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 可 奈 何

　　“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你认为你被吴健生骗了，你感到痛不欲生，你对吴健生更是恨之入骨，对不对？然而我要是你就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应该为之而感到庆幸。生逢乱世，既然没有悬壶济世的经天纬地之才，甚至相反连自己的温饱都朝不保夕，那为什么还不赶紧放下书生的臭架子？你说，论才学论抱负论志向你比郑燮郑板桥如何？郑燮先生书写‘难得糊涂’一年后就丢了官。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他做不到糊涂圆融，不会阿谀奉迎，不会溜须拍马，更不会与那些贪官、脏官、狗官和庸官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所以他想通过仕途救民于水火，为劳苦大众做点事情，谋些福祉，能行得通吗？根本行不通。还有提倡‘天下为公’的中山先生又如何？他不懂——或者说他不先研究权谋、权术和权变，不掌握厚黑学的精髓要义，就来关注什么‘民生’、‘民权’和‘民主’，结果怎么样？能行得通吗？郑燮先生、中山先生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一个你？！干我这一行怎么啦？不光彩不体面是不是？换句话说，你是不是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才叫偷，才是贼？错了，臭小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如今这世道，哪个不是贼？哪个不在偷？不在抢？不在掠？不在夺？！当权者横征暴敛，贪赃枉法，巧取豪夺，他们明火执仗地搜刮民脂民膏，喝老百姓的血，草菅人命，甚至卖国求荣，丧尽天良……你说，这叫什么？窃国大盗？独夫民贼？这一切你为什么就视而不见？不错，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够光明磊落，但这又怎么样，我们专偷那些贪官污吏以及那些为富不仁的人，我们从不侵扰无辜的平民百姓，可以说，我们是真正的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扶弱锄强盗亦有‘道’，你明白不明白？”
　　许无恒说到这里停下来，举杯呷了几口酒，又点上一支“三炮台”，悠悠然吸了几口后，接着说：“别以为你上过大学，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老朽我……不不，我是说，如果那天不是有人将你从黄浦江里捞上来，你现在早已是一抔腐土了。我想收你为徒，是可怜你，是觉得你年纪轻轻自寻短见怪可惜，是想给你指一条生路。你别不识抬举，你一死了之固然简单，但你对得起你的爹娘吗？他们生你养你，他们供你读书，他们为你付出毕生心血，而你却准备以死来回报他们，你不觉得你太自私太残忍了吗？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忠孝节义的传统思想，和传统品格了吗？”
　　听了这话，庄义杰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反诘道：“你们果然是盗亦有道啊？！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奢谈什么忠孝节义？我现在就可以郑重正告你，我爹娘要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们宁肯让我去死，也绝对不会答应我跟着你去做一个贼的！”
　　许无恒摇头大笑，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标有“内详”字样的信件，轻蔑的目光在上面掠了一下，随即扔给庄义杰，同时揶揄道：“你这臭小子，真真正正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封信，吴健生交给你的时候，没让你拜读其中的内容吧？现在你可以拆开来，好好看一看里面的庐山真面目了，请吧──！”
　　庄义杰接过来，先是有些狐疑，但转念一想，人不怕死，奈何以死惧之？管他什么阴谋算计，先拆开来看看再说。于是庄义杰就将那封信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笺，刚读了一个开头，他就不由得连连倒抽凉气。这信，居然是庄义杰爹娘写给他的。信中内容，更是令庄义杰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信是这样写的：
　　
　　杰儿如晤：
　　大札并银票一百，悉数收讫，幸勿滋念！
　　岁月沧桑，流水无情。皇天厚土，宥佑苍生。吾儿才俊，几度波折，几度劫难，霜寒尽头，枯木逢春。弹丸香港，荟萃人杰。吾儿年少，志存高远，不问艰辛，但求闻达。其志可嘉，其心可贺！致函杰儿，勿以母牵，勿以家念，心无挂碍，天宽地阔，励精图治，自然奋发。父情母心，尽在尺牍。吾儿聪颖，谨此自勉，余不赘言，切切撰安！
　　
　　这笔迹，这辞章，这口吻，庄义杰最熟悉不过，这是村里私塾周克俭周先生的手笔。自从当年上大学离开家乡后，家里每次写信，都是请他捉笔，然后由爹娘在信尾按上手印，以示真伪和郑重。这封信也不例外，没有丝毫的差错。如果说，文字笔迹可以仿造，以假乱真的话，那么这手印，却是无法篡改模仿的。对于这封信的真伪，庄义杰无可置疑，使他感到震惊的是，从开始到现在，这一切竟是有计划有预谋的，那个混帐吴健生，他把自己当傻瓜一样玩于股掌，而自己竟始终对他感激涕零，甚至认为恩同再造，虽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于点滴，现在想想，庄义杰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面对这一切，庄义杰怒火中烧，悲愤交加。许无恒却一副事情到此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后的轻松和坦然，他以推心置腹的态度，语调亲切平和地告诉庄义杰：
　　“你家里的情况，也许你都十分清楚。我之所以说‘也许’，是因为你只知道你爹娘借债供你念大学，但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爹娘身上已经背下了多少欠债，换句话说，你甚至连什么叫加三起息──这种高利贷性质都一无所知一窍不通。简单点说，从你上大学那年开始，直到去年冬天这四年半当中，你爹娘实际借债加上这么苛刻的高利息，共计欠债是八百块大洋。那个债主，也就是你们那里的那个狼心狗肺的钱庄老板，之所以肯放贷给你们家，主要是看在你念大学这个份上，以为考上大学，就跟过去进士及弟一般，将来必定会飞黄腾达，加官晋爵的。可是，你大学毕业半年多了，竟然一点音讯也没有，这活阎王便有点坐不住了，先是三天两头派人上门‘提醒’，后来就干脆放出话来，若到年关再不还贷，就要连本带利一起以加五起息了。你爹娘被逼无奈，最后只好咬牙认了这笔阎王帐，才算平安度过了年关，然而前不久，这活阎王忽然派人去告诉你爹娘，说他们钱庄眼看就要周转不下去了，如果你们家再不还债，他们就要来强行拆房抵债了，你想一想看，你们家除了那三间破草房，还有什么？如果那三间破草房真的被拆掉了，你爹娘又到什么地方去安身？……
　　“事情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可以说，你现在实际上已经被逼上了梁山。当然，倘若你不为自己的爹娘着想，非要一意孤行，以死明志的话，我除了表示遗憾，也实在是无奈你何了，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我老了，本来是早就想收山了的，但我心里一直很苦恼：我这一生带过的弟子不计其数，可是却没有一个是真正令我满意的。如果我这一身绝技没个真正的衣钵传人，我会死不瞑目，这就是我迟迟不肯收山的原故。跟你说实话，我原本是想让健生来继承我的衣钵，做我的关山门弟子的，他毕竟是我的亲外甥啊！但健生这人太浮太浊，根本成不了大器，更不要说什么铁肩担道义之类的了。所以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里，我发现了你。我对你暗中考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结果我惊喜地发现，你的的确确是最理想的不二人选。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我又专门占了一卦。没想到，所占的竟又是一个乾卦。《周易》这本书你读过没有？乾卦是《周易》64卦当中的第一卦。它是阴阳之根本，万物之祖始。乾坤生诸卦犹天地生万物。对照卦象卦理再细细一想，就有点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意味了。这也就是说，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是有根有据的。因此我才让健生配合，让你最终来到了我的面前。
　　“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究竟何去何从，这最后的抉择权仍然在你手里，我绝不勉强，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时候庄义杰的脑子里是无数的问号和感叹号。
　　人生的经历有时候实在象一出事前编排好的舞台剧。什么人扮演什么角色，命运这个导演早就点名划圈作了统一部署，不管你是主动还是被动，一旦被它推上舞台，那时候你就完全不由自主了，你只能按照它规定的剧情，扮演它为你安排好的角色，直到剧终拉下大幕为止。庄义杰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扮演的恰恰正是这样的角色。
　　冷静客观地想想，庄义杰终于认识到，真正将他推向万丈深渊的，并不完全是吴健生和他的舅舅。试想一下，如果他大学毕业后就能找到职业，而不是被逼得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去跳黄浦江，他又怎么会一步一步跨进许无恒为他设下的圈套之中？当时的实际情况是，面对无情的命运，庄义杰唯一拥有的武器，只能是以死相拼。多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所以，当他死过一次之后，再次站到命运的十字路口时，无论选择抗拒，还是服从，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作徒劳的抗拒？毕竟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爹娘为他付出了毕生的心血，难道他就不该有所回报吗？既然抗拒只有死路一条，换言之，既然许无恒明确无误地为他指出了这一点，并且已经为他做出了另一种选择，那他为什么还不头脑清醒地面对现实，接受这种选择呢？这样至少可以免使一辈子含辛茹苦的爹娘身无立锤之地，可以很快还清那笔阎王债，甚至还可以让他们老有所养，使他们从此不必再为生计而终日辛苦操劳……。虽然，这样的一笔钱财注定会来得不“体面”，但是金钱本身是没什么“体面”之分的。所谓体面与否，说穿了，其实就是一种人为的道德评判，你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它的无形约束力也就自形消失了，就象对于某种显而易见的障碍的跨越，难的是跨越前的心理准备，一旦排除和打消了顾虑，一旦无所畏惧了，那么障碍也就不成其为障碍了。庄义杰生与死都不在乎，完成这种跨越，也就不再是一件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