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我来给你说点事 作者:小溪在右 发布时间:2017-01-04 13:48:38 字数:5008
我到了家。我父亲原先是个沉默的人,现在更沉默了,原先是个暴躁的人,现在也不暴躁了,他在晒渔网。哦,不对,他是在收渔网,往屋里收晒着的渔网;我母亲在收衣服,一件红的一件绿的几件灰的。没有我的衣服。屋里放着我的照片,俊俏的小伙子,眼睛炯炯有神,放出两道金光;妹妹在里屋写着作业,面前摆着我给她买的玩具。我经常给她买玩具,我喜欢遥控汽车,我就给她买玩具汽车,我还喜欢电子琴、葫芦娃、陀螺、小鸡小狗小马小狼,我都给她买了,她很喜欢。
我在高中半月回一次家,她写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哥哥快回来,日子不好过。我怎么也想不出这么小的孩子会写出这样的话。她盼望我回来,给她带回玩具和零食。我小的时候也每天晚上盼望父亲回来,给我带来小馒头。我父亲那时在工厂里工作,他把铁块熔化,把熔化的铁水倒进模子里再冷却成铁块。他每天都重复这样的工作,工作完了就给我带回小馒头。我除了吃小馒头还吃虾条。我最喜欢吃虾条,一次在批发部门口我看见虾条布袋,上面画着一个乌贼,我不认识,喊了一声乌龟王八蛋,听见的人都笑了。我还在赶集的时候碰见一个卖桃的老头,老头问我,几岁了?我伸出捏在一起的五个手指,捏七卡八,老头给了我一个大桃。
我母亲夸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认为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说我是一休,是阿凡提,是黑猫警长。我说我要当老师,当警察,当消防员,当科学家。邻居家的大哥哥是警察,我带他的帽子。我也和余双仁去北面村子窑厂的后院里偷了两个白色的警察帽子,还偷了几个账本,一条皮带。那是个废弃的院子,里面的杂草有一米高,墙角里还有一堆土,一堆朽木。我们带着白色的警察帽子骑着破洋车子围着村子一圈圈地转,刘大山拿着个玩具枪,他没有帽子,我们就两个帽子。刘大山也骑着个自行车,他在后面追我们,举着枪喊站住站住,我和余双仁拼命蹬着脚蹬子。
老书记也骑着宝马牌的自行车围着村子转。他是逆时针,我们是顺时针,他骑的慢,我们骑的快。我和他碰了二十回面。晚上我蹲在大门口看蚂蚁,老书记过来说:“你小子行啊,围着村子绕了十九圈。”我母亲在院子里出来:“小孩都闲着没事干,活动活动好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对母亲说:“我记得围着村子绕了二十圈,老书记说我转了十九圈。”我父亲不耐烦地说:“好好吃饭。”
我们从破院子里抱了一堆记账本。我用其中一个写日记。上面写着今天爷爷死了、上面写着爸爸妈妈给宋江送礼去了、上面还写着胡三把桌子掀了……
胡三是个海青腿,这海青腿是说书里的行话,指没拜过师的艺人。胡三胆子小,不敢骑摩托、不敢驾牛车、不敢开三轮;他老婆胆子大,脾气也大,胡三怕她。胡三怕她不是打不过她,而是怕她说话;也不是怕她说话,而是怕她瞎嘟噜个不停;也不是怕她瞎嘟噜个不停,而是怕她把话都说到外人家;也不是怕她说到外人家,而是怕别的人家的女人男人都笑话他。说到底胡三是爱面子,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
胡三受了不少罪。跟着他娘成天吃不饱,十九岁让他娘撵到窑上拉砖去了。别看胡三是个说书的,但身体不是弱不禁风,胸脯梆梆硬。娶了老婆他就受他老婆的罪。他老婆吃了饭不刷碗他就刷,他老婆刷了碗不做饭他就做,他老婆唠叨他就忍着。
一天晚上胡三在大门口摆上桌子准备说书。现在说书胡三不图赚钱了,也赚不到钱了,他就图个痛快,我们叫这种东西是梦想。门外的蛐蛐儿叫,南面大坑里的青蛙叫,坑边树上的知了叫。胡三的老婆也叫。他嫌胡三白天多给了卖菜的一毛钱。一个卖黄瓜的在大街上喊,胡三买了五根,九毛钱。谁知那卖黄瓜的没零钱,胡三说算了,转身就往家走。卖黄瓜的说添给你根黄瓜,胡三说不要了,说完进了里屋。胡三老婆一听这话提上裤子从茅坑里出来,腰上的红布条还没系上,对着那卖黄瓜的喊:“把黄瓜放这儿吧。”胡三老婆拿着根黄瓜气冲冲的进了屋。“败家子,买东西多给钱。人家没零钱,给黄瓜也不要。非占那便宜干什么?”到了晚上他老婆还说这事。胡三也不理她。
他说书不讲精忠报国的岳飞,也不讲杨家将,他专门爱讲“淑女才子之相逢,春花秋月之柔情”的聊斋鬼故事。当胡三把书说到狐仙红玉深夜越墙私会情郎时,他老婆又和一群娘们说他的闲话。他老婆指着他的鼻子,对其他的娘们说他是败家子,他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喊了一声“不过了”。
话可以气时胡乱说几句,日子该过还要过。胡三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不一定没脾气,老实人脾气都犟。他掀翻了桌子,他老婆也不是善茬。他老婆对他喋喋不休,胡三摔了盘子、摔了醒木、撕了卷书,气呼呼地扯门而去。按说胡三不该走。房子是胡三他爹盖的,细细推理房子是胡三的,他该说“你滚,滚回你娘家去”。胡三一口气奔到了村西头,他不知道再该往哪走。一个黑影过来:“三儿,家走坐坐。”胡三跟着黑影进了门。
这黑影是李文田,六十好几的老头子。他年轻住在临清城里的箍桶巷,因为和右邻吵了两句嘴便一赌气搬到了这里。这里还是一片荒草地,零零星星的点缀着几个坟头,每到下大雨就冲出几块骨头。李文田说:“胡三,我买了瓶酒,尝尝。”说完从窗台上拿了瓶酒。这酒通红的瓶,上面写着“会通河”三个字。“会通河酒,好运长久”,这广告词贴的到处都是。临清有卫河有会通河,酒也有卫河有会通河,临清还有狮猫,也有狮猫酒。胡三抿了口酒。李文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他们都说你在城里受气。”李文田端起酒杯:“我以为你有文化,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想。”李文田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我告诉你吧,我不是在城里受气,我是抢了别人的生意。都知道我箍桶箍的好,都来找我。我也不是怕活多,我住在巷子的最里头,有个人箍桶巷子前面的人都看得见。我是听够了人家的闲话。一开始说我有本事,过两天就说我偷工减料,后来干脆说我调戏寡妇。话说不准能死人啊。我是受不了闲话,我干脆有钱不挣了,那些找我箍桶的人再也找不到我了,他们以为我早死了。现在好了,现在清净了,整天没事干,老伴死了,孩子长大也不在家了。我也不是爱热闹的人,你那一到晚上就一群人,听书的拉呱,打麻将的听书。你要是愿意,这会儿把说的书给我讲讲。”
胡三也没想回家。就和他讲了起来,从周庄王说到了刘兰芳,从《三国演义》说到了《水浒传》,最后说起了聊斋,说起了狐仙。胡三说狐仙就是好啊,别看是畜生,有人性,一个个的女子都让人落泪。李文田把炕腾了个地方,抱出床被子,铺上凉席,对胡三说:“在这睡一晚上。”李文田屋小,放床不能盘炕,盘炕放不开床。炕冬天里热乎,就在角上盘了个小炕,阴天还从烟筒里漏水。
第二天中午胡三回了家。他老婆也不理他,把碗刷了出去打麻将去了。晚上他老婆煮了一锅菜,自己吃了躺床上睡觉。胡三一声不吭地舀上一碗,吃完了刷刷锅也躺在了床上。一会床上两个人翻过来翻过去,搂着脖子掐着腰,哼哼唧唧起来。
我一直佩服胡三,他懂的多,有故事,他说的故事比我奶奶讲的故事还要好。我奶奶只会讲“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胡三知道鬼怪。一个狐狸爱上了书生,被他说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回味无穷。
我朝我妹妹的作业上看了一眼,她在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哥哥”。她说她的哥哥死了,她说她的哥哥给她买玩具,她落在纸上一滴泪。
我飘到赵小影家。赵小影没在家,她去外地上大学了。她父亲抽着烟,坐在院子里吃晚饭,他吃着半个大馒头,一碟老咸菜,身上满是尘土,头发上飘着个红绳,小腿肚子上趴着一个蚊子。估计他在哪个工地上干活。我正想走,手机响了。赵小影来的电话,他父亲听着,“嗯”一声“啊”一声,住了半晌才说:“家里的石榴快熟了,你们也没人摘了,李天洪那个孩子也吃不到了,多好的一个孩子。”他父亲把手机放回床上,充上电。拿了个蒲扇到院子里,坐在石榴树旁的马扎上。嘴里嘟囔着:“唉,多好的一个孩子。”我也说了句:“唉,多好的一个孩子。”
我又去了白美美家。白美美在家,她已经结婚了,招的上门女婿。白美美挺着个大肚子,走路也慢了,脸上也没了傲娇的神气。多小的女孩一结婚就成了女人,女人再也少了小孩时的臭脾气。白美美也少说话,她男朋友在另一个屋里玩着电脑,疯狂的打游戏。白美美让他让一让,他没动。白美美在扫地。让他让一让,他还是没动。玩就行,整天不干正事。白美美绕过他的椅子把地扫了。一声不响的去做饭。白美美炒的鸡蛋,忘了放盐;熬的汤,一丝糊味;喊她男朋友吃饭,也没回声。白美美吃了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男朋友坐下来吃饭:“鸡蛋不咸。”白美美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没放盐。”“烫糊了。”“糊一点。”白美美再没了盛气凌人的样子。她男朋友吃完饭又想去打游戏。白美美说:“明天不去找工作?”“不去了。”“没钱怎么办?”“买泡面。”“孩子呢?”“过两天再出去找找,现在的活都不好干,老板全板着个脸,工资能拖就拖能欠就欠,不拿刀子逼着他他就不给你。”白美美不说什么。“天不早了,你先睡吧。”他男朋友说完又去打游戏。白美美一个人看着电视上的广告……
我离开了她家。余双仁也娶了媳妇,漂亮的姑娘,圆圆的臀部丰满的乳房。他媳妇正在洗衣服,炕上躺着一个小娃娃,那是他们的后代。也不知道前世是什么投胎来的。余双仁真的开起来一个饭店。大招牌写着“品香居”,一圈红灯闪闪发光。屋里锅里煮着大骨头,兔子鸭子鸡塞在一个笼子里,过不了多久成了食客的腹中餐。我想起数学老师说的,一只公鸡两条腿,一只兔子四条腿,十只公鸡和三只兔子一共几条腿,我当时毫不犹豫的喊出来三十二,老师投来赞许的目光。现在我算不出来,我数不清笼子里有多少兔子还公鸡,而且还有鸭子和母鸡。
我一年级的数学很好,六年级也很好,到了初中就不好了。初中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我的数学就跟不上了。我请假是因为我受伤了,我手腕疼,抢风筝抢的。我的数学不好也不仅仅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而是我初一的数学老师脾气好,我上课就不听了。不听没关系,初三会复习,到时还来得及,可谁知初二初三的数学老师是同一个人,比初一的脾气还好。这时,只能说,gameover,我完蛋了。初三的时候有晚自习,星期二是数学,我就和别的同学出去玩,数学老师说你们干什么去了,我们说上厕所,我们的厕所在星期二晚上一上就是两节课。我在小学是个好学生,到了初中就变了。
上网,一开始上网玩忍者神龟,再后来是暴力摩托,再后来是血战上海滩。有一回在网吧里打忍者神龟还让记者拍了照。我说:“我们会不会上电视?”旁边的人说:“会上市里的新闻吧。”我说:“我们父母会不会看到?”他说:“我倒是怕班主任看到。”我们在那里讨论了半个小时,最后得出结论,他们看不到,照相机只拍出我们一个背影,我们都穿着一样的校服,谁也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得出这个结论以后高兴地骑着破自行车回了学校。
下了课,那人又来找我:“李天洪,我们怕是给学校抹了黑?”我说:“怎么抹了黑?”“校服后面有学校的名字,拍照的人一看就看的到。”我说:“没事,反正又没人知道是我们。”我感觉这种滋味很美妙,做了事情外人全不知道。可第二天班主任就找到了我,他把我喊到楼道里。“是不是去上网了?”“没有。”“新闻上都有你。”“你怎么知道?”“全校就你一个这样的书包。”我顿时后悔,为什么要去买这样一个像乌龟壳一样的书包,又重又热,价格还不便宜。班主任问我还有谁,我只好说出了王飞虎。
王飞虎骂我:“上网吧背什么书包。”我说:“你要是背个书包压住后背上的学校名不也没事。”“那你也不应该把我说出来?”“我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班主任。对,要怪就怪班主任。我背书包是怕我父亲,怕我母亲让他去网吧里抓我。如果他来了,我就说我来学习,来查资料。他要不信,我就让他看我的书包。看了书包他就走了。他是个不会斤斤计较的人。”“你拿着书包就是学习了吗?”“谁闲着没事钻牛角尖推那不是理的理。”
我只有星期六星期和寒假暑假才找余双仁他们上网吧跑。他们比我低一级,我念一年级的时候他们才念幼儿园,我念初一的时候他们还在小学。他们比我低一级不是他们上学晚,而是我上学早。
我六岁上一年级。上一年级的时候学校里不要我。我父亲就和母亲想办法,我母亲找到了我二大娘的亲家母的表兄弟,他在小学当老师,也有个小点的官,在学校里算是个管事的人。我父亲买了二斤糖块给他送去,他说孩子小了点,你骑洋车子把他驼过来,我考考他,行就行,不行就再过一年。我父亲回到家,说:“要不算了吧,人家考他也不一定会。”母亲说试试吧。父亲把我驼到学校,我那二大娘的亲家母的表兄弟说:“给他报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