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粉 色 陷 井
作品名称:豪杰无恒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16-12-01 18:20:05 字数:3421
吴健生回到座位坐下后,见庄义杰和杨秀英二位都是满脸凝重的表情,便立刻接着刚才的讲述,继续道:——
首先,方县令让我舅舅搬出了县衙门,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说我舅舅缺少历练,说要见彩虹就得经历风雨后。我舅舅就这样被方县令扫地出门,到县学去当那个所谓的儒学训导了。这个所谓的儒学训导,名义上是个官职,实际上是个虚衔。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当年就当过这个所谓的儒学训导。我舅舅那时心想,儒学训导就儒学训导吧。既来之,则安之。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多读点书,为来年的京城大考早做准备。然而想是这么想,真要坐下来认真读书时,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半个字了。脑子里有太多的想不通和想不明白。心里有太多的问号。那一连串的问号,就像一根根钩子似的,将他的身躯和魂魄统统勾起来,悬在半空中,显得那样的无着无落。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舅舅开始冷静、细致而又深刻的自我反省了。联想自己进县衙门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
——譬如那次为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喊冤,还亲自为他代写诉状,而方县令对此却表现得很不以为然;
——再譬如那次为一个寡妇打抱不平。那寡妇刚死了丈夫,婆家的大伯小叔就要撵她出门,这明摆着是想霸占她丈夫留下的大笔家产。身穿官服的朝廷命官,理当为民请命。可是,那寡妇最终赢得了官司,而退堂后的方县令却满脸怒气,责怪我舅舅太过逞能;
——再譬如那次为一件伤人案仗义执言……
他突然醒悟了: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方县令对你恩重如山,你却如此这般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帮倒忙,喝倒彩,甚至拆他的台,坏他的事,他岂能再容得下你?对他而言,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不齿之徒。你不知好歹,还自不量力。如今把你从县衙门赶出来,让你当这个儒学训导,说明他方县令对你已经是法外施恩,仁至义尽了。你从此以后就好自为之吧。
通过这番深刻的反省后,我舅舅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不,毋宁说,直到这时候,我舅舅对方县令还心存感激,还认为之所以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多半是他咎由自取。换句话说,直到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怎样残酷悲惨的命运旅程。
那天晚上,跟平常一样,吃过晚饭后,我舅舅照例坐到书桌前,准备挑灯夜读,忽然听到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他开门一看,是方府的丫环小翠,忙请她进门说话。小翠摇头说不了。她说她是奉了她家小姐之命,前来请许公子到一个地方说话的,请董公子这就跟她一同前往。一听是心上人差遣,我舅舅自然连连点头说好。虽说读书求功名为上,儿女情长次之,但自从跟方爱华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之后,他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了。再说这次被她父亲逐出家门之后,他还一直未见过方爱华,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更有太多的相思要对她倾诉。所以,此刻小翠的出现,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神降临,佛光普照了。他当然要跟随这位天神,立刻赶往他的洞天福地。
锁上门,来到街上,见小翠己备好两辆黄包车在那里等候,也就顾不上多想什么,坐上后面的一辆车,就随着小翠的那一辆车飞奔起来。黄包车飞奔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舅舅的心里犯起了嘀咕:小翠这是要去哪里呀?无论按时间还是按路程,方府早都该到了呀?小丫头是不是弄错路了?他这里正自狐疑,那边小翠的车已停了下来。只见她走下车,然后步履迟缓地来到我舅舅身旁,其神情状态与刚才己完全判若两人。她最终面无表情地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座深宅大院说:“我家小姐在里面等着你呢,你快一个人进去吧。”
我舅舅事后回忆说,从小翠前后不同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他想见心上人的心太切,或者毋宁说是情迷心窍,使得他明白无误地走进了一个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粉色陷井之中——他懵里懵懂地闯进了常州府王知府的家门。等到他后来再懵里懵懂地从王知府家出来,门口早不见了小翠和那两辆黄包车的踪影……。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这一切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往回走的路上,直到后来回到往处,躺在床上,他始终都在反来复去地盘问着这两个为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第二天清晨,当他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押解起来,他仍然感到懵里懵懂,莫名其妙。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你们凭什么抓我?”
这时,一个公差从我舅舅的床底下拿出一包东西来,然后指着它说:“我们就凭这个抓你!你有什么话,到县衙去说吧。带走!”
我舅舅就这样被带到了县衙的大牢里。
第二天,他被带到了公堂之上。坐在明镜高悬下方的方县令惊堂木一拍,站立两旁的衙役立刻发出一片“威——武”的吆喝声。审讯正式开始。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荒唐!荒谬!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太荒唐!太荒谬!
我是何人,我犯何事,你方县令难道不是最清楚吗?
“我再说一遍,堂下何人?所犯何事?如若再不从实招供,那就休怪本县对你用刑了,快说!”
说!?说什么?到了这步田地,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你方志学方县令太卑鄙?说你方志学方县令太无耻?说你方志学方县令太歹毒?还是说我太天真?说我太幼稚?说我太愚蠢?说我太冤枉?不,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都太晚、太迟了!
“呵呵,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呀。那好,你不说,我来替你说吧。现在我来问你,你前天晚上去没去过知府大人家?”
去过。
“为什么夜闯知府大人家?”
不知道,真的。连我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呢。
“去干什么了?”
去干什么了?什么也没干。
“大胆狂徒,到了此刻还敢狡辩?抬起头来看看,桌上现摆的东西是不是从你的床底下搜出来的?”
点头。摇头。再点头。再摇头。那东西是从我床底下搜出来的,这不假。但那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到我床底下的?我实在是一无所知。
“这是你去知府大人家偷的金银珠宝。现己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还说什么?说我是冤枉的?说你用最卑鄙最无耻最下流的手段来对我栽脏陷害?说你方志学方县令是世间最卑鄙最无耻最下流的奸诈小人?
“你既已无话可说,那就签字画押吧。”
“不,不!这不可能!”望着摆在眼前的那份当堂审案笔录,我舅舅如梦初醒般突然大叫了起来:“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你精心设计好了的一个骗局,一个圈套,一个阴谋!是的,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耻阴谋!如果要找什么证人的话,你家的丫环小翠就是最好的证人!”
那一刻,我舅舅不再保持沉默——事实证明,他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或者说,现实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大堂之上所有的人,都把他的缄口不语,当成了对他犯罪事实的一种默认。那份当堂审案笔录就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他所无法容忍的。他必须据理力争。他必须当场揭穿这个阴谋。也就是说,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豁出去了。
可是,对于他的大声辩白,方县令给予了最轻蔑的一声冷笑:
“你说这是一个骗局,一个圈套,一个阴谋,说我府中的丫环小翠是最好的证人。那好吧,就让你听听小翠是怎么来证明你的清白无辜吧。带小翠上堂!”
很快,一个公差把小翠带了上来。
方县令再次把惊堂木一拍,站立两旁的衙役再次发出一片“威——武”声。
“小翠,你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
“他说你前天晚上,是奉小姐之命去请他赴約的,是不是?”
“……,……”
“本县在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
“不、是。”
“那你和他一前一后两辆车去知府大人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他,说,不认识知府大人家,要我给他带路,所以我才……。”
“也就是说,你把他带到地方后,你就立即离开了他,是不是?”
“是。”
“他进知府大人家去究竟干了些什么,你一概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待公差把小翠带走后,方县令再次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刚才我府中丫环小翠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那又如何?前些天,也是在这个公堂之上,有一个叫李洪宝的杀人犯,明明是先奸后杀,你不是照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有罪的说成无罪……”
“够了!你这个十恶不敕的贼坯!你竟敢咆哮公堂,诬灭朝廷命官!来呀,给我大刑伺候!”
可怜我舅舅,在那明镜高悬、执法如山的公堂之上,被平白无辜、含冤受屈地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最后被拖入大牢……。
吴健生讲到这里,发出了“唉!——”的一声长叹。杨秀英也跟着长长叹息了一声。庄义杰则狠狠地咬了咬牙,挥拳狠狠地砸了一下座椅。
紧接着,客厅里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