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一个人从海外学成归来，李文田是他的父亲。他梳着整齐的头发，穿着板正的衣服，锃亮的皮鞋。他对村里人说美国街上有流浪汉，苏联早解散了，日本人也不都露裤裆。村里人没人信他，说他学了一阵子，学的都是些歪门邪道。他给李文田说，李文田看他回来高兴，认真听他说。李文田问：“美国真有流浪汉？”“有。”“他们吃什么，住哪里？”“他们住在收容所里，收容所提供食物。”李文田又问：“那个什么所要钱吗？”“不要。”“白吃白喝？”“白吃白喝。”李文田摇着头：“还是美国好，还是美国好。”
　　李文田喝着酒，喝的晕乎乎的，看着儿子整齐的衣服，竟当成了当官的。连忙说：“您上坐，您上坐。”李中间扶着李文田坐在椅子上：“你坐，你坐，爸，我是你儿子中间啊。”李文田一看，是中间：“老了，糊涂了，来来来，接着喝。”酒喝到了月色偏西，李中间把父亲扶到床上，李文田在床上坐着，抽着烟。李中间收拾桌子。李文田吐出烟气，里面夹杂着一句话：“唉，就是不像下地干活的样子。”
　　李中间干不了地里的活，吃不了乡下的苦，受不了地里的罪了。李中间本来回来是要告诉村里的人，发展副业能致富。他让村里人养些蝎子蜈蚣蜜蜂，指不定能赚大钱。村里人不听这一套，他们都说：“我父亲没养过，我爷爷也没养过，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没养过，你让我们养，我们不会养”。李中间又让他们养些鱼，他们说：“河里就有鱼，不用养”。李中间又说：“那养些猪，养些牛羊也好。”这回村里人听了，开始养猪，可头一年就不是养猪的年，口蹄疫说来就来，让它走也不走了，养猪的没有赚钱的。村里人都在背地里说李中间，说李中间害了全村的人。李文田也说他：“你不该这样，发了财人家不感谢你，赔了本可都记恨你。”
　　李中间认为路子没错，就是年份不行。他又劝人们接着养，人们没几个听他的。人们这回可错了，继续养的几户人家三年都发了大财。谁发财谁高兴，谁不发财谁眼红。眼红的人又埋怨起了李中间，说他干嘛不当初使劲劝劝自己。
　　李中间本想在村里大有作为，可怎么也不好施展才华。他也干不了重活，镇上盖楼搬砖活水泥能赚钱，他干不了；纺纱能赚钱，他也干不了；去外面打工他也不愿意去。他只好呆在家里，晚上写点东西。李文田让他找活干。他说这里的活没前途。“那你回来干什么？”“这不衣锦还乡吗？”“衣锦还乡？”李文田笑笑：“儿啊，你这不是衣锦还乡，你这是落魄而归啊，你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李中间确实成了全村人的笑柄。他知识多的用不上，学问多的不重样。用不上就没用，不重样不是面面俱到，是蜻蜓点水，只知道皮不知道里。李中间说人要好好的活着，要多出去走走，要放下功名。村里人没人同意，谁不是在劳累的农活过后躺床上休息，谁去走走呢？放下功名，当上官不就是图个光宗耀祖在人前有面子吗？
　　李中间说人不能图钱，不能图利，不能算尽心机贪尽小便宜；人要忠厚一些，德重一些，要能吃亏，吃亏是福。村里人都笑话他，什么吃亏是福，没人信他那一套。村里人有村里人自己的逻辑。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有钱不赚是王八蛋，钱要赚外人的，外人的钱赚着方便，坑蒙拐骗都行。他们对熟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外人就不一样了，总是防备着外人，毕竟人心隔肚皮，谁不想从别人身上捞点好处吃。都说乡下人老实，其实乡下人只有在乡下才老实，到了城里他一样不老实。任何一个乡下人到城里之前总有人对他说长个心眼。这心眼是什么?就是装的不像个乡下人。怎么才不像乡下人？就是不老实。
　　李中间他爹李文田是老实了一辈子，年轻时在箍桶巷里就是个老实人。别人箍的桶不漏水就行，只有老李把桶箍箍了一遍又一遍。要是有桶坏了，老李除了换掉烂了的木板，有时还会把铁箍给人换成好的铜箍，最后收的还是和铁箍一样的价钱。
　　正是因为李文田的老实，住在乡下的人缘很好，很多人都愿意帮他的忙，他也帮了村上人不少忙。他家北面的一个个坟头上长满了枸杞，他摘下来晒干，给这个送一点给那个送一点，西头的人家都喝过老李送的枸杞泡的水。不仅坟头上长枸杞，还开一些花，有一种黄花只在早上开。有个小女孩找到李文田：“大爷，你能帮我个忙吗？”“什么忙？”“你能在明天早上黄花开的时候给我摘一朵吗，早上我要去学校。”“没问题。”李文田早早的起来摘了几朵黄花，把它们插在装水的瓶子里，到中午小女孩找他要花的时候还是新鲜的，一点也没有枯萎。别以为这不是帮忙，别的大人谁会理会小孩子这样的要求。即便嘴上当时答应了，也只当成个玩笑。
　　李文田不爱开玩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有一回他说：“我昨天晚上听见北面坟地里有鸭子的叫声。”别人都不信，坟地里怎么会有鸭子。可人们去看的时候，坟地的草丛里确实有鸭子，不过已经死了。鸭子身子被埋在土里，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只有一个长长的脖子伸着脑袋。这事是徐栩干的。徐栩说鸭子是从大陆上逮的，没地方放，又没有绳子把它拴起来就把它埋起来了。徐栩说没想到它会死，给它露着头它能呼吸，嘴前就是各种野菜，怎么能死了呢？
　　人家鸭子的主人找到徐栩多母亲，对他母亲说：“你看看你孩子，还亏着是你儿，把俺的鸭子弄成什么样子了？”徐栩的母亲还不知道徐栩干的事，就问：“他怎么了？”“呦，您还不知道哪，好好的一个鸭子就死了，给埋在土里，压上砖头给压死了。”徐栩的母亲还以为徐栩把鸭子生吃了，一听只是埋在土里，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徐栩这孩子，成天没事干，我下回赶集给你买一只。”“罢了罢了，小孩子都爱惹是生非，大人看好了就是了。”“好好，我常说他不让他找事。”“你真说他？”本来那人要走的，又回头问了一句。“真说他。”那人坐到马扎上，说：“我可听说你待孩子娇，娇一点没事，可别惯着。你看他爸爸，当个宝贝宠着，他宠着你就不能宠着，两口子都宠着那孩儿还成孩儿啊。”“对对对，你说的对”徐栩的母亲这时候不论别人说什么她都说对，因为她儿子把人家的鸭子给埋了。那人走了：“不用赶集买了，死了正好，只往院子里拉屎，这下干净了，埋了也不用我们费事了。”
　　李中间还是在村里讲着致富的路子，他还写了一首诗。这首诗是这样的：上帝的接班人，劳苦的人民，你们受了罪有福气，你们吃了亏不用急。上帝的故事丰富，你们的生活多姿多彩，不要紧跟着太阳，要远远的观望。不要落后了月亮，要奔向远方。他把这首诗讲给小孩子听。小孩子没人听。小孩唱着自己的儿歌。他们唱“吃饭先喝汤，老了不受伤”、“不怕人不敬，就怕己不正”；他们唱“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们唱“槽里无食猪拱猪，分脏不均狗咬狗”、“朝里有人好做官，家里有狗好看门”。他们唱的歌就是大人嘴里的闲话。大人说的话小孩记的清清楚楚。大人说“正月十五云遮月”，孩子说“八月十五雪打灯”。大人说“有志不在年高”，小孩说“有理不在会说”。李文田说“只要肯劳动，一世不会穷”。李中间说“针没有线长，酱没有盐咸”。
　　村里人有学问的多的是，都在各自的行当里出人头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种地的知道农时，打渔的知道潮汐，喂猪的知道行情，只有李中间讲E＝mc²。这是一个公式，李中间说这个公式可不简单。问他“哪里不简单”？他说：“你知道爱因斯坦吗？是外国的。”村里没人知道爱因斯坦，要说外国的，只知道叫不上名字来的日本天皇和希特勒。日本天皇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希特勒留着一撮小胡子。日本天皇死后尸体喂了野狗，希特勒死后堆起了高墓冢。日本天皇娶了八十八个女人，希特勒只对家族的小姐衷心。日本天皇满脸的麻子，抽着大烟，尿了裤子，希特勒穿着军装，金丝眼镜，锃亮皮鞋，在湖边悠闲的钓着鱼。日本天皇没孩子，希特勒儿孙满堂。这当然是村里人的胡诌。
　　村里人胡诌也不是满嘴说胡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里话。这心里话不能随便说，但又想说。想说就得说，怎么说？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声东击西借尸还魂借刀杀人的说。听起来是一回事，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