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告上法庭的遗书(下）

　　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小镇，旧地重遊，心里却是这般的酸楚——往事那般的不堪回首：
　　第二天，我跟你又走了多半天更崎岖的山路，终于来到了你的老家。没有好的住处，只好在一孔塌了火炕的小窑洞住下。像叫花子一样。在北山那寒冷的冬天夜里，没有火炕，蜷缩在铺盖单薄的塌土炕上，睡到半夜冻起来，有时直到天明连冰凉的腿脚还没有暖热。由于寒冷，动不动睡在半夜腿就抽筋——在那漫长的寒夜里，盼望着天明，在疲惫不堪中煎熬着。
　　就这样难以忍受的日子也没过了两天，你还是被公安人找到抓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到了这大山深处，连塌炕都没顾得修理……那时，我无依无靠，举目无亲，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没有着落。我想回家，没有路费，我想自谋生路。可在这荒山连人都少见的地方，就是想找点零活干，最少还得走四五十里山路才能到那个小镇上，能不能找到活干还说不上来。况且还是一个冰冷寒天的季节，当时我还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我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我怎能熬过去！
　　幸亏这里人们的可怜，才使我活了过来。因你为你，那种逃离的苦难日子，任我怎么说都嫌不足，怎样诉都诉不尽艰辛……而且，在我的心头还沉重的压着对你的担心惊怕和思念，特别是对未来的失望而引起地狱般的心里折磨，我就是无论如何也描不尽，述不尽我当时的心境。
　　我一生跟着你，是把真心交给了你；我嫁你，就是吃尽人间苦，直到今天——至死也不后悔；我爱你，爱得真实，动心，甚至不假思索——包括你那带有诱惑的甜甜一笑，你那不无骗意的甜言蜜语，爱你的逢场作戏，感情的任意挥洒，也接受了你哄人的高超技巧……因为我的爱，才使我一头栽进了我爱情的泥潭，不能觉悟。过去是这样，现在也仍是这样，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至死不变……现在细想起来，我这一生总是艰辛，不幸和无望，总是心酸和苦楚！可我一生都在爱你。始终如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就是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也没有后悔，没有谴责我今生对你的爱情。我相信爱情是神圣的，是崇高的，是无私和奉献，是永远不朽的！由于我这样看重和执着追求爱情，结果，竟让我产生了这样一个错觉：我以为你，甚至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视爱情至高无上。而事实上绝非这样！——有人玩弄爱情，只当做摆弄玩具一样，不当一回事，夸耀自己的恋爱经历，就像炫耀自己有本事出了多少回国，得了几件战利品一样的洋洋得意；有人利用爱情，借爱情为手段，谋求好处，视爱情为猎欲的工具。而我，单纯的，或者说是虔诚得只会永记你那甜蜜的，实则诱惑的一笑，为你几句酸味的甜言蜜语而痴迷，从此视为知己，使我迷进了爱情的浓雾里，跌入了爱情悲惨的命运，惨痛到今——至死……
　　就在北山我身无分文，过着乞怜、拖累别人的地狱般艰难的日子里，我的孩子，不，现在应该说：你的孩子，眼看就要临盆了。当时，你把我一人丢在那里，我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又一贫如洗。加上天寒地冻，地上有积雪，门都难出。产前的剧烈疼痛，一阵急过一阵，我呻吟，我呼叫，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一个人孤单无助的躺在那只破烂的小窑洞的土炕上，痛苦撕裂着我的身体，揉毁着我的灵魂，我恐慌无望，胆怯害怕，六神无主，精神和肉体都到崩溃的时候，在我多么需要你的时候，我却清楚的知道：你不在我的身边……
　　你不在我的身边，你是不会知道，从下午到夜晚，我是如何在一阵痛过一阵的巨痛中，在那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气的寒窑土炕上，怎样的抽搐颤动，蜷曲爬仰，生不如死。
　　那夜，你不在，你没看见，也无法想象那一阵阵剧烈疼痛将我怎样在地狱般的寒窑翻来倒去扭作一团，折磨得我一次又一次半天喘不上气来，当时，没有医生，没有药物，连温暖都没有的寒冬里，甚至连一口热开水都没有的黑夜里，我无望的呻吟着，我绝望的挣扎着，恐惧弥漫着我的心，死亡随时向我召唤。那一夜，我在那种地方，在那样的情景下生孩子，当时连当地所谓的接生婆还没请来，在那里，我像被拉上屠宰场的牲口一样，备受凌辱，使我饱尝了人间苦。那一夜，我多么需要你啊，盼望着你站在我身边，能看见你，能紧紧握住你的手臂，我就不会那么恐慌无比。只要能那样，即使那夜我真的死了，我也绝不后悔，跟你来到那个荒僻的大山深处的土窑洞里生孩子……我不会怨你、怪你没有待我像一般产妇那样在设施完好的产院里安全的生孩子。而那一夜，我绝望的知道：你不能回到我身边来，将我孤独一人扔到了那个荒远的深山沟里……
　　唉，不说了……不说了！那一夜，我总算活过来了……那一夜，你的孩子终于出生了……
　　当你的孩子呱呱坠地一个小时后，才有好心人领来了当地一个接生婆来……
　　过去，每当我看到我们的儿子圆圆时，我总会把一切的痛苦和磨难，一切的一切，通统忘掉，我心里寄满着甜蜜和希望。可是，今天——当我的一切希望全部破灭，愤世嫉俗已到绝望，只恨即死的时候，那些痛苦，又无不历历在目——那难忘的每一刻每一幕哦、都莫不让人痛心疾首。此刻的我，更加心如刀绞。
　　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今天我又怎能不回想呢？
　　有圆圆半年后，我才回到了内地。你被判了两年刑，大家都劝我和你离婚算了，我没有，我坚决等着你出狱。我去牢里看你，你当时流着泪对我说：只要我离婚，你就同意。可是，我没有，我发誓无论等你多久也等你回来！为你养育好孩子，为你支撑起那个家……后来，不管我带着孩子有多难，多累，我都能总是早早首先准备好你的换季衣服，常常看望你。不管我一个妇女抱着吃奶孩子生活多艰辛，见你总是微笑着对你说：“我和孩子生活得很好，你放心，我等你早日回来……”
　　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出狱回来了，我满以为我们的好日子，从此就会开始了，可是你不久又生病了……
　　我为了给你借到救命钱，我求遍了亲戚邻邻，乡党朋友，所有能求的人，可你生死难保，谁肯把那么多钱借你呢？而且一下子就得两三万！我为你愁得要死，急得发疯；我为你在他人面前磕头下跪，求婆婆告奶奶；我为你拉下我向来自视清高自尊的脸，叫爷叫婆叫大叔，大伯大哥哥，求人像吃豆豆一样频繁。我终于为你借到了救你命的钱——你得救了……可是你的良心也跟着彻底坏了……最终，你将我一下子推到了今天的绝路……只为了想赖人，救了你命的两万块钱？
　　唉，我真不知哪辈子遭了孽，欠了你什么？对你这么心重！直到这次我这样悲愤，走上不归路之时，我也没有忘记你呀！我走时，并没有带走家里仅放家里全部的一千八百元钱，只从中取了四百……到我最后决意告别人世的时间里，也没有忘记替你着想，心里还惦记着你——当时我想了又想，还是把一千四百元留给了你，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都到了我被你逼上绝路的时候，我心里还装着你——我从一千八百元中只拿走了四百元……在我决心吿别这个人世的最后时候，我也精打细算，宁可委屈自己，为你多留一点是一点——这让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我傻呀！我、我……天性难改——傻得可怜……
　　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来到这个荒僻的，大山深处的小镇上，给你写我临终前最后一封信。此刻，我感慨万端，凄切哀伤：我就要死了……在我的一生中——和你生活至今，竟找不到一点值得我思忆之处，才使我至今不得不念念不忘逃难中那件并不快活往事——
　　今天，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要在我告别这个世界之时，再回忆一下和你曾经饿着肚子分吃一碗面条时你推我让那种真情，回忆你肚子饿了，一次喝下多半壶开水而一再说你不饿的那种诚意！那时虽然前途渺茫，生活艰苦，疲饿不堪，可成了我至死难忘的记忆。今天，我不得不孤零零一人来到这生疏荒远少人的地方，了结我可怜的一生……在这个可怕时候，我孤单单比过去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苦伶仃——即便是你被公安抓走的时候，即便是我一个人躺在你老家寒窑洞生孩子时，呻咽挣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也不比我此刻这般的哀痛心寒死啦！
　　当你哪天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一个一生一世都在爱着你的人……她——是一个愿为你生，愿为你死的人！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她一生都在真心真意的对你好，而从来都不令你失望，即便就是你再对不起她时，她也能够嫁给你，更能爱你一如既往。为你鞠躬尽瘁，总能原谅你愧对于她。也许你以后想起她，想到她的好处时，可她已将永远离你而去了……她活着一生命运不佳，她死后还要为你永背臭名……
　　啊——现在，我已离你很远，我的痛苦，我痛苦的呼叫，不管我怎么样，你都不会看见，听见，也不会知道。你见不到我最后时刻死时的痛苦，也就不会因为我的死给你带来痛苦或者不快，那样我才能死得心里安然。要是因为我的死，使你心里痛苦，我还会死得不会安心，我就会死不瞑目！只有我死的不让你看见，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才会死得无牵无挂，甘量甘心，我会——死得欣慰……
　　永别了，我一生所爱的人。永别了，我一生结为夫妻的人——成为我一生最亲近的人……我活着时处处为你着想，至死不变。从小为你挨打挨骂背黑锅，到今天，因你为你而到死，可怜呀——一生跳进了爱的熊熊烈火之中，演了一场惨烈的爱情悲剧。尽管不如人意，但总究还有过相爱和爱情。使我经历了人类这种崇高的感情。所以，不管我今生是悲剧或还是闹剧，至今我都不后悔我对你的那份爱的感情。
　　我死后，请你尽快把我这个不幸的苦命人忘掉。我死，是我的命苦。苦命的人不想因她的不幸影响你的心境，使你不愉快。也许，在我死后，你会遇上另一位对你更好的女人，更关爱你，远胜于我！祝你好运。永别了，祝你幸福——至死爱你的人：可怜可悲的王秋月。
　　
　　看完信了，高社会心凉手凉全身都冰凉了。
　　他坐在长椅上目光发直，大脑半天一片空空……
　　半天，他混沌初开的脑际，朦胧现出了秋月那熟悉的样子对他抿着嘴笑。又倏忽散去。他眼前又似乎模糊幻出秋月愤恨的挖了他一眼后马上从一处山崖跳下去的景象……他悚然一惊，仿佛又看见一幕惨不忍睹的死亡场面……他眼前一黑，差点半天没上来气。
　　看着这封信，他悲愤的想：秋月为什么写得不是对他的大骂呢？通前到后甚至连一句直接怨骂的话都没有，所以，他更感到害怕！他对她太熟悉了，他多么希望这信上痛骂他一顿，那么她将现在还有可能活着，而现在呢？他完全心灰意冷了——他熟悉她的为人，更熟悉她的个性！……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睛，淌下他的脸庞，流到嘴边，使他有意无意再次饱尝着自己泪水的苦味。
　　他不敢想象一旦失去了秋月，他以后的日子将会多么凄惨与暗淡，怎么去过？他心里唯盼这一切不是真的，全是秋月在吓唬他，在玩戏法，可他无依据支撑这种侥幸的心理，而他眼前更多出现的都是秋月在那件事上通前到后的坚决态度，她走出前对他无法调和的那种愤慨情绪——这些，现在看来，都让他心有余悸。他清楚，这次的侥幸的希望太渺茫了，但他还想去北山老家那个小镇一趟，明知什么都不会得到的，他还是要去……他心里难受得发疯，他想放声痛哭一场，他更想发狂吼叫，最好是和谁残酷拼命——越残酷越好……然而他却迈不出腿，张不开口，叫不出声……
　　第二天，高社会在并不抱希望中，搭上了去北山老家那个大山沟的小镇的班车……
　　来到小镇，高社会询问了他们曾经住过的那家小客店，回答说：“前些天确实住过一个像你说的那样一个山外女人……后来又不知去向了。”
　　社会确信秋月来过了！可她现在在哪里？莫非她真像她信中所写的那样了？……小镇依在，山沟仍旧，可他的秋月不知去向……曾经的患难夫妻，多年相依为命的至诚爱人，今天却真的要天绝人隔，两个世界吗？地老天荒永不相见吗？……这太残酷了，太可怕了！他愤愤不平地对着大山深沟，仰天放声发问：“老天呀，你残忍昏庸，你惨无人道的夺去了她，这无疑不是要我的命吗？干脆就连我一块带走吧！——秋月，告诉我，你在哪里？”
　　空旷的天空，白云悠悠复千古；黄昏的大地，只有“秋月——你在哪里？”的回声发问，没有谁回答他……
　　他悔，他恨，他内心的悲痛向谁诉？他找到了一处很高的沟涯岸边，看着面前的深沟断崖，他直直的向沟崖走去……
　　他仰天长叹：命运啊为什么将他推到了人生这般不幸的尽头？此刻，什么蓝天白云、山川秀美等等一切的一切，他全都一概视而不见。大山间只有他孤零渺小之一身，他再次仰天哀叹时，瞥见天空中一个刺眼、乌黑的太阳……瞬间眼前一片全黑。
　　灼痛的眼睛，模糊的再也无法睁开。
　　过了一会又一会，他眼睛又能慢慢看见前方以后，他又再次鼓足勇气，一狠心、决心走下沟崖，了结他愧疚的人生……
　　当他走到崖边，对着深沟，看到沟底的行人小不足拃，他闭上了眼睛，腿软得无论如何都迈不出－步……身子也跟着瑟瑟发抖，而且面条似的都有些站立不住了……他心怯了，接着出了一身冷汗。
　　此刻，高社会对自己太不满意了——竟然这样的松包软蛋！要德性，要坚毅，要骨气，七样八行他哪一样占上？他恨自己太没有活出人气了！他擎起右手用力地打在自己的脸上，一巴掌又一巴掌，右脸被他打得烧辣辣刺痛。脸虽然木痛，心里却似乎感觉好受了点。他越是用劲打，严酷惩罚自己，心里才能稍微觉得好受些。像是这个自己在严惩酷罚着另一个自己。他原来从心底里是这样的痛恨自己，他只顾狠心咬牙使出更大的力气，接二连三，一下又一下，没完没了的狠打，他痛苦的失声哭叫着：“秋月，我替你揍他，我替你打死这个无仁无义无心无肺的人……我打，打死他！”他痛哭痛打着……他疯哭疯打着……
　　
　　数日后，高社会疲惫不堪的空手回来了。
　　他似乎变了个人似的，瘦了，黑了也似乎老了。他胸中一遍又一遍的这样想：自己与其这样死去，倒不如首先咬死刘祝虎——是他……强奸了并逼死了他的妻子王秋月！——这封信就是铁证！
　　秋月要是真的象她信中写的那样已经死了，这信就成“遗书”了。反正秋月真要死了，他也就活不下去了！还能让刘祝虎那个罪魁祸首，没事人似的活得舒服吗？
　　于是，高社会带着王秋月的“遗书”，将刘祝虎告上了法庭……
　　
　　数日后，可怜一个村办企业的优秀人才——刘祝虎，就这样被警车带走了。
　　一个出钱为村里办了好事的有为之人，有人便怕他成了这届改选村长的竞争强手，就这样——使他糊里糊涂地成了囚犯。其实，他连粘上村长的边边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