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雾夜(上）

　　赵子昂，一米八几的个子，魁梧、匀称、健壮。雄赳赳，给人一种有力量，大无比之感；气昂昂，老有一副无所畏惧的英雄气势。年龄最多三十多点，留着寥寥无几的针尖胡子，让人似感几分老成持重。目光熠熠深邃，顾盼生神。更兼有明眸皓齿，使人想到机智超凡。他丰仪的颜容，大气的脸庞，都给人某种气度过人，能成大气之感。他总是衣着干净讲究，言谈举止带有文气的样子，说他是某大行业的总裁什么的，人信，若说他是一介无正式职业的村夫，反倒不会有多少人相信的。他举止言谈都给人一种老虎不伤人也能森煞人的无形气势。所以，一般人对他总会想到‘敬而远之’之类的话，总会怯火他几分。其实，他对人并不是恶眉瞪眼，而是对一般人总是相当客气，相当和蔼，确有些文质彬彬、礼貌周全的样子。可事实上，和一般平常人接触不多。常常多戴着一副大墨镜，一看就让人联想到某些电视剧里演的那种黑社会老大之类的人物。
　　赵子昂为本村村民，平常有一半时间总见不到他人。也不见他干什么正式职业，有时见他走路急急的，也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反正不像一般人那样本本分分靠劳动谋生的人，可似乎总比一般人显得有钱，抽着高档烟，穿的名牌衣，且皮鞋锃亮没泥点，出行不是摩托车便是小轿车。
　　这天，赵子昂来到村长王百能家，寒暄后说明来意：他想接刘祝虎的缺，承包村办的那个铸造厂。
　　村长想了想，看了子昂一会儿才笑着问：“你能干了那事？你不行，你天生就不是干这些事的人。”
　　赵子昂不动声色的看着村长也笑着问：“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哩？还是不想让我承包嘞？”
　　村长严肃恳切地说：“确切的说，你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管理经验，更没有这方面的商战技能。我承认你人很聪明，但要干好这个企业必须得有这方面过硬的专业知识，卓越的管理才能和超前的商业头脑。这些，你全都不具备！所以，我怕你包了去，赔光了你的本钱，也怕你万一弄砸了，毁了咱们村的这点家业……万一真要那样了，这责任我担不起。”
　　赵子昂不以为然的淡然一笑说：“别人都可以承包，唯我不可以一试？”
　　村长忙说：“这……不是让谁包不让谁包的问题，而是看有没有具备干好这个厂子的实力。别看刘祝虎这几年包出了成绩，挣了钱。可这不是，凡承包的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他前边几个人不是也没有包出名堂？有的不是还包赔了？祝虎能包出利来，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确实是个人才，这是咱们必须得承认的事实。而你恰恰在这些方面都没有经验，没干过，自然就是个大外行。不管怎么说，外行都不行的。所以，我说你就算了吧，别发这个眼馋了，到时候挣不来反赔了本钱那才伤腔呢！再说，祝虎的承包期还没到，我这个只剩下两天半的村长也无权再另包别人了。”
　　子昂嘿嘿冷笑着说：“你不要用这话推脱我了，厂子是天吉村集体的，不是刘祝虎私人的，他犯了国法必受法律制裁。但是，集体的厂子总不能以不到期就停下来等他。再说，你村长也总不能门缝里看人，一定说我就没有这个能力包这个厂子。我就是要破一破这个邪！别人能干的，我子昂就一定能干！我是不懂业务，但是，懂业务的人多的是！说实在的，历来少的都不是会干的将才，而是会调动众才会管众将的帅才！也就是人们常叹的：千军易得，一帅难去求哩，你凭什么就这么小看我赵子昂呢？我就不能胸有帅才？我可以告诉你：帅才从来都比将才更高一筹！再说了，村里的厂子，村民人人有份。我今天先来承包，村长就得首先考虑我。我包去了若要是赔了，也赔的是我的钱，若赚了，我得钱。还感激你村长，让你也从中落人情。这左右怪不上你村长，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的事，你何必不能认真考虑我的请求呢？还为什么过来过去推委作难我嘞？”
　　这时，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下子挤进了村长的怀里，喊：“爷爷，你给我一块钱。昨天你说过：今天给我一块钱。”
　　爷爷笑了。逗孙子说：“我又不欠你一块钱，为什么要隔天就给你一块钱？”
　　孙子小嘴一撅。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说：“你欠我一块钱，就是欠我的。那天你叫我给你端板凳，说了给我一块钱，你没给。”
　　爷爷笑着一边掏，一边笑着说：“我三天两头给你钱，怎么还老欠着你一块钱？这－块钱是永远都还不清的账。”这时，赵子昂已经拿出一张新一百元大票子给孩子，亲切的笑着对孩子说：“你爷爷就是欠你一块钱，他永远欠你的。叔叔今天替你爷爷还一回，好吗？拿上。”孩子看着一百元不敢要。百能马上伸手拦住说：“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子给他这么多钱不惯坏了他吗？”
　　子昂说：“没事的，一点小意思，就算是我给你孙子的一点见面礼吧。”
　　“这不行，不行！”百能坚决挡住了。忙掏出他的钱，可里面没有一张一元的钱，只好拿出一张五元票子给了孙子，说：“剩下的钱，给我拿回来。”孙子答应着，接过钱高兴地蹦跳着跑了。
　　村长回过头对子昂说：“你说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等我和支书他们几个人商量后再回答你。”
　　子昂大度地一笑，站起来说：“好，希望你能尽快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常言说：与人方便——与自己方便。今天我求你，也许保不准明天你有事就非得求我不可！后面的事，谁能说得准呢！好，我走了。”
　　“你，这话……”村长警觉地瞪大了眼睛。
　　“嘿嘿，没有什么。只要咱们好好合作，你老就没有必要多心。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子昂笑嘻嘻的走了。
　　他看着赵子昂洋洋自得的出门去了，他不由得发瓷了，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心里一下子沉甸甸的，生出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像强大的浓雾，困扰着他。他怎么也想不来，他将有什么事需得去求这个赵子昂？
　　第二天，吴团员又来找村长了。团员问：“昨天子昂来过了？”
　　老村长奇怪，反问：“你知道了？”
　　团员眨着他那小眼睛显得丑陋鬼秘地一笑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以为我只会吃闲饭？他要承包咱村那个铸造厂，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他只想着只要弄到手就砸锅卖铁，杀鸡取卵从中大捞一把，然后远走高飞，一走了之，就连一分钱的好处，也没想让你得的！”
　　老村长马上知道：又来了一个——盯上了刘祝虎搞肥了的这个厂子的眼馋人，他说子昂想着砸锅卖铁大捞一把，他今天的来意又如何呢？——这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于是，他有意用打窗子给门听的办法不满意地说：“我把厂子承包给赵子昂这样对业务一窍不通的人，他不光绝对干不好，而且正像你所说的，本来就没安好心。他如果真的不顾后果的干了砸锅卖铁的事，卷钱逃之夭夭了，让我怎么替他担得起这个后果呢？我怎么替他永落村人的这个骂名？你说这怎么行呢？”
　　团员忙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你既然要为人背这个骂名，担这个责任，你就要得到相对应的好处不可，不得好处你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而且，好处少了都划不来担那个责任、背那个骂名的！所以，我不像子昂那样只想着自己吃肉，连汤也不给人喝，谁为他办事？咱们——这样吧：你只要能让我承包到这个厂子，我立马就先给你预支这个数字——”他伸出五个指头说：“五万元现金的好处费！怎么样？就这还不是全部，只是一半！事成之后再付你五万元的感谢费。共计十万元！这个数目就是非让你动心不可，要让你自己觉得：你一辈子都挣不来的这么多钱！就是背骂名，担不是，赌上下届当不上这个村长都值！你说我吴团员做事怎么样？首先考虑到我舒服了，也要让你能满意睡得着。十万元，只怕为这么多的钱下一回地狱都值，何况只需要你以村长的权力签个承包合同罢了。就是以后你不干了，你先也落得个实惠，你老的村长也算没白当，就是以后真的什么人要怪罪下来了，你也最多落个用人不当罢了，你能担什么责任？和我吴团员共事，是不会让你吃亏的！只有好处。”说着，团员将一个提包放在茶几上说：“这就是五万元，你验收！”自信的仰靠靠背，自顾自的吸起烟，悠闲的吐着烟卷。
　　村长怔住了，心里不由得打转转地想：团员这种人和子昂那种人，虽是不同道上的两类人，但都是只想空里飞着吃的人。他们都争着承包厂子，可都是大外行，甚至连厂里干的活儿都没见过的大外行，却争着抢着来了！他们安什么心？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了？可是，这个难题却摆在他的面前了……这无疑是对他最大限度的，最严峻的考验！他看着面前说是装有五万元的那个包，将目光慢慢移到了，正在趾高气扬的吐着烟圈的吴团员脸上，但突然感到愤怒：气愤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犊的得意像：竟然自以为区区几个臭钱，也敢来买他作人的良心和人格？这岂不太狂妄了！尽管他这个村长只有几天任期了，但他肩负着天吉村三千多口人的信任和责任，更有他一世名节和尊严，这一切岂能用钱买得去吗？这小子太小看他王百能的为人了！他愤愤的想：我一世光明磊落，现已六十，受人尊敬，这小子自以为把五万，十万元的大票子放在我的面前，就能叫我屈节，而且，这么傲慢，这简直就是对我的极大侮辱！
　　尽管如此，王百能还不想对这等人发火，也不愿给他太难堪。他深知团员和子昂这些说不定什么事都干得出的人，最好尽量和平相处，轻易不发生冲突最好。只是，这两个恶鬼都同时盯上了村里这个厂子了，而作为村长的他又不想让这个有希望的厂子经他的手被葬送了，不想和这些人一块永远成为天吉村的千古罪人，就势必和这些人不可调和的成为两个对立面……而这些目无法纪，只要能有点大的私利可谋，什么阴的，损的，邪的都干得出来。相反，他一生是个行之以德，动之以理的人，和这些人对峙，他自己都不知道能有多少胜算。但是，他为了自己的良心，道义以及他肩上的责任和村民的信任，——他已无退路了！他同时更明白：这样干的最终结果是他一个得罪了恶人，恶人只能让他一个人吃大亏，吃暗亏，就算他最后真做了“无名英雄”，可村民们也未必知道他的苦心一片。说不定以后人们看到的正好是事实的相反。说心里的，他老了，到目前为止，一生还算活得比较受人尊敬，他已不想再争什么美名了，但他更不想临老了反枉背什么冤名，臭名！现在，他感到，他将遇到他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棘手事了……他想了又想，还是尽量作出一团和气的，从容而郑重的对吴团员说：“这钱你带回去吧，我不能收下这钱！咱们村这个厂子能到今天这一步，多亏了有刘祝虎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管理得当的强中手，他干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为村里创造了好效益，当然他本人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让一般人眼红，都是很正常的。只是像他这样的强中手干到今天这步也并非易事，其中也经历了好些挫折，好的是他抓住了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利用了市场才有了今天的局势。我要说的是，象刘祝虎这样精通业务会管理，懂市场的行家，干到今天这步都不容易呢，就更不要说外行了。我可以肯定地说，就算是在那个厂子干过十年活的人，都绝对不敢说包麻准能赚，何况你连那厂子的活都不知道怎么干，你包能不赔吗？所以我劝你还是收了这心吧！刘祝虎承包能挣钱，可这钱不见得你和我就能挣得了的。你要是能像刘祝虎一样懂行能干，不要说你塞钱来包，就是你不来，我还要动员你承包呢！到目前，还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接替刘祝虎的理想人选呢！不光村委会，连党支部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再说，我这个村长也只有两天半当头了，我也到了让贤的时候了，等几天，下一任村长上来就必有高招。虽然说转包咱村那个厂子，在我的工作范围，但是，这种重大的事情，我一个人是不能做主的，必须要经村委会和党支部研究，最后才能决定。所以，收起你的钱，请回吧！”老村长尽量把话说得温和婉转些，使吴团员不过甚难堪。
　　吴团员很耐心的听了老村长这一席话后，挤着他那小眼睛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的说：“你先别断言我能干好干不好这话，咱先说你的事——”村长不由问：“说我什么事？”团员故作神秘的眯眼一笑说：“你日后的出路！”
　　村长不解地看着吴团员，听团员说：“在咱村换届之先，你还有几天的村长权，现在不用，过期作废。等下届新村长上来，那时，你将和我一样——平民一个。那时谁还会送你一份钱？更不要说五万十万元了！现在你也怕有六十了？那时候你没钱用，想打工挣点钱只怕还嫌你年岁大了没人要哩！你老了，两手空空，只怕亲儿女也会演‘墙头记’的，——这就是人情，世情！历史上的韩信，重兵权在握时，多少人劝他自立为王，为他日后开出条路，他不听，最后死得多凄惨？人常说：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我今天就像当年劝韩信的人一样，今日听不听全在你，日后后悔不后悔那可是你的事了！假如你反过来这样想：就算你用了最后几天的权力把那个厂子包我了，你暗中得到了极大地好处，最后群众最多说你个用人不当罢了，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你何必推三阻四的先把自己吓得不行？”
　　村长坚决的摇头，说：“你别说了，说什么都白说！我一世的清白，临老来总不能卖给这几个钱上！这钱你快拿回去吧，省得一会来个谁见了，与你与我都不好。”
　　“你是不是还嫌少？”
　　“再多，我都不会收下的！你带上你的钱请回吧。就算我求你了。”
　　“好！这才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只是到老了共产党也没有把你老升成楷模，供万人仰慕，明天要是一落选，只怕也和我差不了多少的草民一个……唉，真是执迷不悟的榆木疙瘩解不开——真可惜！没办法。”矮墩墩的吴团员，挤眉弄眼的嘲笑着跨出了村长的家门。
　　老村长气鼓鼓地看着远去的团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笑着，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天，吴团员又来找老村长了。这回他提着一个小录音机，说是有段录音要村长听听。录音机放出的是：吴团员来找村长说要承包村办厂子，村长不允，团员送给村长五万元钱，村长——竟然答应收下来了那五万元钱……
　　王百能气得一下子跳了起来，高声训斥：“你这娃……怎么能干出这样缺德的事来？你……唉……”
　　团员洋洋得意的说：“村长，对不起了。因为我不用这样‘缺德’的办法，你是绝对不会考虑把厂子承包给我的！本人这样做，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你……好卑鄙——滚！”村长大怒。
　　“你要我‘滚’？那好，我这就走——我就凭着这盘你和我明知道的假带告你去，你有本事能说得清你没有收我五万块钱吗？你只要敢和我翻脸，请你想想后果吧！反正那个厂子也不是你家的，哪头轻，哪头重你自己掂量着，反正最好不要把事情逼炸了——刘祝虎坐牢，到时候你给他做了伴，可别怪我提前没对你提醒……我先走了，请你冷静想想，明天给我一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