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酒席

　　二月初二，星期六。早晨，一群孩子在石佛湾的巷道中吆喝着，嬉戏着。“都去李奶奶家吃满月饭喽。”
　　家家户户都少不了增人添丁，本不足为奇。但对两年多都未开怀，而且一胎就生了一双儿女的李家来说，不能不让村里人羡慕叫奇，除了想吃顿饱饭、好饭的同时，更多是真诚的祝福。
　　身为主角的田小喜可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开心，相反，还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似的压抑郁闷。她觉得耻辱，觉得可气、可恨。面对前来的左邻右舍，她觉得每一句祝福，每一张笑脸都是对她的讥笑，对李家的嘲讽。她躲开大家，一个人往外走，刚走到街道上，对面走过来一个媳妇儿：“她婶子，都上你家哩，你这是上哪儿呀？”
　　“我……我去买斤盐，立马回来。”
　　“她婶子呀，你家媳妇儿可为你们李家立大功了，你孙子孙女都有了，这下你可高兴吧？”又一个女人过来了。
　　“可不是嘛，可高兴哩。”不管心里有多憋屈，表面上田小喜也只能装出一副开心满足的样子来。
　　回到家里，看到那一对儿女，田小喜就在心里骂道：“小杂种，小杂种。”女儿们却不理解她的心思，全都围在秋雁娘儿仨跟前团团转。尤其是李辉，还真把那俩小玩意儿当成了自己的亲生了，下了班就抱在怀里，“啊哦，啊哦”，说着逗着乐着，李红更是鸡蛋小米粥侍候着。看见这些，田小喜就烦，就恨，就在心里骂：“全都是些没良心贼，长这么大，也没见对她这个老娘这样上心过。”骂过儿女，又开始骂秋雁：“怀了别人的娃儿，不觉得丢人败兴反倒把自己当成功臣了，真他娘的不害臊。”气愤伤心再一次涌上心头，声说不离，无处发泄，她受不了。怕外人察觉，一个人低着头往外逃。
　　请全队人吃满月酒席，是李平出的主意，这在石佛湾也是首次。起先田小喜是坚决不同意的，说费钱又费力。憋屈的事儿咱说啥也不能干。可李平却说前段时间娘赶走大肚子儿媳妇儿，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娘是恶婆婆。办这场酒席，也好让人们知道，李家对这对龙凤胎是多么器重，多么喜欢。声势造大点，既能挽回娘的声誉，也免得大家怀疑孩子的身世。最后，田小喜妥协了，办就办吧，反正自己也老了，也当不了这个家了，随他们折腾吧。就那俩钱，折腾完他们就心静了。
　　清河岸边，青翠欲滴的垂柳随着春风，摆弄着她那妩媚的身姿，像尚秋雁一样妖冶，哗啦啦的河水，像在喧嚷他们家那一段不为人知的丑闻。小亮在水中央出现了，叫着娘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张开双臂呼叫着：“小亮，小亮……”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把她拉回现实。该死的骚货，成心不让我见到我的小亮不是？上辈子做了啥孽，要了你这个骚货做儿媳妇？要不是你害死我娃儿，他现在也该念大学了；要不是你不让我娃儿碰你的身子，我早就当奶奶了。你让我们李家绝后，还让我娃个个忤逆我围着你转，你个狐狸精，挨千刀的。大家都觉得你是李家的功臣，我却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这叫啥子事儿嘛？田小喜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哭啥哩？”李大爷和李小虎正好经过。
　　“我……我想起了我的小亮。”
　　“过去的就甭想啦，要紧的是招呼好一双孙子孙女，那才是你的盼头。”
　　“嗯”田小喜怯地应了一声。
　　“队里人都到你家吃满月酒里，你这个做奶奶的不在场咋中？快回去吧。”
　　也许是觉得一个母亲思念儿子的伤情吧，李大爷的话语明显温和了些。田小喜默默不语地跟在李大爷和李小虎身后往自家院子走去。
　　“大爷过来了？”李平看到李大爷祖孙俩，连忙上前接过了大爷手里的东西，然后埋怨后面的娘：“到处找您找不到，咋不说一声您是去请大爷了啊？”
　　还没等田小喜说话，一群媳妇儿们就按着田小喜，把她的脸上用彩笔涂成了大花脸。这是石佛湾人的风俗习惯，谁家添丁增口，以此表示喜庆欢畅。
　　“她婶子，这回可乐得笑掉下巴了吧？”一个年龄大点的女人说道。
　　“啥子她婶子，应该是娃儿的奶奶。”另一个纠正道。
　　“是哩，娃他奶奶，娃他奶奶。”
　　田小喜强颜欢笑，陪着客人寒暄一阵子，装着要去招待其他人，赶紧起身逃开了，不曾想却和村支书梁启云撞在了一块。
　　“他叔，撞疼你了吧？”
　　看着梁启云眼里的泪水，田小喜有些过意不去了。
　　“没事，大队还有事，我得走了。”
　　梁启云匆匆走开了。田小喜站在那里一头雾水：“是纸糊的还是泥捏的，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没觉得疼，你咋就疼哭了呢？”
　　到了没人的地方，梁启云才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唉。李辉他娘都有孙子了，我连文斌的死活都不知道，要是儿子真有个啥好歹，我咋活啊。
　　儿子上战场打仗了，梁启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天天担心儿子的安危。虽说他是党员，然而党员也是人，也有儿女亲情，关键的时候，谁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呢？毕竟他只有一个儿子呀。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弟弟不在公社了，再也没人买他的账了，他东奔西跑，想尽办法还是没人敢给他开病危证明。平时对新闻不太上心的他天天听广播看新闻，他想知道儿子是不是平安，他想知道这场战争啥时候能结束？他的文斌啥时候能平安回来？邮递员每次送信过来，他都要把所有的信件从头到尾看上一遍，他希望收到儿子的来信，他希望儿子亲口告诉他自己没事。然而不仅没有收到儿子的只语片言，就连广播里也没有播报儿子部队的消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他常常会梦到儿子浑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埋怨他：“我不去当兵，你要让我去，这下好了吧？我死了你就安心了吧？”该死。我咋会想着让儿子去当兵呢？
　　“我侄子听县里人说，越南这场战争打得可激烈啦，咱县有两个人踩着了地雷，身子都被炸飞了。”
　　“真的呀？太惨啦，也不知是谁家的娃儿？”两个过路人的对话飞进梁启云的耳朵里，让他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恐慌。他快步向大队部跑去，跑到门口时，又停住了脚步，他不想进那个屋子，害怕看当天的报纸，害怕看到战火纷飞的场面……
　　“哥，你去哪儿了？”
　　弟弟梁启发从大队办公室出来，把梁启云惊得跳了起来：“你……你咋在这儿？”
　　“我来找你呀，你这是咋啦？”看到哥哥苍白的面孔，梁启发问道。
　　“没事。你来干啥？”
　　“我来告诉你个好消息。”
　　“啥消息？”前几天，梁启云曾托弟弟打听儿子的消息，现在听到梁启发说好消息，他立刻来了精神。
　　“我听说公社民政所缺一个副主任，趁着咱家文斌在前线打仗的机会，你赶紧争取一下，咱有这个优势，一定会当上副主任的。”
　　弟弟的话让梁启云大失所望：“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我就惦记着斌儿，我就想知道他好不好，他有没有受伤。”
　　“你现在想这有啥用？战场上子弹是不长眼睛的，这要看他机灵不机灵了。倒是你，不趁这个机会往上爬，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我不稀罕啥副主任，就是给我个省长当我也不稀罕，我就惦记着儿子，就惦记着我的文斌。”
　　“算我白说，妇人之见。”丢下这句话，梁启发气呼呼地走了。
　　不远处，李家院子里又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用说，酒席开始了。这要搁以前，梁启云这个大队支书早就乐呵呵地坐上席了，可此刻，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想出去看别人高兴的目光，更怕人们看到他焦虑的忧伤。
　　“叔，忙完了吗？娘让我来请你过去。”李红过来了。
　　“你们吃吧，我就不去了。”梁启云推辞着。
　　“那咋中？要是你不去娘会怪我的。”李红说着上前拽住了梁启云的胳膊。
　　“一会儿公社要下来人，叔真的有事走不开，你快回去忙吧，顺便告诉你娘，有空了我再过去。”
　　李红走了，梁启云蹲在椅子上听广播，他还是想知道前方的战况，知道儿子的消息。
　　“梁书记，你的信。”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邮递员小宋在外面高声吆喝。
　　我的信？会不会是斌儿来的呢？是喜？是忧？梁启云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起来。“来了，来了。”他急忙走了出来。接过信封一看，却是上面来的一封公函。“扯淡。”梁启云暗自骂一声，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旁边的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