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蒋亦琳是蒋氏家族的大女儿，她还有一个妹妹。她爸爸是蒋氏家族当家做主的人物，她爸爸就叫蒋氏。一次陆毅然看到蒋亦琳的家长通知书上写着蒋氏：“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管得着吗？”“为什么不叫蒋先生，为什么不叫蒋某某，怎么不叫蒋女士，干脆叫僵尸也好啊。”“你是不是欠揍？”“到底叫什么?”“和你爷爷一个名。”“我爷爷姓陆。”“你爸爸到底叫什么名？”“不给你说。”“不说我也知道，谁给他起的名字？”“你有完没完？”“有完有完。”
　　蒋氏这个名字是老秀才起的，老秀才起的是这个音，不是这个字。他说的是蒋仕，寓意步入仕途，飞黄腾达。蒋氏他爹也就是蒋亦琳的爷爷抱着蒋氏录户口本的时候，穿大袖子的人问：“叫什么名字？”“蒋仕。”“好，蒋氏，胖胖的大小子，有福气有福气。”蒋亦琳的爷爷拿着绿皮户口本回家，拿出来看，他认得蒋字，一看写的字还不错，又看仕字，他不认得仕字。左看右看猛的抬头，觉得这个字和墓碑上的字差不多，李氏之位刘氏之位王氏之位不都是这个字吗？他拿着户口本给老秀才看，老秀才一看：“字不是一个字。”“那还能改吗？”“章都印上了，改不了了。”又说，“不改也没事，这个字也好，一个字就是一个大家子，有人聚财，好好好。”
　　蒋亦琳和陆毅然什么话都说，就是瞎扯。陆毅然说：“我会金钟罩铁布衫。”“你还会什么?”“还会林波微步排山倒海葵花点穴手。”“奥。”“我三岁入住少林寺，五岁登上武当山，八岁游遍大好河山，十岁捡到一本古书，一夜读完，自此后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就吹吧，武侠小说看多了，你还娶了香香公主幸会小龙女呢？”“就你还知道香香公主？”“我自幼博学多识，学富五车，爱读书爱学习，有求知的好想法。”蒋亦琳还说：“我曾拿过小学生唱歌比赛的冠军，当时我唱了《让我们荡起双桨》，歌声嘹亮，唱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唱出了伟大的无穷无尽的人生理想。”“哦，就你还拿冠军，你要是拿冠军了，别人都是冠军。”“我真是冠军，还有奖状证书奖杯，还给了我一朵小红花。”“切，谁信啊？”“你怎么不信？”“是个人不动脑子就不信。”“你不是人，你没有脑子，奖状就在我家墙上。”“你家墙上还有什么?”“还有画。”“谁画的？”“我。”“画的什么?”“狗。”“画的你，是你的自画像，长耳朵尖鼻子四条腿摇尾巴。”“滚。”
　　陆毅然在宿舍里问李中间：“吴妙轩是不是看上你了？”“还看上我了？我看是你看上她了。”“我能看上她吗？”“那是你看上蒋亦琳了。”李中间一开始谁也没在意，李文田让他好好学习，他就只顾着学习。在宿舍里，陆毅然净和他闲扯。陆毅然说：“你知道阿尔伯特吗？”“不知道。”“就是爱因斯坦吗？”“知道。”“听说他也离过婚。”“是吗？”“是。”“你听谁说的？”“书上说的。”“哦，对了，你知道唐南飞吗？”“就是以前那个尿裤子的吗？”“对，就是那个。”“你怎么认识他？”“我暑假的时候和他在一起干活，他说认识你。他也结婚了，明年就有小孩了，我看他两口子也挺合适。唐南飞这小子行，也有出息。”
　　唐南飞是李中间的小学同学，它俩只当了一年的小学同学，到了二年级唐南飞就不念了。唐南飞去广东打工去了，在一个饭店门口当保安。这个饭店进门处摆着一个铜质的关公，两米多高，长髯凤眼，立着青龙偃月刀，英姿飒爽，正气凛然。大堂里挂着字画，瀑布飞泉，走廊里是岳飞的满江红，铁画银钩。唐南飞站在门口，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带着帽子，帽檐挡住了他前上方的太阳，汗滴不停的从他脸颊上留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这也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半年以后，他到了江苏。在这半年里，他和饭店经理左右不对眼，经理嫌他是个土包子，唐看不起经理有几个钱就盛气凌人。一次一个阔太太的阳伞掉在地上，唐南飞给她捡了起来，阔太太一个白眼一口唾沫：“手脏。”唐南飞这下急了：“你说什么?”“说你手脏，乡巴佬，滚回家吧，就你还在这里混。”经理从大堂里出来，骂着唐南飞，给阔太太点头哈腰。经理借这件事把他赶走了。唐南飞也不求他，还欠了他一个多月的工资，他要，经理不给。他又不会说话，看着钱是不想给了，就打算回家。他看着关公像，关公像蹬着眼睛，他摇着头：“说到底，还是关老爷不怕恶人。”
　　唐南飞去车站买回家的火车票，碰到一个山东的老乡，那老乡说他去江苏打工，能挣不少钱，唐南飞也没回家，跟着他去了江苏。到了江苏他才知道，这个老乡干的活是运东西，把木头从山里运出来，把家具运到城里去，还运丹顶鹤和天鹅。唐南飞问他：“运这个犯不犯法？”“又不是我们运的，我们只管在车上跟着。”唐南飞把动物装上车，车子开进城里又开出城，最后到了一个废弃仓库。车子开了进去，唐南飞跳下车四处张望。“看什么看，”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他，“赶快干活。”唐南飞把丹顶鹤卸下来，一群黑衣服的人把丹顶鹤拉到了面包车上。唐南飞在这里干了不到半年，这回不是让老板撵走了，而是老板跑了。听说他走私了一些毒品。唐南飞问这个山东的老乡：“丹顶鹤算不算走私？”“谁知道呢，也许是吧。”“那你再干什么去？”“先回家吧，快过年了，过了年再找点活干。”“干什么活？”“谁知道呢？碰上什么就干什么。”
　　唐南飞和老乡坐着火车到了济南，在济南火车站睡了一个晚上又独自坐着火车到了东昌府，在东昌府到临清汽车站已是下午五点钟。刚好走了最后一班到镇上的汽车。他扭头进了车站的厕所。车站厕所就是几个坑，蒲草帘子一掀钻进去就尿，尿液满墙都是，顺着墙淌到脚底下，鞋底上呱唧呱唧湿，一踩一个脚印。唐南飞围着车站转了几圈。冬天天冷，车站旁的小摊一个个冒着热气，有卖大碗面大碗菜热包子烫水饺的，有卖黄面糕熟花糕热乎乎的大饼的，卖糖葫芦棉花糖果冻麻花酥棒甜球果子的。除了吃的还有玩的用的。卖小布老虎新鞋新帽红腰带的，卖风车灯笼烟花爆竹的，地上摆着双胞胎大胖娃娃挂画对联门神福字，旁边站着吹糖人的。唐南飞找到一个卖烟叶的坐下，卖烟叶的老头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看见唐南飞过来给他一个马扎：“要点？”“没闲钱啊。”“回家过年去，市里的还是乡下的？”“唐庄的。”“哦。”卖烟叶的卷着烟：“唐庄是哪个镇的来，华东镇还是湖西镇？”“湖西的。”“湖西我去过，算命的瞎子老魏爱抽我的烟叶，他还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不愁吃不愁穿一生乐呵。可不，卖烟叶的钱够吃饭，还能喝口小酒，不是地主富翁也冻不着饿不着，不用跑东跑西，不用求这个求那个，自己过的日子舒坦。你还年轻，能成大事，我老了，想干什么也折腾不起来了。对了，今天天黑了，你走不了了吧？”
　　唐南飞想着算命的瞎老魏，他没见过这个人，已经想出了这个人的模样。戴着黑眼镜，半扣碗的黑帽子，黑长衫，黑布鞋，说不定还辫着个长辫子。他说：“天黑了，明天再走，你说的那个算命的老魏是哪个庄上的人？”“他啊，刘魏庄的，死了好几年了，别的魏庄还有个算命的，也是姓魏，别人都叫他魏老爷子，是钱魏庄的。”魏庄有好几个，南魏庄北魏庄赵魏庄连上瞎老魏的钱魏庄和魏老爷子的刘魏庄还有个小魏庄。魏姓在当地是大姓，祖上是魏文侯，几百年前有个魏源，说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有什么《古微堂诗集》和《清夜斋诗稿》。小魏庄有个魏总城，靠加工食品出了名，发了大财，给村里修了几百米的公路。唐南飞站起来：“走了，找个地方睡觉去。”“抽袋烟再走。”唐南飞卷了袋烟，老头子给他洋火。“哦，不用，我这有火。”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好家伙，新鲜玩意，出门到南方去了吧，南方人都用这个？”“嗯，南方呆了一年。”“估计南方下雨，天潮，擦不着洋火。”唐南飞抽完烟走了，老头子推着洋车子也回家去了。
　　唐南飞到了汽车站后面，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倚着睡觉。天冷，盖着厚厚的大衣，夜里还是起来好几回，搓着手跺着脚哈热气。车站的宾馆也不是很贵，二十来块钱一个晚上，唐南飞也没去住，都到家了能省点就省点，有这钱还不如买点过年的东西。
　　唐南飞在早上早早地起来，比他起的更早的还有一个个小车。他觉得饿了，想买几个包子吃，他围着包子铺转了转，最后坐下来喝了两大碗豆浆。豆浆比包子便宜，两碗妇女收了他五毛钱。他心里想着该买点什么东西。车站的东西贵，他去了车站西边的小集市，这也不是什么集市，只是过年在路两边卖点东西。都是些自家养的老母鸡，水库里的鱼，还有些蜜枣什么的。唐南飞看着老母鸡：“多少钱？”“给八块钱吧。”“身上没肉啊。”“这是自家养的，又不是肉食鸡，这肉顿锅里那才叫香。”“便宜点。”“便宜不了了。”“五块钱。”“不行不行，哪有这样买的？”“怎么不行，我还有事，要不行就往别处去。”“你看你这小伙子不实在，六块钱你就拿着。”“什么六块钱，五块钱，就剩五块钱的零钱了。”说完就走，卖鸡的也不拦他。“再给你添五毛行了吧。”“哎呀，小伙子，你可占便宜了，多好的鸡，养了一年了，你可别给人家说是这个价钱。”“我说那个干什么，给你钱。”“要不是快过年了，你这个价钱可买不走。”“你看我咋拿着？”“这不给你绑住腿了，提着就行。”“我还坐车呢？”“没事，结实着呢。”“你要不给个袋子什么的？”“哪有袋子，有袋子也闷死了，你提着就行。”唐南飞提着母鸡往回走，从路边又买了两盒新筷子，扯了两尺红布。
　　汽车上的座位就二十多个，唐南飞站着，一手提着母鸡，一手抓着扶手，背着两个包，腿边靠着大麻袋，里面装的被子褥子枕头衣服洗脸盆子刷牙缸子。汽车司机是个胖子，收钱的是个胖娘们，估计是他媳妇。车厢里充斥着牛肉羊肉鱼肉的腥味，也有香油的香味，还有烧焦的塑料味，汽油的浊味。一个女学生趴在车窗上往外吐，一个小孩直接吐在了车上，一股刺鼻的韭菜味。在车上颠簸了一个小时，到了镇上。
　　湖西镇是临清最繁华的一个镇。镇南面是汽车站，汽车站的厕所比市里的厕所还要好，尿液的味道在外面很难闻到。要是在市里的汽车站你顺着味道就能找到厕所，在镇上你就找不到。这里的厕所地上铺的大青砖，大青砖吸水。临清还烧制贡砖，砖窑在河边上比比皆是。北京城里的故宫，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用的都是临清的贡砖。唐南飞在厕所里撒了泡尿往家走。在半路上碰到骑着脚蹬三轮赶集回家的唐二大娘。“呦，飞，这是回来啦。”“回来了，过个年。”“把东西放上面。”“不放了，都满了。”“哪满了。”唐二大娘把萝卜放在藕上，大葱堆在萝卜上，对联压在大葱上。原先一车斗的东西现在腾出了一多半的位置：“放上面吧。”唐南飞把麻袋放上面。“书包也放上，别背着了。”“没事，书包轻。”“放上就行，不压沉。”唐南飞把两个书包放上。“那我先走了，到家让你娘来接你。”“不用接，这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