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江湖(十)

十、 如此叔侄

繁华拥挤的街头，一老一少并肩前行。老者是位长须及胸的大伯，少年则是眉清目秀、身形纤细的的男孩子。
他们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住脚步。老大伯买了几个包子，领着少年继续赶了一会儿路，笑眯眯道：“侄子，你又累又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填饱肚子再走。”
他们坐到一户大门紧闭人家宅前的石阶上。
少年接过大伯递过来的包子，咬了下去，眼睛却瞪着大伯，大伯也目不转睛看着他，稍顷，大伯压低声音道：“你没有不高兴吧？”
少年没好气地道：“谁叫你长得比我高呢！”不禁又笑了，“否则，也让你当当……”他忽然又猛地止住口，强忍掉笑，捂住了已到嘴边的话。
大伯却接口道，“那也顶多让你过把当老大哥的瘾！”
“哼！你还——”少年装作恼怒的模样，白了眼大伯，大伯伸伸舌头，不再说下去了。
这时，有人向他们走过去。是两个家仆打扮的壮汉。“喂！喂！”他们气势汹汹、如狼似虎，走到叔侄二人面前连声呵斥，“你们长眼了没有？怎么在这儿歇脚！你们睁大眼睛看看，看看，‘清静别院’，县大老爷的家，是歇脚的地方吗？！”“这‘清静别院’，让你们在这叽叽呱呱，还清静得了吗？”
少年分明不悦，但垂下头，不吭声。大伯却满面春风道：“二位大爷，我和小侄赶去亲戚家，途经宝地，没想到误扰了贵府老爷的清静，抱歉，抱歉，望见谅！只是，我们叔侄二人旅途劳顿，又口渴得很，不知二位能否给我们些水喝？”
两个家仆早已不耐烦了，连连挥手要打断他的话，听他竟然提出要求，其中一个怒气冲冲道：“要喝水别处讨去！这儿住的是老爷和八太太，能容你们这种人随心所欲吗？”
“是啊，闲杂人员来来往往成何体统！”
大伯又道：“原来这儿并非县太爷府第啊，我真糊涂，县太爷当然住在县衙里面。多有打扰！”他抱拳拱手，向一旁的侄子使了个眼色，叔侄二人转身就走。
“站住！”忽然响起一声娇脆的呼唤。叔侄二人一同回过头去——却见从大宅里莲步轻移娇娇娆娆走出一位贵妇人来。
贵妇径直向叔侄二人走去，她遍体绫罗、珠光宝气，虽看上去已有三十好几，却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得仿佛二八妙龄佳丽。
两个家仆这时已换了一副嘴脸，毕恭毕敬道：“夫人您怎么出来了？”言下之意是您千金之躯累到了可怎么好……谄媚之情溢于言表。
夫人却只冷冷道，“怎么，我不能出来吗？”仍将目光闪烁在叔侄二人身上，一会儿，紧盯着侄子脸的眼神突现万分惊喜。
“这不是小弟吗？”夫人脱口而出。
侄子莫名其妙，怔怔地看着对面的贵妇人，而那大伯这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口中道：“那您莫非是我侄女？”
夫人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您是大伯！”
原来眼前两个土里土气的外乡人竟是主子阔别的亲人，两个势利的家仆已目瞪口呆。他们正不知所措，有人冲他们喊：“你们两个，夫人吩咐你们去买盛开的素心梅，还在这儿磨蹭啥！？”是一名侍婢打扮的少女，一边干干脆脆嚷一边风风火火跑到门外。
但她一转眼看到贵妇，便对两个倒霉的家伙闭了口，跑到主子身边，将自己手中的一个小水壶交到主子手里，温语如春，“夫人，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吧！”
那两个家仆这时已回过神来了，也忙道：“夫人，快请二位贵客到宅里暖暖。”
夫人妩媚地一笑，不由分说拉过那侄子——她小弟的一只小手，就往宅里走，甜丝丝道：“大伯，小弟，我们快进屋！”其他人便紧随其后踏进“清静别院”的大门。
“清静别院”规模不小，夫人欢喜地牵着小弟的手带他穿廊过院，大伯也随后，夫人一回头见两个家仆也点头哈腰寸步不离，便怒不可遏地一瞪眼，“这没你们什么事了！刚才就叫你们去买东西，丢了耳朵吗？还不快去！”
两个不讨喜欢的家仆被赶走，夫人、小弟、大伯，还有那个侍婢，一同进了一间布置堪称奢华的房间。
婢女格外机灵，待三人落座，立刻冲好三杯香喷喷的热茶。
这屋里特别暖和，再加上清香可口的热茶捧在手里，原本抱怨外面寒冷的夫人笑逐颜开，大伯不失时机地道：“侄女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
夫人点头莞尔，“可不是！只是这‘清静别院’，我一个人守着实在太清静了！”不禁露一丝凄凉之色，但转瞬全无，喜洋洋道：“不过今后好了，有小弟，还有大伯，一下子就热闹了！”她又冲小弟道：“小弟，你感觉如何？满意吗？”
小弟一直在默默喝茶，头也不抬，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像问到木头上，却一点也不生气，笑道：“小弟，这茶很好喝吧？西湖龙井，果然名不虚传呢！”
大伯轻声插话，“西湖就在江南。”
“江南？”听到这两个字，小弟低垂的眼帘一下子收起来，目光灼灼，光彩照人。
夫人快活地道：“江南不但景色美，人美，还出上好的茶——”
夫人的话小弟似乎不曾听见，他只是一眨不眨地凝望大伯，眼神里有向往、茫然、期盼、疑惑……大伯深邃的明眸只有一团笑。
其实他心里也乐开了花。
的确有些好笑，他竟然稀里糊涂收了个贵妇侄女，口口声声亲热唤大伯，盛情款待，世上竟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
他可不是谁的大伯，更不是什么老头子，他是一个高大俊朗的锦年侠士，他叫游泳江湖！
如此说来，侄子自然也不是真的，不是别人，李洁而已。
游泳江湖和李洁为了躲过“飞云堡”的耳目，乔装改扮，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他们只想早日离开是非之地，走得远远的，前往江南，那个风景秀丽宜人的好地方——游泳江湖的家乡，他在那儿长到六岁。
没想到有这样一个意外。
游泳江湖很有兴趣知道眼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妇人留他和李洁究竟有什么意图。
旁敲侧击，游泳江湖淡淡笑道：“侄女，我们一家人聚到一起真不容易……”他若有若无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婢女。
夫人立刻吩咐婢女，“小春，你叫人拿几件新衣服过来！”
小春应声道：“是给叔老爷和少爷换的吧！”听命就走，刚到门口，却又被夫人唤住，“小春，还是你亲自跑一趟吧。你见过我大伯和小弟知道尺寸大小。”
小春快步离开，游泳江湖见时机已到，便单刀直入道：“夫人适才称我们为大伯和小弟，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顺理成章将我们带进来吧！”
夫人一怔，旋即笑了，“你真聪明，不错，不然的话我有什么理由带你们进来？”
这时，夫人眼圈一红，“白文清他十天半月也不来我这一次，却安排了一帮狗崽子成天盯着我，我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游泳江湖一笑，“你是想留住我侄儿，让他陪你说说话，解解闷？是吗？白夫人……”
白夫人连连点头道：“他留下当然你也可以留下——”她语调平缓下来，“我和他有缘，一见他就觉得在哪儿见过……”
李洁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前生见过！”
白夫人也笑“也许，也许！”
游泳江湖又道：“那白大人为何不来您这儿？这‘清静别院’当年的建造也是花费不少……”他没再说下去，应该是不愿触及人家的痛处。
白夫人满不在乎，却又恨恨道：“他今天看这个顺眼，明日又瞧上那一个，后天又见另两个是美若天仙，反正他有钱，有几个女子不爱钱？”
“他不管我了，我倒落个自在，我也懒得管他！”
游泳江湖一时无话可说，李洁开口了，“白夫人，我感到有点累了，可不可以让我去休息休息？”
游泳江湖附和，“我也好乏。”
白夫人道：“那好，小弟到我房中去，大伯我让人领你到最好的客房。”
李洁道：“多谢夫人抬爱，只是……”
“只是什么？”白夫人不解。
游泳江湖道：“我走了，你在这边歇息吧。”
李洁道：“只是，我现在忽然不想睡了。”她于是还显出精神百倍的样子。
白夫人高兴了，“那好，你陪我聊天——大伯，你去吧。”
李洁忙道：“大伯也不困了，是吧，大伯！”
游泳江湖看她有些慌乱，不敢再逗她，道：“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下子也来了精神。就让我也陪夫人聊聊吧。”
“好啊，好啊！”李洁连声叫好，转瞬却低低道：“听大伯讲话最有意思了！”

整整一下午，游泳江湖和李洁都在和白夫人周旋。天渐渐晚了，用罢晚餐，李洁和游泳江湖不约而同提出真的要休息了，白夫人安排李洁住东边，游泳江湖住西边，李洁反对，“大伯年事已高，住得远了，我不放心，也住东厢房吧。”白夫人夸李洁贤孝，却道：“东厢房只有一间。”
李洁无言了，游泳江湖大声道：“那我们就一起住西边。”
“不行！”白夫人失声，“西边离我这儿太远，我也不放心！”
李洁和游泳江湖对望一眼，苦笑。
白夫人却又变得温情脉脉，“小弟，大伯，东边布置得更舒适，要不都住东边……”
游泳江湖和李洁无可奈何。
东边只有一间华美的卧室，一张床，李洁发起呆来。
游泳江湖道：“上床吧，怎么还不上床？难得睡上这么暖和的床！”
李洁睁大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话，但那目光已让游泳江湖忙陪笑解释道：“一会儿白夫人或许会来，早上了床就推辞不见了——我去外间！”
李洁道：“外间没床，也没被子。”
游泳江湖道：“不是有桌子吗？我脱下外衣当被子。”
李洁道：“这是什么天？你想冻生病吗？’
游泳江湖无言，稍顷，故意轻轻道：“那你说怎么办？让我也睡这床？’
李洁白了他一眼，脸上飞红，抱起床上的一条被子塞给游泳江湖，没好气地道：“不是有两床被子吗？我们一人一床！”
游泳江湖接过被子，笑道：“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呀！”他去外间边走边道：“啊，没想到我也有当护花使者的一天！”

游泳江湖躺在长桌上，双目紧闭，有人却用他的头发挠他的鼻子，他猛地睁开眼睛。
李洁就在他跟前。
游泳江湖急忙坐起，柔声道：“李洁，睡不着吗？”
李洁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一双眼睛很大，她点燃了蜡烛，朦胧的烛光映得她的脸很白，眸子也更亮。
游泳江湖忍不住伸出手去，要去握她的手，他想她的手一定冻得冰凉。
李洁顺从地将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温暖的掌心。
李洁的手果然很冷，游泳江湖将它带进被窝。
李洁忽然落下一颗泪，“泳江，我们什么时候走？”
游泳江湖见她居然如此伤怀，心中一痛，“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好不好？我想尽快去江南！”李洁十分激动，泪珠开始扑漱漱，“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她哽咽，“如果当初我不去飞云堡做事，不就——不会有……”她想必想到了父母，泣不成声了。
游泳江湖紧握她的手，许久，他竭力道：“如果当初不是在‘飞云堡’——”他不知怎样让她忘掉悲伤，“我们又怎么会认识呢？我岂不是太可怜……”
李洁抹干了泪。
游泳江湖爱怜地端详她娇柔的小手。
“有这样一双玲珑玉手的人，一定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李洁不再开口，她面上泛红，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回，静静回里屋去了。
游泳江湖看着她美丽的背影，痴了许久，将一根金簪拿到手中，这根金簪有着十分奇怪的图案，他轻轻抚摸，眼眶渐渐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