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没下雨，没刮风，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狗不咬鸡不叫，老人不哭孩子不闹。我妹妹上学去了，我父亲早早的去捉鱼。他能对着活鱼的嘴吸鱼脑，他能刮鱼鳞吃鱼肺，他常常会在晚上满载而归。我父亲知道鱼的王，他在河边一喊，鱼王就领着一群鱼来给他煮汤。母亲做饭吃饭刷碗，她大概一天要做三次饭吃三次饭刷三回碗。她刷碗就是刷碗，别人刷碗还刷筷子刷勺子，她是一件一件的刷，筷子是筷子勺子是勺子。
　　我奶奶住在我们后面的院子里，她信基督，墙上几年前就挂起了十字架。那时候耶稣还是个新鲜玩意。那时候耶稣比大街上光膀子的女人光腚的男人还稀罕，有好几个闲着没事的老东西跪在地上祈祷。他们是真的闲着没事，活不干了，饭吃完了，就剩等死了。
　　奶奶说万能的主啊，他们说万能的主啊；奶奶说给我点钱吧，他们说给我点钱吧；奶奶说给我一分我也不嫌少，他们说给我一百我也不嫌多。他们每次都说这话，我说主给你钱了吗？奶奶说给了。我说给了多少？她说给了一百。我说你嫌多吗？她说我不嫌多。
　　我爷爷几年前就死了。好像是比我奶奶挂起十字架要早。如果她早早的挂起十字架，说不定我爷爷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受到上帝的佑护，头上顶着一个光圈。那光圈和观音菩萨的不一样，观音菩萨的是竖着的，我爷爷是横着的。我爷爷是个老头子，是个和蔼的老头子，他很少发脾气。他有一个龙头的拐杖，他拄着拐杖踽踽独行了，他拄着拐杖茕茕独立了，他拄着拐杖飘飘欲仙了。
　　我相信鬼神的存在。老师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客观存在的。我反驳他，我说我看不见物质，我看不见世界，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感觉到了风，风是神仙吹了一口气，神仙说了一个小秘密。老师问神仙说了什么小秘密，我说他说刮风了。老师让我站起来，这道题选什么？选A。为什么？世界是物质的。当我说世界是物质的时候，老师微笑着，微笑着让我坐下。我坐下接着想。我认为有牛头马面，有城隍土地，有黑白无常，一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个哈哈大笑道声“你也来了”。
　　今天是个平常的日子，但我认为这是个好日子。因为我看到了鬼神的存在，我终于知道我想的是对的。我死了。我是在父亲刮完鱼鳞、母亲刷了三次碗、奶奶跪在地上向耶稣要钱的时候死的。我歪着头，我咧着嘴，我淌着血，我还睁着眼呢，我还喘着气呢，我还蹦着跳着双手打着天花板数上面的土颗粒呢。
　　我已经摸不到我的身体，我也没有飘起来。我看见他们来了。果然是这样，一个黑一个白，高高的帽子，拿着枷锁。一个是谢必安，一个是范无救。我说去哪？白的说去享福去受罪。我问谁该享福受罪？他说给我钱财就享福，一文不给就受罪。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带着好多零的钱给他，说，走吧。黑的数着钱，白的笑着脸。一个帽子高，一个身子矮。我跟着两个人，走到了黄泉路。
　　黄泉路并不是路，走的人多了也没变成路。那是一片漆黑，头上脚下身前身后一个样。我前面有领路人，我后面有跟随者。谁也不会回头，谁也不知道谁会回头，你看见的只有黑，睁眼闭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里没什么不同。谁也不说话，难能的是寂静，死寂。牵引你的是一条绳子，你牵引的也是一条绳子。这条绳子和拴狗的铁链子牵牛的缰绳差不多。你感到的不仅是孤独，更是恐惧，在你面前的是不是刀山火海，在你身边的是不是万丈深渊，你不知道。似有似无更可怕。可怕的不是你突然间死掉，而是你知道你在哪个时间突然间死掉。我就是后一种死法。
　　当分针指向十二的时候，我用水果刀割开了左手手腕，我看见血流成河，我死的心安理得。那把水果刀切开过几个夏天的西瓜，我经常把西瓜汁含在嘴里，然后碰见人慢慢的在嘴角流出，告诉他，我死了。
　　我死过很多回，我度过了无数个那样的夏天。和我一起度过的还有余双仁、刘大山、王一鸣、赵小影和白美美，每到吃过中午饭他们就聚集在我家门口。那时我家养了一条狗，异常凶猛，也没有把它拴起来，它就趴在门洞里。余双仁他们关上门就喊，李天洪你出来，我们有事找你。他们一边喊一边敲我家的大铁门。我家的大铁门是红色的，我父亲刷了两桶红色的油漆。那些油漆刷的不均匀，凝结成了一个个的珠。我有的时候就拿指甲划着它们。大铁门上有两个狮子头，狮子头上两个铁环。余双仁他们拽着铁环荡秋千。他们每天都喊，他们每天都找我有事。我父亲问我，他们找你到底什么事。我说不知道。你是不是欠人家钱。我没借过他们钱。我父亲听着狗叫，骂狗不该叫，天天叫的都是那些人，咬都咬烦了。
　　我最喜欢赵小影叫我，她的声音甜甜的，凉丝丝的，让我整个夏天的午后都留下了美丽的回忆。如果她哪天没有来，我就没有了和余双仁他们出去玩的兴致。他们喊我我也不答应，狗在院子里不停叫，我父亲去开门，一边挡着狗一边护着人。余双仁他们进了屋。我看不见赵小影，我支支吾吾的不想出去，最后父亲把我撵了出去。
　　赵小影是个好姑娘。她留着长长的头发，风儿总是调戏她，和她纠缠不休。我变成了风，带着云，围绕在赵小影的周围。那时我们经常去后街大坑里游泳，其实也不是游泳，就是下水，泡在水里。水浑浊不堪，我们白白嫩嫩。赵小影和白美美不往水里来，她们说她们是女孩子，女孩子应该安静一点。我们在水里蹦蹦跳跳，我们在水里拍肚子、放屁、撒尿。我们拍的肚子“啪啪”响，我们放屁起水泡，我们撒尿装鱼妖。
　　赵小影和白美美在树底下画圈。她们一人拿一个棍，在地上画来画去。赵小影画了棵树，她把树画在了树的下面。上面的树往上长，下面的树朝前伸。白美美很孤傲，高高在上，你和她说十句话她才回你一句话。赵小影非常热情，她对谁都有说不完的话，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她的故事离奇曲折，比我的故事还要精彩。她的母亲是个老师，不过早跟别人跑了。她的父亲沉默不语，等于是哑巴。赵小影很文静，从不调皮捣蛋，从不惹事生非。她的父亲不和她说话。她就和地上的蚂蚁说话，和墙上的裂缝说话，和院子里的石榴树说话。她和蚂蚁说：“蚂蚁啊，你们吃饭了吗？”蚂蚁叼着麦粒回洞府了。她和裂缝说：“你嘴在哪儿啊？”裂缝裂开的更大了。她和石榴树说：“你什么时候开花啊？”石榴树立马开出来红色的骨朵，骨朵结了石榴。
　　我们趁她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就去摘石榴。她父亲在家我们绝不会去，那样赵小影就会挨打。她挨打不是我们吃了石榴，赵小影说是因为我们把石榴籽扔的到处都是。到后来我们发现也不是因为石榴籽，而是我们一群人惹得她父亲心烦意乱。
　　他父亲经常心烦意乱，好好的就烦了。吃着吃着饭就一扔筷子不吃了，睡着睡着觉就一掀被子不睡了，干着干着活就放下家伙事撂挑子不干了。他父亲就这样，媳妇一走，人就变了。人一变，什么都变了。
　　刘大山力气大的能搬起一座大山，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说奥特曼是他的哥哥，他比奥特曼的劲还大。我们不信，弟弟怎么会比哥哥有劲。他说母亲把好吃的都给了他，把重活都让他哥哥去干，他哥哥的力气就没有他大了。我们在电视上见过迪迦奥特曼，泰罗奥特曼，那你哥哥是什么奥特曼？他说他哥哥是泰山奥特曼。我们问他你搬不搬的动泰山？他说能。我们又问他，你母亲把什么活给了你哥哥？让他在地里拔草，我们怎么没有见过奥特曼在你家地里拔草。你们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他会隐身。奥特曼会隐身吗？会。
　　除了刘大山，余双仁的力气也特别大，他没有告诉过我们。但是有一回我们去盖房子的那里偷砖，白美美偷了一块，赵小影偷了两块。我本来拿了三块，但看赵小影拿了两块，我在半路上又扔下一块。王一鸣一块也没拿，他说他不能偷东西。刘大山拿了三块。余双仁本来也拿了三块，但他走在最后，他把我扔的捡起来，结果他搬了四块。我们便知道了原来余双仁的力气比刘大山要大。余双仁的哥哥也应该是奥特曼，说不定是昆仑山奥特曼或者是喜马拉雅山奥特曼，他一定搬的动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
　　王一鸣的力气最小，他就像一个女孩子。他真的像一个女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衣服上容不得一点尘土。他还爱哭，一个夏天比赵小影和白美美哭的次数还多。我们都不愿意和他玩，白美美更不愿意，就连赵小影也不是很情愿。白美美说他不像个男子汉，赵小影让他勇敢一点。王一鸣总是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他说你们不公平。我们很公平，他说你们应该让着我。我们为什么让着你？你们让着我才公平。
　　我在他们中间胆子不大不小，力气也是不大不小。所有我是他们起纷争时拉拢的对象。我会站在赵小影这一边。她说的话很动听。她说：“李天洪，你要帮我。”我就帮了她。而别人总是这样说：“李天洪，你不帮我你等着。”于是我就等着。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我等了好几个这样的夏天。
　　我的名字是我爷爷给我起的。我爷爷一生痴迷于易学研究，临死时用制钱摆了一个残卦。我爷爷背的千字文滚瓜烂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句他最喜欢，说的最多。本来是想让我叫李天荒的，但思来想去总觉哪里不对劲。就改了，改成了李天洪。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听起来有点像女的，幸亏没有人叫我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