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吴 家 花 园

　　告别，重逢，再告别。
　　登上开往上海的思远号海轮后，独自站在甲板上凭栏远眺的庄义杰，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初他和杨秀英一起搭乘长江号客轮离开汉口码头时，他们有过的那段对话。他说我仿佛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不停地告别和不停地启程。杨秀英的回答是，人生本来就是一个启程和告别的轮回。现在想来，杨秀英的启程和告别，分明就是对人生的一个哲学总结。而自己的告别和启程，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一个内心感叹。
　　别了，香港。
　　别了，秀英姑娘。
　　虽然庄义杰永远都在启程和告别的路上，虽然想起杨秀英形单影只的时候，总会有愧疚、亏欠和一丝伤愁在他的内心涌动，但他的心里只装着一个方素馨，他只能将这份情愫默默打包，然后装进他记忆的行囊，从此伴随他的告别和启程。
　　想起方素馨，他心里不由打了一个激灵，分别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她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对于热恋中的庄义杰来说，他现在是真正领会到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深刻含义了。那简直就是一杯越渴越喝越喝越渴的神奇魔水。
　　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庄义杰从这杯神奇魔水之中，喝出的是无比的甜蜜、幸福和陶醉。
　　回到头等舱内，庄义杰决定给方素馨写一封信。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这种感觉告诉方素馨，让她一起来感受这份神奇，来分享这份甜蜜、幸福和陶醉。
　　可是，铺开信笺后，他却又犹豫了起来：给心上人写绻绻相思情意，固然甜蜜浪漫，然而每次突如其来有时甚至是不辞而别的事由怎么写？告之以实情？有这个勇气吗？另外，信写好了，又怎么投递？到了上海，要吴健生给一只信鸽？可是，最聪明的信鸽，也不可能飞去一个它从未到过的地方呀。
　　在这一大堆的问号面前，庄义杰节节退缩，最终打消了写信的念头。
　　写信的念头打消后，庄义杰的脑海中却浮现起张妈双手捧着那只麒麟花鸽的情景。那么小小的一只鸽子，它怎么可以千山万水日夜兼程地飞向一个人所指定的目标？它怎么就会那么神奇？庄义杰虽然早就听师父说起过信鸽送信的悠久历史，说古罗马、古埃及人就已经开始用鸽子送信；说楚汉相争时，被项羽追击而藏身废井中的刘邦，就是在放出一只鸽子求援后才最终获救；说张骞、班超出使西域时，也是利用鸽子来传递信息，等等等等；但亲自看到那只麒麟花鸽从上海不远千里飞来，看到师父亲手从它腿上取下信件，庄义杰却还是第一次。
　　读大学时，听一位教授说自然有灵，万物有灵，那时候，庄义杰将信将疑。
　　现在，他彻底相信了。
　　经过了五、六天的海上颠簸后，思远号海轮终于在第六天的清晨抵达了上海码头，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庄义杰还没有走出舱门，吴健生就迎了上来，并且不由分说，上来就将庄义杰的行李箱拎到了自己的手里。吴健生虽然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但神色眉宇之间却多出了一份老练和持重，就连他的着装，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过去他总是穿得随意散漫，今天却是西装革履，非常的正式，也非常的中规中矩。乍见之下，庄义杰不免产生是不是搞错了的感觉，就像当年他明明已经跳进了黄浦江，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自然而然地会怀疑是不是在做梦一样。吴健生也诧异：“喂喂喂，老兄，你这样望着我做啥？不认识我啦？”
　　庄义杰想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实话实说，健生，你这么突然转换风格，我一时还真有些不适应。你看看你，一副上海小开派头。我呢，活脱脱一个小跟包。你说，咱俩现在的反差是不是太大，并且哪有小开吭哧吭哧拎行李箱，而小跟包却爷叔一样甩大袖的？”
　　吴健生立刻作恍悟状，但他没有把行李交还给庄义杰，而是催促快走。
　　出了码头，上了停在那里的雪佛兰轿车，吴健生边发动车子边说：“你晓得吗，当初我舅舅要收你做关山门弟子时，我是竭力反对的。”
　　“这个，师父早就说过。”
　　“所以呀，我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在向你学习，向你看齐呢。”
　　庄义杰终于忍俊不禁，他呵呵笑道：“健生你太可爱了。”
　　上海的闹市街道跟香港一样，永远都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当轿车驶过陆家嘴，驶过闹市区，开始向城外驶去时，坐在副驾位的庄义杰忙问道：“不是说好直接去火车站的吗？怎么往吴家花园方向走了？”
　　吴健生一边小心掌握着方向盘，一边照例笑眯眯地回答说：“徐继平昨天送来了新的消息，说盗取汪夫人那块玉佩的，是一个来自天津、江湖人称飞天锦毛鼠的——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回家，到家后我再把这里面的花头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告诉你。”
　　看吴健生的表情，再听他说话的口气，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庄义杰也就不再多问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面，开始漫不经心地欣赏起车窗外面流动跳跃的景色来。　　
　　不一会儿，轿车就徐徐开进了吴家花园。
　　这是庄义杰第三次走进这个大门。照理说，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是真正的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了，更何况，对这个吴家花园的一切，他早就十分熟悉，可以说，是真正的了然于胸，已经不可能再产生什么新鲜感了。然而他每次走进这个大门，却总会有高山仰止的感觉。是不是因为这里的建筑太奇特太美妙，门廊和立柱上面的雕塑图案太富于宗教与生命哲学的互为融通，还是因为这里曾经有过他的新生以及太多的希望与梦想？这一点他不得而知。但那种感觉却是那么强烈，简直就是挥之不去。
　　随吴健生拾级而上，通过大理石门廊时，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在耶稣受难图雕塑前放慢了脚步，并且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地藏王菩萨所说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句话。这又是为什么？仅仅是一种鬼使神差，还是因为受什么触动而突然心有所感？基督教与佛教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莫非，到庄义杰这里，就是一个殊途同归？
　　庄义杰越想越不得要领，干脆跟上吴健生的脚步，来到了客厅。他们刚刚坐下，佣人就进来问吴健生：“请问少爷，早餐要不要现在就送上来？”
　　吴健生点点头，佣人转身离去时，吴健生追补了一句：“今天的早餐是不是按照我吩咐那样去准备的？”
　　“是的，少爷。”
　　这一天的早餐有两个主食，分别是小笼包和上海生煎。小笼包是上海有名的“第一笼”，他们的待客之道是：“第一次不来是你们的错，第二次不来是我们的错。”“第一笼”由此而得名。上海生煎，看上去金灿灿的，皮薄如纸，却薄而不破，互不粘连，肉馅是用剁碎的猪肉，加上酱油、葱姜末、花椒面、香油调制成的。用半发酵面包馅，排放平底锅内，用油煎，喷水若干次即熟。另外一个就是小绍兴鸡粥，这是用鸡汤原汁烧煮成的梗米粥，配以鸡肉和各种作料的一种小吃。它的做功非常讲究，将煮熟的鸡切成3厘米长0.6厘米宽的块，装盘，鸡粥盛入碗内，加上葱、姜末和鸡油，一同上桌。此时，鸡粥黄中带绿，鸡肉色白光亮，令人赏心悦目，食欲大增。品尝时，鸡粥粘韧滑溜，鲜香入味，鸡肉细嫩爽口，营养丰富，越吃越香。
　　早餐过后，未等庄义杰开口，吴健生就接着他们在车上的话题说开了。
　　也是叫无巧不成书，那个飞天锦毛鼠和他的同伙，那天要是被其他警察碰上的话，只要带回局里一顿严刑拷打，这件事情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那天碰上的，偏偏是徐继平的司机小魏。这个小魏是徐继平的心腹，因为徐继平曾经救过他的命，所以他对徐继平，那是真正的赤胆忠心。
　　那天晚上，他开车把徐继平送回家后，就掉头去了秦淮河北岸的夫子庙。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六，正好是夫子庙灯会的亮灯日，整个秦淮河两岸，当然也包括整个夫子庙，都是张灯结彩，一片灯火通明。不过他这时候去那里，并不是看亮灯，而是与一位古董商私下约好，要帮朋友出手一件古董的。因为来得早了，他的朋友和古董商都还没有到，所以他先把车停好，然后下车，开始在附近闲逛起来。他当时所在的位置是在学宫甬道的入口处，他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意外发现那个飞天锦毛鼠的——（这里要作一个小小的说明，其实在此之前，他们警察局上上下下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因此要记功劳的话，这头功自然要记在小魏头上。）——那时候，他手里拿着的，就是那块被盗的玉佩——确切点说，那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正在跟另外一个人比划，小魏的目光恰恰正好扫过去，于是他定睛一看：嘿嘿，那不是一块玉佩吗。就是这么一闪念，他立刻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今天哪怕失信于朋友，也要将眼前所见的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弄个水落石出。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他就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方面上来了。说起来，小魏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开车司机，但是在警察局，尤其长时间跟在徐继平后面的熏陶和耳濡目染，对于如何跟踪和盯梢，倒也可谓是无师自通轻车熟路了。当他一路跟随他们，过飞虹桥，来到大成殿前，他就已经基本确定，这伙人就是盗窃玉佩的江洋大盗了。因为他们一路上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围绕着那块玉佩的。
　　这一点虽然已经明确了下来，但是小魏并没有就此罢手，更没有打草惊蛇，而是继续采取隐蔽跟踪的办法，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自己是单枪匹马，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只会因小失大适得其反。所以，他必须牢牢盯住他们，只有掌握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才能够最终将他们一网打尽。小魏后来说，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决不能让他们从自己的手里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