何去死——这算是我这一生中最有存在感的一件事情了!
“那……那是我儿子吗?”我睡在坟墓里,被一阵乱噪声叫了起来。
“是……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望着站在坟墓边上的妻子道:
“真好,等会儿我死了你就把我也给埋了!和儿子埋在一起!”
“你妈的王八蛋!你个畜生!”她大吵大闹地把我从坟墓里揪了出来,而我则任凭她在我的身上拳打脚踢着。我都准备好去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痛苦会使我大惊小怪的呢?
“好了好了!既然人都已经死了你就算了吧!死又不是一定比生要不济,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渴望死又没勇气去死的人吗?”
“你够了!够了!刘中秋,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吗?虽然我不见你已经十年有余了,可我恨你的时间比这个时间还要长得多!无论你把死吹嘘得多么天花乱坠,可我还是想活着!我那儿子是我的儿子,他和我一样都想要活着!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和你一样厌世、自私、残忍到这样的地步。”
“那真的是咱儿子吗?”我听见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当发出这声音的人渐渐从妻子身后现身而出的时候,我看见了李德。他扶着摇摇欲坠的妻子,却同她一起在我面前摇摇晃晃得站不稳路,我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扶不起人站不稳路的家伙,此刻却将一计重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那是老子的儿子!不是你的!你杀了老子的儿子!老子要让你死!”我顾不得去捂住自己肿得发胀的左脸,只是被李德的吼叫声怵得丢了半条的命,我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于他说的话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只是在想: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好事和坏事,它们都得有人去做。我从前看到有人做了好事便以为他是好人,哪知后来又看他做了不可告人的坏事,于是他在我心中便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坏人的形象,直到后来他的良心让他生出了太多愧疚,他在以后的时光里用做更多的好事去弥补以往犯下的过错并保持这种状态至今,甚至让我有了一种他会一直这样做好事至终的印象,最终他好人的形象便一直在我心中根深蒂固了。可如今,我竟发现当年我和妻子每天睡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我,而是他把她的肚子给搞大了。我突然觉得这世上的坏人还会越来越多,人就像狗一样,受不了充斥在地上的别的同类的尿骚味,却用自己更骚的尿液去覆盖住其他同类的尿骚味,正如现在,回荡在这片土地上的,只有李德那扯破了喉咙的叫骂声:
“你给老子等着!老子现在不收拾你!过不了两天,老子要让你蹲一辈子的监狱!是的,老子改主意了,不让你死!老子要折磨你一辈子!”
“我不怕死!”我望着扶着妻子的李德和驾着儿子走远了的妻子哭喊道。说着这话的时候我也知道,无论我如何地不正视死亡,可它终将快要走到我的面前来了。但我真的已经不把死放在眼里了呀!我只是不愿让自己在死前还要去坐一回监狱,更不愿在监狱里坐到死呀!我不甘!不甘啊!我不甘心再被这个世界傀儡着自己的生活,我要自己离开这个世界,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那监狱,只要我还咽着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自己进去!凭什么要进去?我凭什么要进到那里面去?既然被我杀死的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儿子,那这世上又有谁看见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我,一个有着深重罪恶的我呢?我又何罪之有呢?既然无罪可寻,我又为什么要进监狱呢?
想到了这里,我竟不自觉地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的罪恶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生而为人的暴戾,无知,自私……这些东西终将把我害死。我望着眼前这着实无辜而被挖出来的一座坟墓,和不会再躺在这里了的我和那个孩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竟因无知而犯下了如此多余的滔天的罪恶,而那个因人的无知与自私而殒命的孩子,我多少以为他这辈子最不幸的就是运气太差了!人这辈子活成什么样,全靠一个运气!你命里有运了,最多也就落到个不幸运的下场;可你要是连运都没有的话,可就事事不幸了!
我还是快走吧——李德去找来的要抓走我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来了。我当然不是要躲避他们,我是得趁他们来之前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完!我还真的要谢谢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人,让我不至于因那孩子的死而盲目地急着去死,而忘了自己还没在这世上交代完的事儿了!
我沿着村子走着,临走前抽空看了看这个我生活了十年有余的地方。我走了一圈才发现我沿途所见得最多的,竟都是些风景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孩子,唯一还想隔着半里地眯眼瞧瞧的,就是如今这眼下从屋里端着鸡汤出来,笑容疲倦,面露愧色的周萍和端过鸡汤的周婆婆以及喝着鸡汤的周萍的儿子,最后周萍那一汪望着孩子和老人的温柔似水的眸子,也便是我生前可以见到的最令人动容的东西了吧!
我亦不忍地擦拭着夺眶的泪珠,朝着浦塘的方向走去。
我来到了浦塘边,掏出了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写了多年的小说《26+11》来。
我是从开始考虑该不该写这本书的时候,开始了它的创作的。因为它和我一样,必将经历同样的这一种命运:我们存在着,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我们的存在。若干年后,我们死去,我们死去的若干年后,便彻底没有知道我们存在的人了。这还是坚定了我要把它写出来的决心:即便一个生命的本质就是微不足道且让人以为耻的——那也不能成为让它没权利来这世界走一遭的理由!我一直深知,我一直在写的便是人的悲惨和丑陋,我不是在写我的愤世嫉俗,我是在写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面对这个时刻都有着许多不确定因素的世界,我唯一可以十分确定的是:我的小说——写的就是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这其中包括我自己。
我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剩余的小说结了尾,而小说的结尾处,便是此时此刻坐在了浦塘边上的我。我抱着这一生中最好的小说坐在塘边,在死以前,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一生竟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我开始回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最宝贵的东西:羸弱而暴脾气的父亲、焦躁而滴心血的母亲以及一直站在街头用那两根夹着香烟的手指怒指着我的大雄……这世上曾有着那么多的人,可如今,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有的生,有的死,我生过,如今也要死了,我终于相信,人在临时之前,是真的可以在一瞬之间看见他这一生所经历过的一切的!这些记忆就像是一场稍纵即逝的黑白电影,真实且模糊。
我连身上仅存的一件单衣和单裤也脱了下来放在了浦塘边,再加上一双布鞋,我身上还剩下的就真的只有这本小说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今年的盛夏就要到了,离那个曾经被我叫做“儿子”的孩子的生日不远了,有人出生即有人死亡,这道理如今真像极了一计响亮的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我曾经一直以为这孩子被世人所看见的那天便是我的死期,如今直到这孩子死于我手了我才发现,竟是我一手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身后的警笛声和李德的叫嚷声已经透过整个村子传开了来,它们传遍了整个村子,不久便会传遍于这整个世界,我也即将不再适合留在这个世界了,我早已脱光了身子,像是一个要跳入浦塘中嬉水的人一般,抱着我这不为人知的小说和始终写不清的人性一头栽入到这个让我无可奈何的世界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