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四）

　　1、
　　江立喜要到车城去讨说法，总不能像祥林嫂的孩子被狼吃了样，一个人一个人的去诉说，一个一个都不愿意听他诉说。还是发挥特长，用船歌词给市中级法院写了上诉状，
　　年前彩船大展演，
　　交通局门前我把歌唱：
　　近年交通怪现象，
　　公路没增一米长。
　　转移支付交通款，
　　建设舞厅和发廊，
　　局长拥抱花姑娘！
　　交通局长录了音，
　　山竹法院告了状，
　　说我侵犯名誉权。
　　侮辱贬低他形象。
　　我是有证又有据，
　　审判官偏不看周详
　　山竹法院有偏袒
　　说我侵权太冤枉！
　　继而把案情的经过始末也如实写了出来，到打印店去打印了一沓子，第二天一早坐上儿子的同学开的大客车，前往车城。
　　那天下午，一到上班时间，江立喜就去了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上诉书。
　　承接上诉状的值班法官说要等到半个月以后才有准确消息，并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发还山竹县法院重审；二是由中级法院在车城开庭审理。
　　江立喜脑子一激灵，这案子万不能发还山竹县重审，那样有可能再蹈败诉的覆辙。山竹县法院不可能自己推倒自己的判决意见，那等于打自己的嘴巴，最大可能是依旧维持原判。那么，这一趟路就等于白跑了。所以，江立喜恳求受理上诉的法官能够不发还山竹县重审。
　　那法官并不隐晦自己的观点，说：“那你自己要想办法努力争取了。”
　　江立喜如今也明白了这些隐糊话，那是人家明确告诉你江立喜，你也得动用你的关系。
　　江立喜无职无权更无钱，哪里有什么过硬的如何成武样的经过国家钱财铺垫出来的铁哥们关系户呢？熟人不少，但都是群众文化部门群众文化圈的普通人，见面顶多呵呵哈哈哈打个招呼的人，越到需要派用场的时候越派不上用场。不过，江立喜还是想拿着打印好了的案情始末材料到车城群众文化圈走一圈，或许鱼有鱼路，鳖有鳖路，文人有文人的酸点子呢。
　　江立喜拿着案情始末材料马不停蹄象如今发性药广告的人一样，先到车城几家报社的熟悉的记者那里，再到文化局、文联、艺术研究所，直至市委宣传部，找到了山竹县人宣传部长。收到的效果还算理想，都象互通了情报样，异口同声一句话：“在全市，谁想在你江立喜老名歌手头上率先开刀，我们都会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并且还有人出谋划策：“你把材料给民主党派也送几份去——马上要开政协会了呢。”
　　群众文化文艺圈里的那句“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是早在八十年代初期湖北著名诗人熊召政一首反腐败反特权诗歌的标题，在全国影响很大的。有了他们套用的这句话，还有投诉与民主党派的金点子，让江立喜心里安然多了。尤其是同乡宣传部长表了硬态：“江立喜你不要吓得卵子打架，你把心放下——这案子坚决不能发回我们山竹县法院重审；包在我身上，在市里给你摆平去个球——”
　　2、
　　记得有一首歌唱的是“一九九八”，令人记忆深刻。对于江立喜来说，更是把一九九八铭刻在心中。农历腊月二十四那天，是举国老百姓过小年的日子，却是江立喜招惹案事终审判决的日子。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农历“大寒”节期间，是最冷的日子；不过，也是腊尽春来的日子。清晨六点半，江立喜和县交通局现任常年法律顾问律师桂阳斌并排坐在发往车城的第一班客车上。
　　按照桂阳斌律师十分害怕县人民法院的那副德行，江立喜并不稀罕他再次只是作为一个陪衬的律师。可桂阳斌他觉得在县人民法院对江立喜案由的审理过程中自己的无能和无可奈何很有些愧疚，坚持上车同行，说：“江老歌师啊，你这个案子啊，在县里我未能、也不能帮你说话，到市里面法院，我还是不能……县里法院和有关方面如果晓得我帮你，我以后还是没有好果子吃哟。”
　　桂阳斌说的是实在话，说得江立喜心烦，就说：“桂律师啊。马上要过年了啊，你家里面有很多家务事要做，你还是下车回家的好。至于我的案子结果会是什么样，听天由命吧。”
　　桂阳斌却说：“江老歌师啊，别的什么都不说，权当我给你做个伴吧——”
　　看桂阳斌这么坚持，江立喜也就罢了，心想，年根上了，能替别人做个陪伴也是一番不错的情意。
　　在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中，在绵延的山岭如电影镜头翻转倒推中，江立喜透过车窗玻璃，浏览着漫长的山地胶卷，看到涧谷、岸畔的迎春花已经摇曳出金黄，阳坡上的山桃已经挣扎着突破严寒，绽放出花蕾，细看朝阳的河弯，让寒冬扒光了叶子的柳树枝条上也已经挤兑出麦粒大的绿点点。
　　但江立喜的心情并不是十分轻松，虽然有市委宣传部部长给予的定心丸——可法院的判决，江立喜料不定最后的胜负如何，因为他知道上诉状呈交市中级人民法院的第二天，原告何成武就驱车车城，主动向正在新建的市中级人民法院新楼工程捐赠数十万建设款项，而且市中级人民法院也慨然笑纳。这，怎么说对江立喜上诉的审理都是不利因素。
　　上午十点，班车正点驶进车城中心客运站，江立喜下车，马不停蹄奔走市内的宣传、文化主管部门和新闻媒体单位，向熟人和朋友告知下午两点半自己的案子开庭消息。
　　大家都应诺届时入场助阵。
　　3、
　　下午一点半光景，江立喜没有去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庭，按照市法院民事二厅的通知，去了江湾区法院审判庭。因为市中级人民法院在新建、扩建，为复审江立喜这个案子，借用的是江湾区法院审判庭。
　　下午两点，市内各个新闻媒体的记者已经到了这个审判庭，有的在调试有站杆的摄像机，有的则脖子挎着相机闲转悠；市电视台法制节目的专栏记者在调试着讲话、送话的麦克风，“原告原告、被告被告”的呼叫着好玩儿。
　　这时候，江湾区法院审判庭的大门前，一辆蓝鸟轿车噶然而至，车门打开，却是山竹县政府办主任——案事原告的亲亲姑舅老表袁明珠。
　　江立喜快步出迎，万分亲热地叫了一声“袁主任——”，
　　袁明珠也装着十分大度地应声：“哟哟，老歌唱家捷足先登啊哈哈——”伸出手来要与江立喜相握。
　　不料江立喜触电般弹回手，说：“袁主任，告诉你啊，今天这个地方不是我们山竹县人民法院，我估计你控制不住呢！”
　　袁明珠听见江立喜如此说话，身份顿失：“老江，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两点三十分，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二厅审判班子匆匆而来，急急登台就坐。
　　审判长丰国田问过江立喜和何成武愿不愿意法庭调解？
　　现在的原告江立喜和被告何成武都不愿意法院调解。
　　于是，丰国田省略了法庭调查过程，直接进入举证程序。
　　台下，何成武照例出示了当县交通局张的委任状，还播放他认为是污蔑他的那一段花鼓船歌。
　　台上，丰国田却把江立喜上诉呈交的说明何成武腐败的《证据汇编》打开，“证据一、证据二、证据三……”地念了起来，一直念到证据第十五，转而加强了语气，“全体起立——以上证据，本庭全部采信，足以说明被告腐败形象——所谓江立喜侵犯名誉权一事不能成立，山竹县人民法院1998山民字第99号判决无效。此判决为终审判决。退庭！”
　　腊月二十五的夜晚，市电视台制作的关于名誉权法制节目于二十点准时播出。
　　江立喜出现的镜头，用的是红光闪烁特写！
　　何成武出现的镜头是灰色环绕的猥琐。
　　据说，市电视台这档法治节目制作得很好，被省电视台“黄金子午线”栏目选中，向全国电视台推荐播出。
　　江立喜腊月二十五日回到了山竹县城，住在亲戚家，分别向何成武、黑如棋、袁友华、吴良德、袁明珠等拨通了他们的座机电话，要他们认真收看当晚二十点播出的法制节目。那些人看了何成武败诉的镜头，都像泄了气的皮球。
　　
　　尾声
　　粉碎“四人帮”后的1978年春天，随着形势的好转，全国上下展现了蓬勃生机。为宣传大好形势，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宝丰镇文化馆组织民间艺人巡回演唱队。在确定演唱人员名单时，考虑到江立喜已年过七旬；跋山涉水，巡回演唱，恐出危险，就把他的名字“圈”了。可是，在演唱队出发时，江立喜却夹着个小行李包赶来了。演唱队负责人陈馆长说，您老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不去为好，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咋好向你家里交代？
　　“我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江立喜执拗地说：“我这喉咙不唱就不好受，又憋了这上十年了！”
　　还有什么话要说呢？一个爱好唱歌的农民，只是想满足唱歌的愿望，不要他参加，不是作难人吗？恭敬不如从命啊。
　　江立喜在山山水水间梁凯嗓门唱到：
　　霹雳一声震天响
　　一举粉碎四人帮
　　中国人民重解放
　　中华重新出太阳
　　幸福从此有指望！
　　唱出了人民的欣慰百姓的期望。
　　又是一年芳草绿。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给神州大地行了春风，给广袤农村播下春雨，山欢了，水笑了，人乐了，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共产党给农民配置了治穷致富的金钥匙。江立喜人至暮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新气象，禁不住又唱起了新歌：
　　农民手脚松了绑
　　多亏责任制洒神光
　　干灯添油重放亮
　　枯枝逢雨又发旺
　　拽来富字气玉皇!
　　张立喜人老了，唱歌仍然不失年轻时的“战斗”精神，既栽花，也挑刺，讽刺不正之风，敢舍胆子：
　　古代皇帝家传子，
　　如今干部兴“顶职”，
　　老师早退不教书，
　　想尽办法塞儿子，
　　顶职顶把锅铲子……
　　是批判教师队伍的不正之风。
　　如今今有人不沾弦
　　不讲良心讲赚钱
　　晓得城里人爱‘瘦’肉
　　排骨刮成光板板／
　　骨头卖过肉价钱!
　　很明白是批判卖猪肉的屠户……
　　江立喜随着国家各个历史阶段形势的发展变化而歌唱，但他的一颗为国家为人民，实事求是客观反映的真心没有变化。他就这么唱了一辈子，搞了一辈子真正的群众文化。不须人请，不用谁动员。从不讲报酬，更不讨歌钱，他是一名真正的群众文化工作者，是位称职的民间歌手。他前半辈子的歌儿，有一些收在五十年代末期，竹山县第一本文艺书籍《笋子出土节节青》中，后半辈子的歌儿，收了一些在文化局主办的《堵河文艺》中，但更多的，是流传在竹山人民群众中间，它还将口耳相传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