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唐南飞到了村子已经是快吃中午饭了。村头憨唐僧啃着骨头，看见唐南飞来了放下骨头咬着手指头笑，嘴里说着：“我不好吃，我不好吃，我身上没肉，我不好吃，不要吃我”。唐南飞从他跟前走过去，他又捡起骨头来：“打死你，打死你，嘿嘿，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喽，我打死你喽”。憨唐僧姓唐，很少人知道他叫什么。唐僧和憨妮一起吃，一起住。憨妮不憨，只是没娶上媳妇，没活干，整天要饭，长头发，都叫他憨妮。憨唐僧听憨妮的，整天跟在憨妮后面，哪里有红白喜事，他两个就能大吃一顿，不仅大吃一顿，骨头肉汤剩馒头拿回来能吃好几顿。
　　他两个隔一天就去镇上，镇上隔一天就是一个集。集散了以后地上剩下一堆烂苹果坏梨，他两个就捡起来。憨唐僧挎着个篮子，篮子装满了就边吃边往回走。冬天下雪，赶集的少了，卖东西的少了，买东西的也少了。他两个也不往集市上去了，窝在破房子里抽烟。憨妮抽烟，憨唐僧不抽。憨唐僧就躺在炕上伸头摇头撇嘴皱眉，憨妮抽的有一些是碎的烟叶，还有成捆的丝瓜秧，掐一节点上就抽。丝瓜秧抽起来没劲，只是辣。憨妮能从镇政府里领到油，一个月一大桶。他吃不了这么多油，就给前邻换成一个一个的大馒头，换成一勺一勺的玉米面。他有个大锅，搭了个锅台，下面烧柴火树叶。早上他们不吃饭，中午要饭去吃，晚上把要剩下的饭倒大锅里添上水胡乱煮一大锅。憨妮吃肉，唐僧啃骨头，憨妮喝肉汤，唐僧蘸咸菜汤。这两个人也是其乐融融。
　　唐南飞回到家，他娘说：“快洗手吃饭。”他爹说：“挣多少钱？”“五千块钱。”“咋这么点？”“一个老板死了，没给钱。”“你跟了几个老板？”“两个，头一个不是东西，瞧不起咱乡下人，我没跟着他干多长时间，后一个有病。”唐南飞没敢说后一个老板进监狱了。他爹站起来，去门洞里薅了头蒜，蒜都辫起来挂在墙上。唐南飞他爹两个脸鼓鼓的，嘴里塞满了馒头，咬下半个蒜瓣，说：“头一个再不是东西也给你钱了，后一个再好也是没给你钱，你没钱什么也干不成。要我说过了年先别出去了，找个媳妇结了婚再说。你看东头的小慧打工回来了，听说也不走了，正托人说媒呢，我过两天让你唐爷爷给你说说。”“说啥说，再过两年挣上钱再说吧。”“你挣上钱，你钱攒够了姑娘就是别人家的了。”“那再找个别的。”“找别的？你说的轻巧，你爹我是有钱人啊，没钱哪个姑娘能看上你。”“现在我也没钱。”“你是没钱，我刚攒了几万块钱，现在不用不知道这钱以后用到哪里去了呢。”
　　爷俩正说着，外面来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南飞的爷，说媒的。“爷，您来了。”唐南飞赶紧让座。唐南飞他娘拿了双筷子。“白云叔，坐下吃。”唐南飞他爹给唐白云倒上了酒，“我这正跟南飞说你呢，给他说让你白云爷爷做做媒。”“这南飞不打算出去啦？”“不小了，娶了媳妇再出去。”“哦，南飞啊，这在外面做的什么?”“白云爷爷，我在江苏干的。”“哦哦哦，江苏好，江苏好，人间天堂啊。”“什么人间天堂？”唐南飞他爹问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好地方，好去处。”“得得得，白云叔，我没你见过世面，来来来，喝酒，喝酒。”唐南飞他娘坐到里屋去了，唐南飞也吃饱了。唐白云问到：“南飞想找个什么样的？”“这还找什么样的，知根知底老实人家的闺女就行。”“要我说咱村的小慧不错。”“就是一个村上的。”“这你放心，过年我就给你说说。”
　　唐南飞一听他爹真要给他说媒，一下不乐意了：“你别说，过年我就走。”他爹也不是能商量的人：“你走，你走也是结了婚再走。”“我不结。”“不结，不结你这就走。”唐南飞他娘开始说话：“你们两个，一个办事急，一个说话急，不能商量商量吗？再说了，这都进了腊月门了，谁家会把姑娘送出来。你们两个，话总说不到一块去，你爹也是，非让你去打工，你也是，他让你去你就去。”“行了，你嘟噜什么?”唐南飞他爹说。“你不嘟噜，有事就着急，你着急办成过啥事？”“你能，你能办成事。”“我不跟你吵吵，我看看要是没我，你儿子这婚能结了？”“他不结，他不结打死他。”“行行行，我不管你们的事，你们爱打就打。”
　　过了年唐南飞没有走，不是因为不敢走，而是因为不愿意走。咋个不愿意走，唐南飞年前看不上小慧，这过了一个年就觉得小慧好。小慧哪里好？唐南飞说了，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长的俊身材好，有点文化。这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什么，唐南飞抓过小慧的手，这一抓不要紧，心也让小慧给抓去了。
　　大年初二，村里人都去上祖坟。一个地方一个习俗，唐南飞这儿就是大年三十把爷爷奶奶请回家过年，初二早上再送回去。这请爷爷奶奶和送爷爷奶奶都是男人的事，女人搭不上边。要是谁家的女人去了，那是败坏了风俗，损了自家的颜面，孩子倒是无所谓，五六岁的七八岁的甚至十一十二十三四岁的，跟着就跟着了，也不分个男女，再往上就不行了。再往上一个是年龄大了，一个是身子也发育了。同样的大年初一的拜年也是先让男人早早的去，天还黑着，男人们都起了，这回倒没有小孩子，小孩醒不了，谁也不愿意钻出热被窝。
　　唐南飞跟着他爹上坟，上坟需要走个大圈子，只要是自家的坟都得上。自家的坟多了，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七大姑八大舅的，坟地也不在一块，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每回上坟都是从村外地的最西头走到最东头，从河北走到河南。要是河里冰结的结实，就可以从冰上过，要是不接受，还要从桥上过，从桥上过，路就多走了。上坟的时候都由最年长的带着，一是他德高望重，一是他认识各个坟地的位置。有的地块坟有十个八个，就一个坟头压上一块纸，在地头上烧一烧。烧纸放炮仗都是年轻人的事，按说唐南飞该干这事。但他不愿意放，好在他院里的人多，有别人代劳了。唐南飞的大爷问唐南飞他爹：“百货，你小在哪干的？”“南方。”唐南飞他爹叫唐百货，他爷爷给他爹起名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百货大楼百货超市，要不然怎么着也不会叫这个名。
　　唐南飞这群人上完坟都半晌了，从庄东头回来。正好小慧从家出来，刚一出门脚下一滑跐溜摔在了地上，巧巧地摔在了唐南飞旁边。唐南飞拉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没事吧？”“没事，路滑。”一群人继续走。唐南飞大爷说：“这孩子叫什么?”“小慧。”“这孩子不错。”“是不错，也在外面打工，挣不少钱。”“这孩子行，稳当认干，脾气也好，说话什么的都挺好。百货，找人说说媒。”“不着急，南飞这还不大。”“大不大早结婚早安生，你以后都不用管他了。”“不管他，结婚了是好，结了婚再给我要钱不叫人家笑话啊。”“这个笑话啥，刚结婚哪有不吃老子的。”“哪有吃老子的？”“怎么没有，你不知道罢了，我给你说我东邻，那小米结了婚都跟他爹他娘在一个院里吃一个院里住，不结婚还干点活，结了婚都不干活了。不干活他哪来钱，没钱他不吃他爹吃他娘的啊。你离的远你听不找，我都跟他家挨着，一个墙，他家有嘛事我都听见了。他爹他娘不成天说他，说他也没用，小米这孩子都是好玩，没娶媳妇怕人家说他好玩怕娶不上媳妇，这媳妇娶上了，啥也不怕了，他不玩干什么去。你南飞比他强，你家南方老实认干，娶了媳妇他两口子还用你管了，别说用你管了，年年还得给你钱咧。”唐百货听有人夸自己孩子，心里高兴，面上还是说：“别给我钱了，自己顾上自个都行了。”
　　唐南飞吃了半碗饺子，唐百货也吃了半碗。其实他们都能吃一碗的。中午还是饺子，喝的面条。唐南飞和他爹最爱喝面条，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转，初四烙饼炒鸡蛋，初五、初六捏面团，初七、初八炸年糕，初九、初十白米饭，十一、十二八宝粥，十三、十四窜汤丸，正月十五元霄圆。过了十五，卖东西的都开张了，早的在初八就开了。打工的十六，十八都走了。唐南飞没走，他爹说：“不走就不走，在家里找点活干。”过了一个年，他爹倒好像把给儿子订婚的事给忘了。唐白云到他家来：“呦，南飞还没走呢？”“白云爷爷来了，屋里坐。”唐百货倒上水：“唐叔喝水。”“放着就行，不渴不渴。”唐白云开始说小慧的事：“我给你问了，小慧他爹也想给她找个婆家，还没人提亲去呢，我这是第一份。我一跟他说南飞，他说行，毕竟自己村上的，都知道，实实在在的庄户人家。”“那个唐叔……”百货打断了他的话，“我觉着吧，一个村上的还是不大好，你看看两家离得这么近，万一这个南飞跟小慧吵起来了，小慧那里一生气跑回家了，显得两家都不好。”“瞧你这话说的，哪有不吵架的，你没吵过架啊，我还跟你婶子成天吵哩，他小孩子家吵都吵，打起来也没事。小慧她爹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他能一直偏向着他妮啊，中午跑回家晚上都撵回来，他爹还得给你赔不是哩。”“唐叔啊，小慧他爹没事，他娘可不行，平常都不受气，一点气都受不了。”“你管她娘干啥，你跟小慧他爹两个大男人家还没法一个娘们啊。”“这都怕人家说闲话。”“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敢说闲话啊。”“这面上不说，背地里都不知道了。”“百货啊，我怎么跟你说吧，娶媳妇看媳妇，挑女婿看女婿，你别娶个儿媳妇把她八门子的亲戚都看了，你看这个也没用。你说小慧她娘不好，她再不好她是个女的，她不当家，她不上席，真有点嘛事还是男人家说了算。百货，你别的不说，你都说小慧这孩子怎么样？”“没问题，小慧这孩子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都行，你要是愿意过两天我再给你说说，你要是不愿意哩，我再给你找别的。”“唐叔，我这个再想想，南飞我还没问过他，我也不好意思问是他也不好意思说，我问问他看看他是个怎么个想法。”“行行行，不着急，这事急不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