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怕的饥饿
作品名称:春夏秋冬 作者:米汤爱稀饭 发布时间:2016-12-01 11:27:41 字数:4904
第二年,三月,柳树开始发芽了,我含着小拇指坐在一棵硕大的柳树下傻笑。村里路过的人看见我就说:“傻子,你妈快给你生弟弟了吧?”我回头看着说话的人,就把含在嘴里的指头取出来,对着刚才说话的人含糊不清地说:“你妈才给你生小弟弟了呢。”说话的人听到我骂人,就摇着头边走边说:“唉,真是个傻子。”
去年的麦子被父亲的烟头烧完了,三月中旬我家就迎来了饥荒,我看见母亲挺着大肚子站在锅台前抹着眼泪。父亲那时候已经学会了酗酒,他每天都喝的醉醺醺的才回来。母亲怕他伤着肚子里的弟弟,就有意躲着父亲。当然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即将来临的这个小人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但母亲一直说那是弟弟,比我要聪明十倍百倍的弟弟。
等我家开始煮着喝野菜汤的时候,大伯扛着一袋小麦来到了我家,他在我家的炕上盘腿坐下,我就学着他的样子也盘着腿坐下。他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德行,嗜烟如命,坐在炕上,他就在嘴角挂了一支烟,烟忽明忽暗地在大伯的吮吸下慢慢燃尽,变成了袅袅白烟从大伯的嘴里和鼻子里冒了出来,坐在一旁的我被呛得直咳嗽。母亲依旧站在锅台前,她抹着泪说:“哥,眼看孩子就要生了,可二富他……”母亲说到这里就泣不成声了。大伯坐在炕上一句话也没说,他扔掉燃尽的烟头又点了一支。我就对大伯说:“大伯,你滚回抽去,把我呛死了。”大伯这才回头看见坐在他身边的傻子。他在我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说:“滚一边玩去。”
我从炕上溜下来走了出去,走出大门我就想起了肚子,我感到这时候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响。我转头给母亲说:“妈,我饿了。”
母亲站在锅台前,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专心地抹着她的眼泪。我就又喊了一声:“妈,我饿了。”我看见她看了我一眼依旧没有理我。这让我的心觉得冷到了极点。
我去了大伯家,我给正在捅鸟窝的大哥说:“你爸让我来拿吃的。”大哥说:“你去厨房自己拿。”说完他就继续仰着头捅他的鸟窝。
我在大伯家的厨房里看到了美味的包子,不是肉的,但我依然很是满足,一口气吃了四个,又在口袋里揣了四个。我把包子拿回家给了正在煮菜汤的母亲,这时候大伯已经走了。母亲看到我腌臜的手中拿着的白花花的包子,她很吃惊,我喜欢看她吃惊的表情。我就歪着头说:“这是给你拿的。”母亲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傻子,这是哪里来的?”
我说:“这是我给你拿的,你不吃等会二富回来了就没有你的了。”二富是父亲的名字,我在母亲面前一直这样喊他的名字。
“傻子,我问你包子是哪里来的?”母亲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大妈给的,我已经吃了四个了,我吃饱了,这四个是我拿给你的。你趁热吃了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等会二富回来了就没你吃的了。”我刚把话说完,父亲就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在院子里嚷嚷着。
我刚走出院子,母亲的声音就从我的身后传了过来。我回头,看见母亲把四个包子放在碟子里,她说:“傻子,把这个给你爹端过去。”
我说:“你别理他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母亲没说话,她自己把包子端进了客房。父亲正在那个房间耍着酒疯。我跟在母亲后面也进了客房,我看见母亲看着父亲把包子塞进嘴里,她的嘴角露出了笑容。我发疯似的冲上去一把夺过了包子,我说:“这是给娘的,你他妈吃什么?”父亲醉眼朦胧地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中燃烧起来的怒火,接着他就“噼里啪啦”地把我的脸蛋拍得“啪啪”响,就像燃放爆竹一样。让二富没想到的是,这次的酒疯彻底给他和眼前的这个傻子之间开辟了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二天,我的脸肿的像个胖子,其实我很瘦的。我早早就听见大妈的嚷嚷声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她是来找我的,她站在院子里冲着母亲说:“傻子呢,你家那傻子呢?”
母亲忙问:“嫂子,傻子惹什么祸了?”
大妈气急败坏地说:“你把傻子给我揪出来,你把傻子给我揪出来,这个傻子偷吃了我家的包子,连吃带拿我们家三口人一个礼拜的口粮就没有了啊。”
母亲这才知道昨天我拿回来的包子不是大妈给的,而是我在大妈家偷的。这时候大门口已经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我肿着脸走出门,对着大妈说:“去你娘的,我就吃了你四个包子,你家一个礼拜吃四个包子啊?”
我这样一说,围观的人哄的笑了起来,大妈的脸都被气青了。
紧接着我又挨了一顿好打。这次动手的是我的母亲。我想这两口子怎么换着打我呢,我肯定不是他们亲生的。我带着肿胀的脸去了大妈家。我在大妈家门口抬头看了看树上的鸟窝,已经不见了,我想应该是被大哥昨天给拥掉了吧。我走进大伯家的院子。我扯着嗓子喊:“大富,大富。”大富是大伯的名字。大哥闻声跑了出来,他站在门前看了我好一会才说:“你找大富干什么?”接着他觉得这样说不妥,马上改口说:“你找我爸干什么,他不在。”他竟然不认识我了,我去,看来这次肿的真的有点厉害了。我又冲着他说:“那我不找你爹了,我找你。”
这时大哥好像认出了我,他说:“我日你妈,你还敢来,吃了我家那么多包子,你看现在都胖成这样了。”他说着便朝着我追了过来,我见情况不好,马上撒腿就跑。
这就在乡间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半大的小伙子紧紧追赶着一个傻子的情景。我们一路跑过,身后扬起一片尘土。大哥边追边喊:“傻子,你他妈给我站住,我要弄死你。”我一边跑一边想:“妈的,傻子才站住让你弄死呢。”我想到这儿我觉得想错了,于是我改成了:“妈的,傻子也不会站住让你弄死的。”
一直跑到河边,大哥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我实在跑不动了,看着那个舞动着胳膊的大哥距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大哥距离我只有两三米的时候,我看见了在他挥舞的胳膊一段多出了一把菜刀,我心中彻底凉到了极点。
跳进水中的时候,我听到了大哥喊了一声:“我靠,自杀?”接着就传来“扑通”一声。
其实那时候大哥和我一样因为包子的事挨了揍,他只是没处发泄,看见我就想吓唬吓唬我,他没想真的杀我。等我跳进水中以后,大哥就急了,他就和那天午后我在我家果园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撕心裂肺,他大喊:“救命啊,傻子掉水里了……”
我被捞起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我被送进了镇上唯一的一个小诊所。父亲站在一边给大夫说:“大夫,你看好救不,不好救就算了,我的另一儿子就要出生了,这个傻子死了就让他死了吧。”
医生狠狠地白了一眼父亲,他没说一句话继续抢救傻子的小生命。我出乎父亲的意料活了过来。我张着干裂的嘴唇告诉围观在我周围的每一个人:“我饿了。”
弟弟在第二年的春天出生在了舅舅家。这个我们后面再说,我继续从我获救以后和那年的饥饿讲起。
父亲酗酒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他为了喝酒,把大伯那天扛来的一袋小麦扛到和平镇卖掉了。那些天我因为被水灌得有点过头,一直就躺在家里的小床上发着高烧。有时候我也会站起来仰望被窗子圈起来的蓝天白云。父亲在房间里不声不响地扛起那袋小麦就往外走,我急着张嘴想喊,却因为呛水的缘故,嗓子哑了。我努力张大了嘴巴,可声音就像被这张大的嘴巴又吃了回去,耳朵听不见一丝声音。
母亲回来看见站立在床前的小麦不见了,她一下子有点惊慌起来,她转身看见站在窗前的傻子还在,她就摇晃着我的肩膀,我的脑袋随着肩膀的摇动也大幅度地晃了起来。母亲撕破嗓子喊道:“傻子,粮食呢?”
我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摇了半天,她摇累了就松开了双手,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看见母亲在旋转的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在出门的那一刻,她没忘记说了一句:“把你怎么就没死呢。”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知道了,在这个家里,其实我连一袋粮食都不如。
母亲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到底还是没能找到那一袋粮食。我看见她找完最后一个角落的时候,突然跌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我看着绝望的母亲一直哭到嗓子哑了,嗓子哑了她还坐在地上啜泣着。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响,我想父亲该回来了吧?每次我饿的快撑不住的时候,父亲就会因为饥饿跑回家中喝母亲煮的野菜汤。可是这次父亲并没有在我饥饿难耐之际准时赶回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在窗子里看到摇晃着走回来的父亲。他身上披着血红的夕阳,东倒西歪地回来了。母亲这时候已经不知去向。
父亲这次没有进屋后嚷嚷着吃饭,他径直走到客房身子一歪就倒下睡去了。我知道他现在应该是酒饱饭足了。我站在窗前,看着天慢慢地黑去,客房传来了响亮的鼾声。
父亲酒醒后,他站在房间中央撒了一泡尿,尿骚味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撒完尿的父亲就望着那湿漉漉的地板发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走了。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扯着嗓子大喊:“秀梅,给我倒点水。”好久好久屋内都没有应答。我坐在房间,听着“咕咕”直响的肚子和从正房传来的父亲的喊声。自从那次挨打之后,我都很少去理父亲,父亲也很少理会我,当然,他一直都不愿意接受这个家里坐的那个傻子就是他儿子的事实。
父亲喊了几声不见应答,他跌跌撞撞地去了厨房。那时候厨房里已经没任何吃的东西了,就连那口大水缸也空了。父亲趴在水缸边上朝着里面看,他看到了一张扭曲的人脸,他辨认了半天,嘴里蹦出一句话来:“他妈的,没水了。”
我最后是嗅着窗外飘来的一阵阵饭香味晕倒在了窗前。在我醒来的时候,我被转移了地方了。我看见我的姑姑坐在床边看着我。我搓揉着疲劳的双眼说:“我饿死了。”声音是微弱的,但足以让坐在旁边的姑姑听清楚了。我又可以出声了。
我坐在床上吃完了姑姑拿来的三个馒头和一碗炒土豆片,我一边打着嗝一边对姑姑说:“二富去哪里了?”
姑姑没有理睬我,她端着空碗叹着气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就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在姑妈家的客厅里见到了憔悴的父亲,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朝着我这边扫射着火辣的光芒,我连忙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姑姑拉过我说:“傻子,你娘去你舅家不回来了。”
我低着头不去看父亲,半天,我才说:“她不走就会饿死在这里。”
父亲猛地揪过我的耳朵嚷道:“是不是你告诉她我把麦子卖了?”
我还没来得急叫一声,姑姑就拉开了父亲的手,她说:“现在就让傻子去叫吧,毕竟他是她的孩子,她应该会回来的。”在姑姑的话中我听出了我的价值,我心中不由暖烘烘的,这是已经阴暗多年的角落突然接受到阳光抚慰的滋味。
我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带着一腔真诚去了舅舅家。我站在舅舅家大门前使劲地敲打着那扇油漆已经剥落的大门。大门在用力的敲打下,剩余的那点油漆慢慢地掉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院子里传来母亲的喊声,她问:“谁?”
我清了清嗓子说:“秀梅,二富叫你回家呢。”
“傻子,你回去给你爹说我过些天就回来。”
“过多久?”
“两个月,等我把你弟弟生下了就回去。”
我回到家,站在厨房门口对正在熬野菜汤的父亲说:“二富,你老婆说她过些天就回来了。”
父亲把头从烟雾弥漫的锅台后面伸出来说:“过多久?”
我说:“两个月,她给你把弟弟生下了就回来了。”我觉得好像说错了,连忙改口说:“她说给你把儿子生下了就回来了。”
父亲听了我的话,没再说话,他把头重新埋进了锅台后面,埋进了那浓浓的烟雾中。
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父亲把我从张六娃家的麦草垛里揪了出来,他对一脸不情愿的我说:“傻子,我听说你娘生了个弟弟,你今天去问问你娘,看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到时候去接她。”
我听说娘真的生了一个弟弟,心中莫名的一阵狂喜,我点着头说:“好吧,我给你去问问。”
我来到舅舅家门前,我看见门大开着,我就没再敲门,直接走了进去。我在院子里见到了正在编篮子的舅舅,我问道:“我娘呢?”
舅舅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是二富叫你来的?”
我点了点头。舅舅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你回去给你爹说,你叫他死了这条心,你娘不回去了,永远不回去了。”
我对舅舅的话有点生气,我说:“你放屁,秀梅前几天还给我说她给二富生完弟弟就回去的。”
舅舅说:“傻子,那是给二富生完儿子。”
我说:“对,她说给二富生完儿子就回去的。”
“可现在你娘不想回去了,你回去告诉你爹,你就说儿子生完了,但你娘不想回去了。”
没办法我只好带着这个坏消息空手回家。
我刚进家门就给正在抽烟的父亲说:“狗娃舅说儿子生完了,但你娘不想回去了。”
父亲吐了一口烟,他说:“呵,真是个儿子,老子明天就去接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