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樱桃捎信（下）

　　欧州，你好。我们夫妻一场，也算感情不差！今天，当我决心离你而去时，我心里总觉得有话对你说，非说不可：
　　在这最后的时候，在这个我已经绝望的世界上，别人怎么说我，我已经不在乎了，而你——我终生所爱的人面前，我很在乎你对我的看法。为此，在我决心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应该说清楚我该说、想说的话，让别人误解而绝不能让你也同样来误解我。同时，我要让你知道：你的妻子，生，不是活得不光不采；死，也并非不明不白。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她爱你，胜过她见过的所有女人爱她们自己的丈夫！所以，我写这封信。否则，我会死不瞑目！但是，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就预示着这封信便是我和你的永别。
　　这次，我选择离开你走出，是迫不得已，是迫于无奈。尽管我很清楚我这种选择，就等于选择了投身死亡！可是、我不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我一贯死爱面子，视脸面重于生命；另外，我向来生性要强，从不受人话，这次怎能经受如此的遭遇呢？现在，面对着死亡——在这可怕的时候，我不禁自问：是什么原因逼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反思再三，只能归结以下三个原因：首先，是马平川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他根本不是个人！第二，只因为我太傻，傻到了忘我的地步；太痴情，痴情到了让马平川钻了空子，当了枪用。第三，全怪你生性迂执所致，才使我不得不走上了今天这种意义的死亡之路——我好冤啊！
　　马平川不是人！无需再说。
　　在这最后的时候，我只想细说一下我和你——
　　也许，直到今天——我将要为你以至殉身的时候，你还许在心底埋冤我为你丢脸了！如果是这样，我就是死了作鬼也受不了此冤！我说我太傻太痴情，就怪我一生太注重了一个“情”字，到头来反为这个情痴所害——要是我没有一个作妻子对丈夫的一片爱的深情，没有对家庭勇于承担的情怀，马平川诡计能得逞吗？
　　啊——痴情，原来是这般惨烈地害人！
　　我原以为我用我的人格、名誉、贞节这些我视作比生命都值钱的东西作代价，牺牲自己，为的是换回我夫平安的生，用我的不幸换取我夫的幸福，用我的痛苦换取我夫的无灾无祸，用我的忍辱换回我夫的名声……我以为我这是在作着无私的，乃至崇高的奉献。可是，我哪里想到，我的这一切傻痴只是被奸人利用，不但一文不值，反成了我的耻辱和罪过，成了今天置我于死地的催命鬼！而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之一，又怎能排除你的所为？到头来，你反能站在审判台上——对待我……此刻，谁能感受我现在的心里何其之悲、之恨、之苦、之冤呢？
　　我恨！我当恨谁？首先恨我自己——真诚到了无识，崇高到了愚昧！从来只似戴着玫瑰色的眼镜看世界，总是从好处看人看待一切，所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错觉：以为世人多都象自己一样正直，从不愿意从坏处想象别人，所以铸成了此次大错，让奸佞小人钻了空子。
　　马平川为什么有缝可钻呢？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个话题——你！
　　首先，酿成此果，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由于你的迂腐固执，说一不二、一诺千金的忠厚诚实，反给马平川提供了可逞之机，他熟知你的为人——你答应过他：买机器的事你不对任何人说实情，包括我在内。所以，他才有恃无恐的敢在不明真象的我面前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他又抓住了我为你憔忧，愿为你不顾一切这一特点，才使他阴谋得逞。只是，我无论怎样也想不通的是：在我反复怀疑马平川的鬼话时，我才一次又一次的问你，－万个想不到你一次又一次都在用假话糊弄我……人说，谎言重复一千遍也能变成真理，何况是我从你——我夫口里反复听到的话呢！我还能有什么理由能不相信你？我从来相信你，就象相信天上有太阳一样，即使在哪黑云压顶，阴霾无望的时候，我也相信天空中已然有太阳存在——我从来都不怀疑你啊……我相信我们多年的夫妻恩爱所建立起来的信任和默契……我万万没有想到，怎么就抵不住他人，甚至是奸人对你的一句请求呢？在这件重大的事情上，你若能信任你多年妻子一分一毫，将实情透露我一言半语，难道能有今天吗？
　　……我伤心！我为此更觉得伤透了心！此时，我比一往任何时候都愈加感到痛心、灰心……让我绝望！
　　现在，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候——此刻，我也并不想以此追究谁的责任了。我不想在我一生为之所爱、所信托终生的人身上发现：他——原来这么的不配我的爱！
　　我更怕——为此让我的爱也跟他贬值！所以，我现在愿意不闻不问也不想，让我在及将离开这个世界之时，迷浸在自以为有爱、有家庭、有幸福的假象生活里……
　　然而，命运的残忍却如此这般的让我震粟——恩爱夫妻原来都在“假象”中生活……难怪马平川能有机会骗我……如此这般，以此看来：这个世界我还有多少希望可言？多少留恋可言？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为我夫”，“为我夫”的那个家，尽所谓的无私和奉献？原来、是何等的荒谬、可笑！
　　我心里太苦了——如果我的笔下流露出些微的怨尤，请你谅解。现在，我心情灰暗，几乎崩溃。对人生的绝望，已到尽头。曾经的一切美好期望，全都不复存在！你也许无法想象：当一个人到了如此地步，是何等的心情。其实，我并不是有心要责怪你，只是事实如此，让我不得不有此感想。情绪难免昂奋，请你勿要计较我的用词不当。
　　此时，当我处在人生的尽头，回首自己的时候，你知道我现在最为之珍惜的是什么？不怕你笑话，还是——真情！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我对你的真情，天地良心可鉴！而你对我的感情如何？或许以前我还可以枉言。而今天看来，我却并不知道了……也许在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你自会想到：我对你总是怀着爱的感情，爱你——她愿为你牺牲一切，愿为你背上耻辱，饱尝心灵被啃啮的残忍。只要你平安幸福，不用你开口，她自愿为你作什么都愿意。她不管何等为难，在你面前都会只字不提，那怕她扯线的眼泪肚子里流，而对你总是以笑脸相迎。而且，她一生都在感激你！因为，你使她得到了人类最崇高、不朽的——爱情。尽管她到头来发现，只是一场悲剧，但她也仍不后悔！不后悔她对你的爱、对你的情意。她仍可自慰：今生因为能遇到你，她崇高的爱才有了依附。所以，她生是你的人，自当为你；她死仍是你的鬼，乃当为你……只是，当她以后不在你的身边了，谁会知热知冷的关心你？操劳你的衣食起居？考虑你的一日三餐，煎茶热饭？操心你的出行和晚归？你的喜怒和哀乐？但愿你在失去她后，能找到一个你更理想的爱人，也能那样如此的痴爱与你，也能爱你胜过爱她自己，我当死后也甘量甘心。只是，得看上天对你还有没有这样的恩赐呢？
　　永别了……我生所爱的人——
　　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我不得不回想：
　　从我嫁进你家、现在五年六个月了，我何曾和除你以外的任何男人接近过？尽管我走出去，总有年轻的乃至年长些的男人们总想多看我几眼，都使我反感以至生气。也有一些你的同伴、同学、同龄人，有时想讨好我，和我调笑套近乎，总被我拒以千里，所以，有人取笑我为：“更女性气息的冷美人。”在我看来，我和你结了婚，就只能想着你，爱你。而和别的人，那怕稍稍有点接近，也无疑都是犯罪。所以，这儿多年来，连你伙伴中最捣蛋的那些人，敢和别的女人动手动脚嬉闹，却从没有人敢对我不尊重。为此，请你试想：这次我之所以委身于张好山，我到底看中了他的什么？是因为他有什么出众的才貌？还是因为他有和我父亲差不多大小的年龄？还不是当我听到了攸关你性命的时候，只因为他可以掌握你生杀祸福的那点权力。
　　可是，谁又知道在这中间我所受的作难呢？那通前到后，都简直就是一场灵魂的绑架和撕毁！
　　——当我听了马平川的反话，又从你那里得到了误会的错误证实后，我是多么痛心着急，又苦于没有良策帮你救你……无奈之下，我听了奸人的主意——我虽然清楚那样做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更知道是为救你——我便意无反顾的，毅然决然地那样作了！这其间，我感受的绝望和走向毁灭时的内心哀痛，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回想……在那条去村委会的路上，我向前每走一步，都感到是对心灵的一次撕裂。那间我曾去过多次，看过多遍的村委会办公室，当时我一看见灯亮着，好山和马平川坐在里边，我突然心惊胆颤，恨不得跑掉。可是，我违心的，用我坚强的“救你”那个信念顶住了，终竟没有羞怯畏缩的逃走。我是在不惜我的自尊心和羞耻心备受凌迟，我的人格、尊严，包括我的未来和命运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在“救你”之下，一一唾弃！我本着对你执着的一腔痴情，将“救你”这一愿望化成了钢铁般的意志，去撕裂我的灵魂，伤害我的心灵，一再让我心灵呻咽、流血、颤栗、哀绝，我也强迫自己忍受！因为我心里只想着：这样，你就有可以得救了……
　　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安危，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全部。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太阳，我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太阳不落！不管以后将带给我什么样的命运，我都全然不顾！——于是，我抹下脸、强迫自己走进了只有张好山一人的村委会办公室，强装笑脸……可谁又知道那笑脸掩盖下的我——几乎灵魂出窍……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夜迅速流逝的一分一秒，将从我生活中带走了什么？又将我的命运带向了何方？
　　从那时起，我的悲剧人生就业已注定！
　　只是直到大祸酿成，你才把事情真象告诉了我……
　　这让我怎么接受这一现实？等到无法挽回时，你才把真象告诉了我——这只能是一把无情的利剑，在我本来就已经伤得奄奄一息的心灵上，又刺了致命的一剑……你说我还能活吗？！
　　为此、我受了多大的作难，付出了多大的惨痛代价，到今天，竟然全归于——羞耻！只留下世人眼里铁铮铮的耻笑和鄙视……当初，我心里强烈愿望——救你于危难。我所以不顾忌后果，无视与一切，蒙蔽在自以为是的无私和崇之中，淡漠了所有的痛苦。而现在，一切的－切——都原来是这么的触目惊心，使人毛骨悚然！我心目中的那些所谓的“无私”、“崇高”竟是这般的让人羞愧难当，当初的所有一切痛苦，又无不倍加历历在目，无不加倍的，时刻剜割我的心？就这样，还要反过来让你责怪、审判！
　　——我心里太苦了……
　　事已至今，一切后果，一切的痛苦都由我一人承担！我不想追究你在此次过程中应承担的责任，我不想在你以后光明美好的生活中增添你自责的阴影，让这一切的不幸全由我一人承受着吧！我不抱怨你，我只怨我的命苦。我相信——爱，是不会错的！无私的爱，无疑是崇高的！所以，我只想声张一下在此次过程中，我的苦心，我的付出，我所有的无私和奉献，所表现出的内心和无愧……不管结果如何，而具备的心灵美、品质美，她愿为你生、愿为你死、愿为你承担一切不幸的这种行为，难道不值得肯定吗？她愿以舍身救你，你应当看见她的赤胆诚心。相反，她没有使你感动，反被你斥责，你是否想过她为你失身、失体而失去了她作人的一切，已到了无地自容时，再被你怨恨——她的感受？她此刻作何感想？
　　——我心里实在太悲苦了……
　　在这个世界上，此时，除了你，我还能向谁倾诉？而你……我又该怎么说呢？
　　因为，现在我还并不敢断定我在你的心目中到底占什么样的份量……今天，我比一往任何时候，都更感孤独伤心，心灰意悲。
　　既然这个世界这样残酷的容我不下，让我无颜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何不自贵、离开？
　　——只有我，默默地离你而去，人们才能尽快将我忘记，不会将我和你永远联系在一起，保护你的名誉少被染辱；只有我默默地在你的生活中消失了，才不会再把我的悲苦，丝毫的不再掺在你的生活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不幸、悲苦和心灵撕裂，你的生活才能更加光明美好！
　　可怜——我命薄如纸！桃代李僵被虫啮，李若是领桃之情，想来桃虽然僵，也不为太冤；假设李若不知，桃岂不冤枉？有谁知道：桃代李僵，桃反遭李报怨，桃该有多冤？
　　我无法经受这里外双层打击，只好含泪，含悲离开了——离开所有认识我的人……
　　啊——天地虽大，却不让我容身！
　　此刻，我知道，在我面前通往希望的所有大门皆已关闭，我什么都已不再傻望了。我实在不能想象过那种让人指脊背的生活，更没有勇气招架扑天盖地的恶言蜚语。况且，我生性也不容许我厚颜无耻的赖活在这个世上——因此，默默离开这个世界便是我无奈的选择。
　　现在，我孤伶伶一个人躲在一个怕人知道的角落，再无勇气见人了……我已经彻底把我的生活毁掉了！只要能让你平安幸福，我相信，即便是在今天，我只要听到你有危难，只要牺牲我能救得了你，我坚信我还能意无反顾，一往直前去救你！即便是我躺在病床上只剩下一口气了，我也会猛地平添一股力量，从病床上爬起来，再次不顾一切向前！
　　在这可怕的最后时间，我写这封永别的信以诉忧肠：我想你请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原本有一个多么爱你的女人，爱你胜过爱她自己，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而你对待她怎样？她也全不在乎！也许你以后想起她的时候，可她却永远离你而去了，就是你以后记起她的好处时，她却悲惨地离开了人世。在她结束生命的时候，她也选择了远离开你，不忍让你看她结束生命时，她死亡的痛苦，让你看了心生不快。她在远处，让你看不见，听不见，也不让你知道她死时的痛苦，就不会给你带来不快。一切的痛苦，所有的不幸，她都愿意一个人承担！只要你的生活美好光明，她死得就会安心；要是、因为她的死，使你伤心、痛苦，只怕她死了成鬼也不得安心！
　　——啊——永远分别了——我毕生所爱的人！
　　我生，自当为我夫；我死，也当为我之所愿。不朽的爱情，曾使多少烈女都愿为一姓死！只要你的生活幸福美好，我虽死而无憾！
　　——嗐——我一生所爱的人……永别了……
　　
　　信，看完了。
　　欧州目光呆滞的、长久地落在信纸上，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长时间地凝神端详，百感千思……
　　欧州又长时间的发呆发痴——樱桃那熟悉的面容似从信纸上幻出，对他如泣如诉，倾吐哀肠；又倏忽化去，全归于没有。他悚一惊：仿佛看到死亡之神正象樱桃伸出可怕的黑手，她正在绝望地哀鸣、奄奄中挣扎……他惊厥呼叫：“樱桃——”。
　　他只抓住面前一沓惨淡的信纸，而樱桃的影子又倏忽散去，一切又全归于没有。……他想放声痛哭，发疯呐喊，但他终究没有……
　　随后，欧州终日忧郁幽闭，卧病在床，以致多日不能下床。
　　
　　半月后，在二十里外的一处废果园房房里发现了一具女尸。经法医鉴定，死者是服了大量农药中毒死亡的。死者面目已经全非，不好辨认，但和田樱桃的外形衣服等特征大致相同。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已基本可以断定，死者就是田樱桃！
　　于是，欧州认领回了尸体，悲痛葬埋。
　　樱桃娘家妹子领着一伙人，大哭大闹，砸欧州家东西，没人劝阻得住。欧州强忍着不阻拦，她们围住欧州，把他的脸挖得血渍道道，并且又是打又是咬的。欧州一一无声的忍受着……人们看着，大都怕欧州想不通，多少人都这样劝慰欧州：“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个理可说。”
　　“世界上有多少事就说不清个道理，也没有必要去说。”
　　“即便是强盗，也有强盗的哲理，何况是失去亲人的人！”人们都这么说的，欧州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没有个理可说”之论……
　　可是，谁又能知道深埋欧州心底更加可怕的郁怒呢？
　　他为妻子披麻带孝，从心底不止一次的对着她的遗体暗暗立誓：一定为她报仇雪恨，了她未了之愿！他如若食言，必遭雷击！
　　之后，田野里多了一座新坟，人间少了一个好人……
　　从此，在欧州的心灵深处，埋下了永远无法接受的、刻骨铭心的旷古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