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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我来给你说点事      作者:小溪在右      发布时间:2017-01-13 18:47:25      字数:3621

  第二早上,那人早早地起来坐在店里,滕哥和他一起喝的稀粥。滕哥问:“你哪里的?”“广东的。”“广东可远,来这做什么?”其实滕哥问做什么也是白问,乞丐还能做什么,无非是吃饭。乞丐分两种,一个是常年在一处要饭的,人人都认得他,他也喊遍了大爷婶子;还有一类就像这个人,是云游的,这种有的是逃荒,有的是逃难,逃荒是天意,逃难在人为。三年大旱十年水灾,谁也活不下去,谁也要背井离乡。要是有难,做了错事,当地没颜面活下去了,又不愿去死,就换个地方。换的好了东山再起另立家业,换的不好就沦落街头落魄他乡苟且偷安。
  这人看着滕哥,说:“找个人。”滕哥问:“这人是你的亲戚朋友,还是仇家?”“不是亲也没有仇。”“那可有个名姓,我也好帮帮你。”“已经找到了。”“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可在城里?”“在城里。”滕哥又纳闷了,找到了为何又沿街乞讨,难道没有受待见?这个人看出了滕哥的疑问,说:“不知老板能否帮我一个忙?”“你请说。”“老板可否给我只鸡。”
  秦二看他还是挂着吃:“你还打算在这里吃到过年啊,我老板待你不错,你别得寸进尺。”滕哥摆摆手:“我的店里是不卖鸡的。”那人问:“怎不卖?”滕哥说:“店面小,没吃饭的,手艺又不好,卖不出鸡。”那人说:“这城里可有卖老母鸡的地方?”“有,在城西的养鸡场里。”那人说:“我是会做鸡的。”滕哥让秦二买来两只。滕哥说:“你既会做,就做了吃吧,我只会剁开乱炖的。”
  这个人划开鸡脖子放出鸡血,鸡头耷拉着还会走路,翅膀掀着飞起一拳高,然后脖子重重地戳在地上,正好用划开的口子盖了个章。这人又拔下根鸡毛,上了一炷香。秦二看着,说:“装神弄鬼,老板你让他糊弄了。”滕哥看着。这人说:“贵贱都是命,愿它投胎转世去个富贵人家。”秦二笑着,就他一个叫花子还让鸡去富贵人家呢,他还吃不上饱饭呢。这人手法娴熟地拔光了鸡毛,开膛破肚取出鸡心鸡肝嗉囊,又把鸡腿鸡头鸡脖子塞进肚子里。塞也不是胡乱的塞,两腿在旁边,鸡脖子在中间,头从鸡腚眼里钻了出来。
  秦二看着笑了:“这个怎么吃?”滕哥说:“顾头顾不了尾。”这人说:“头尾都一样,吃了都长肉。”这人又找了好几个锅,一个倒油,三个倒水,一齐点着。秦二说:“费火,亏着不是他家的。”滕哥说:“看着吧。”油比水热的快,整只鸡放进去炸,炸到微黄,捞出来,半熟都没有。又放进锅里煮。秦二说:“你就让他糟践吧,鸡没法吃锅灶还坏了。”滕哥也不好让他停,硬着头皮看。煮了炸炸了煮,最后上蒸笼一蒸,蒸了又炸了一遍,炸完放在盘子里。滕哥说:“好了?”这人又撒上辣椒、香菜、油盐,找来一片布包。吊起来挂在炉灶上面,这个人说:“看着吧。”秦二和滕哥盯着看。这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熟了的鸭子飞不了,一个熟了的老母鸡还能下蛋吗?
  这母鸡是没有下蛋,但是会动。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正着转,一会儿反着转。滕哥看着,秦二嚷嚷着:“它活了,它活了。”光岳楼的老板之所以是滕哥不是秦二,关键就在这儿。同一个事,滕哥能不言语,秦二就大惊小怪。管事的都不说话,打下手的爱出头,出风头。滕哥问那人:“这鸡是哪里的菜?”滕哥不愧是滕哥,心里想说这鸡是死是活,这鸡能不能吃,这鸡在布包里做什么?他想问可没问,只一句是哪里的菜。这人也开始摆开架子讲:“这鸡是武氏闺字鸡,我爷爷传下来的。”接着他开始说起他的爷爷。
  “我老爷爷生了六个孩子,我爷爷排行老大,别人都称呼他武大。我爷爷的祖上是大户人家,家境到他这一代虽然没落也是不愁吃穿,我爷爷结实一个郎中,这郎中有些疯癫,尽是早上起来说些天地不公,老天贪污的胡话,这郎中还有几个癖好,一个是养鸡,一个是杀鸡,一个是做鸡,一个是吃鸡。养鸡是一种乌骨鸡,这鸡骨头黑色,毛丝雪白,是乌鸡白凤。他养鸡样一年零三个月,喂的是小米高粱白面,毛虫豆虫蜘蛛,在八月十五宰上几只。宰鸡要让鸡喝半碗白酒,是上好的竹叶青,喝了之后这鸡就头重脚轻,一个劲的往地上栽。杀鸡也是眨眼的事,脖子上刀一划,裂开一个口子,过一会儿血才流出来。这鸡始终不叫,最后两腿一摊坐在地上。郎中烧柴火,烟熏火燎,水煮油泡,蒸腾几个时辰,月上柳梢头,投影西墙,这鸡就开始吃。八月十五吃月饼,这郎中就不吃月饼吃鸡。郎中是独居一人,没讨老婆,自然也不用和家人商量是不是拜拜嫦娥看看吴刚,他就是看看月亮。院子里空空荡荡,偶尔吹进几阵风,也不逗留,进来就走。郎中不抽烟,也不喝酒,石桌上泡着一壶茶,三个茶杯,一一斟满,一个敬天,让天公作美,年年有个好收成,一个敬地,祈地厚德载物,包容万象,时时佑民安康。剩下的一杯自己喝下,想着荣华富贵难如登天,花前月下已不是光景,唉声叹息。我爷爷吃过郎中做的鸡,也像郎中讨做法。郎中说,武大,你要知道,做菜也是技艺,技艺向来是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的,我交给你无妨,你要传下去。我爷爷满口答应,不是问题,我让武昌传下去。我爷爷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儿子叫武昌,也就是我父亲。郎中把做法说了,几成火几成水,怎么杀鸡,怎么盘鸡,一直从晚上说到了天明。我爷爷满意的离去,到家也没有按郎中的方法做鸡,他只是图个乐子。虽是图个乐子,郎中说的也一一记在心里。过了不久,郎中死了。我爷爷买了捆烧纸,帮忙打理了后事。过年的时候,我父亲买了几只鸡,我爷爷这才想起郎中给他说做鸡的方法,就按着做。这时才想起来,郎中并没有给他详细说放的大料。我记得我爷爷说郎中做鸡放了很多大料,我爷爷只看见了一个八角。看见什么就放什么,又放了平常的葱姜蒜。熟了一尝,味道还是可以。当然我爷爷也省略了一些东西,没给鸡喝半碗酒,刀也不够快,是硬生生把鸡头垛下来的。鸡头剁下来鸡还活着,学着公鸡打了鸣,后面落下一个蛋。”
  “我爷爷后来又试着加了些草药,专门给一些大户人家做鸡,做出来的是什么味都有,有的好吃有的难吃,好吃的东家高兴,不好吃的东家也不说什么。我爷爷做的鸡越来越多,杀的鸡也越来越多,我爷爷让我父亲跟着他学,我父亲说我粗茶淡饭惯了,做了又吃不上,给人家享了福。我爷爷看他也不是个用心的人,就直接教给了我。教给我还是大体说说给我父亲,我父亲再说给我,得有这一个过程。隔过我父亲这鸡就是我的独创,加上我父亲这鸡就传了三代。我学的也不精,我爷爷本来就不精,要是正宗的郎中鸡必须是乌骨鸡,我爷爷是乌鸡就行,到我这儿是鸡就行,不会凫水的鸭子也行。我现在做的鸡完全不是我爷爷给我说的,我爷爷给我说的也不是真正的郎中鸡。这鸡在我爷爷做的时候能吃上的也就着块烧饼,所有叫武大烧饼鸡,到我这儿,都是出嫁的女儿吃这鸡,所以叫了武氏闺字鸡。我在广东做鸡立起了招牌,可天灾没办法。你们或许知道一九四二年的河南大旱,我们在下一年也是大旱。”
  “我记得那时候夏天雨水不停,地势低的房子都淹了,可谁知到了冬天老天爷说不下雨就不下雨了,过了年也是滴水未下。地里还招来蝗虫,稻子插上过几天能点着,有一家七口人就在稻田里烧死了,乡亲白天把尸体埋了,这埋也没有挖坑,就是把土堆在身上。到了晚上,很多人爬着挖开土撕扯下一根大腿一条胳膊塞进嘴里啃,有的连嚼都懒的嚼,咽下去呛着从嗓子眼里拽出一根筋,扔地上又抓起来吃了。我父亲也死了,是让蝗虫咬死的。一群蝗虫密密麻麻的趴在他身上,蚂蚁挤进蝗虫的缝里,我父亲连抬手赶蝗虫捏蚂蚁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地上,连压死它们的劲的没有了。他胸前的一根骨头戳出皮肉,肉皮羞答答的贴在骨头上。我和母亲把尸体扔进家里的粪坑里,要是放外面晚上也会让人吃了,本来想埋在树下的,可谁也没有挖坑的力气。我父亲的两个兄弟也死了,哥哥武器吃了好几天的稻谷壳观音土,把肠子堵住了,拉不下来粪,活活憋死了。他躺在地上干嚎,他儿子拿刀在屁股眼上旋下个大口子,他还是干嚎。他嚎了几个时辰,一会趁他儿子不注意拿刀捅进了自己的肚子,伸手掏出一把肠子,肠子里全是稻谷皮和观音土。他儿子一看摊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把肚皮合上。我父亲的弟弟武林是吃死的。武林没有结婚,和我们住在一起。那天他跑出去好远找到一片野菜地,地里一片片的山蕨,猴头,香蕉头,黄狗头,他晚上背回来一麻袋。我母亲让他吃,他不吃,他说吃饱了。他去蹲茅坑,在茅坑里蹲了一个时辰还没出来,我去叫他,他说疼。我把他拉出来,他躺在地上,他说他吃了半麻袋的野菜,早上还啃了两块硬树皮。他是他不行了,他让我把他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他说要和我爹一样了,他找我要刀我没给。他躺在地上打滚,叫唤着。滚来滚去,地上沾满了血,我看见一块树皮扎破了他的肚子,我帮着他拽了出来。他肚子上有一个口子,我看见了里面的肠子,肠子上有一个一个的洞,每一个洞里都漏出野菜。他说你帮帮我,让我死个痛快。我下不去手。他说你帮帮我,他抱着我的腿,他哀求着。我母亲让我去屋里拿斧头。我不敢动。我母亲说快去,我不去她会拿刀砍了我。武林继续哀求着,帮帮我,帮帮我。我拿出斧子。母亲一手剁下了他的头。他并没有流多少血,嗓子里还塞着野菜,流出绿色的汤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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