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

　　落地窗下的黄浦江波涛汹涌，河水涌入海水的时候通常平淡无奇，即便狂野澎湃的黄浦江亦是如此。这又是为什么呢？想必是因为在面对大海的时候，就连平日里桀骜不驯的黄浦江也要收敛，也要俯首称臣。
　　李亮侧目瞧着父亲的背影，父亲的脊背并没有发生丝毫弯曲，这既代表着父亲为人的风骨和尊严，同时也见证着父亲做事的从容与担当。毕竟，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父亲都是笔直且挺拔的。
　　就在这一瞬间，李亮竟不得不承认文子默讲的话赫然是对的，唯有父亲和他才配得上是上流人物，因为他们经历了许多，承载了许多。而自己，则一事无成。
　　短暂的凝视，李亮心中的郁愤竟不自觉地在减少，相对的，对父亲的崇拜和钦佩则在逐渐增加。
　　“我知道你对文子默一直有成见。”老人俯瞰黄浦江良久，这才说道，“其实不只是你，我也一样。但是呢，我虽然看不惯他的一些做法，但我却必须得承认，他的那些做法对于商人的我们来说，是正确无误的。”
　　“他赚到了很多钱，您要说的是这个吗？”李亮冷冷地说。显然，他对商人不择手段赚钱的共识，认识得还不是很深刻。
　　“也是，也不是。”老人玄妙地敷衍一句。
　　“我刻意赶回来，可不是想要听您怎么评价文子默的，而是你们的合作。”
　　“我们的合作？那可有年头啦。说起来，我和他的合作，在你出生没多久就开始了。”
　　“什么？”李亮惊愕地倏地从椅子上窜起来，“我出生没多久？那个时候胜强股份有限公司才刚刚建立吧。”
　　“是啊，但那个时候只叫胜强公司，还不是股份制。”
　　“这我可就要问了，那个时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当时可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呀，有很多人对下海从商抱有一定跃跃欲试的态度，这其中就包括我和文子默。当然了，我们没有选择下海，而是选择了从商。当时有很多人不看好这个机会，但我和文子默却认为从商会彻底改变我们的命运，所以我们就在一所经济课上认识了。那一次见面，成为了我们友谊的开端，一直到现在。”
　　“友谊？”李亮甚至不敢相信父亲居然会跟文子默成为朋友。
　　“是啊，虽然他比我小差不多十岁，但是呢，他这个人很有眼光，真的很有眼光。只是我们俩之间的选择不免有些分歧，我选择了科技，而他则选择了实业。在当时的中国，科技公司真的很少，尤其是电子领域，毕竟很多人不懂，也都不敢做。但我敢，不是还有国家的贷款做保障嘛。但他呢，作为你眼中的冷血生物，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最踏实。”
　　“等等，父亲，我有一点很奇怪，您怎么会选择科技领域呢？这么多年了，我可是非常了解您的，您不懂的行业，可从来不曾涉及哟。”
　　可见，老人的回首已令李亮神往，而非喋喋不休于对文子默的蔑视。
　　“你小子……居然这么说我。”老人笑骂一句，“其实呢，是我参军的时候学到的。我跟你不一样，护旗班是很光鲜，很有荣誉感，但是呢，我没那个福气。我当兵的时候，接受的训练都跟科技有关，所以我才会选择搞科技产品。”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的嘛。”
　　“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
　　“说说您和文子默的合作吧，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老人仰起头，阖上双眼，回味曾几何时创业的激情，以及同文子默、高净林、郗沧粟的友谊，嘴角绽放出了淡淡的微笑，快乐、喜悦、幸福的微笑，这微笑仿佛在告诫孤傲的儿子，人活一世，朋友才是最最弥足珍贵的，甚至比亲情、爱情还要值得拥有。
　　李亮望着父亲，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的父亲从不曾用任何科技的方法抵御岁月的侵袭，父亲甚至觉得只有这样顺其自然，才能彰显自己的智慧和矍铄。
　　“看样子，文子默给您的印象不可谓不好。”李亮突如其来，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老人的回答令李亮默不作声。
　　紧接着，老人接着说，“你对文子默的看法，大都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风闻。就好像总有一些人会骂某个人或某些人是败类、是恶棍、是奸臣、是卖国贼、是奸夫淫妇是同一个道理。你根本就没跟文子默打过交道，你当然不知道他的好，至于他的坏，想必你也没领教过。所以呢，我只希望你把对他的成见藏进心里，自己随便怎么去想，可千万别讲出来，尤其别在我面前讲出来。”
　　不问便知，文子默和父亲的合作非同一般，这也让李亮始料未及。但他还是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合作，竟然能够使父亲对于文子默的诸多恶行恶事的风闻置若罔闻。
　　“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合作到底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合作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很简单，好像这份合作不像是合作，更像是彼此间的玩笑。”
　　“玩笑？”李亮听得是越来越糊涂了。
　　“对，就是玩笑。”老人神秘地笑了笑，然后说道，“那个时候我们就定下了合作明细，有朝一日我们的公司改成股份制之后，彼此将拥有对方百分之十的股权。”
　　“百分之十的股权？”李亮愕然许久，“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尤其是对于文子默的产业来说。”
　　“现在胜强股份有限公司稍显落魄了，你才会这么说。要说早些时候呢，我公司的股份也是很值钱的。”
　　“这么说来，您有他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而他也有我们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
　　“对呀。”
　　“凭证呢？拿来我看看。”
　　“凭证？什么凭证？”
　　“当然是股票持有者的凭证呀。”
　　“呵呵，没有。”老人微笑说。
　　“没有？连个凭证都没有，又算哪门子合作呀。”李亮哑然说，那意思身为商人的父亲，怎么看上去不像是个商人，更像是个所谓的“圣人”，与傻子无异的“圣人”。
　　老人丝毫没有在意儿子的不屑，甚至于蔑视，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这就是友谊，这就是友谊的厚重，友谊的力量！”
　　“真想不到，作为商人的你们，居然还有君子的情操和襟怀，尤其是文子默。这也是我担心的根由，我不禁还要多问一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您怎么能相信文子默呢？”
　　从小到大，李亮对父亲的态度一直很尊敬，即便现在也是一样。当然，李亮很清楚，尊敬并不代表听之任之。正相反，有些话，不管该不该说，李亮都会向父亲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在他看来，这也是尊敬的一种表现。
　　“这你就不懂了吧。要不是我相信文子默，胜强股份有限公司也不可能存活到现在。”老人感激地直视前方，仿佛前方站着的正是文子默。
　　“您的意思是说，在胜强股份有限公司最危机的关头，是文子默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
　　“啊。我们的产品销售业绩惨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多数客户的订单都被刘云海给挖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坚持买我们公司产品的，除了几家签订了合同的客户之外，剩下的只有文子默的子公司，当然，还有一些是与他有合作关系的伙伴。也就是说，近阶段胜强股份有限公司是靠着他苟活的。”
　　“这些事情您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说？”李亮表情凝重地说。
　　“想必他也跟你讲过，你若知道了，反而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老人故作微笑地说，老人实在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李亮听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理智往往会被内心深处的情感所控制，在大多数时间里，并不能够使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对待文家父女的问题上。
　　“我打算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我什么时候才能全盘相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也应该知道，胜强股份有限公司将来我是要交给你的。但是，仅就你现在的表现来看，你是个好儿子，好领导，却还不是个好商人。掌管一个公司跟掌管一个军队，一个国家是同一个道理，不仅要对内，还要对外。我承认，对内，你已经具备了接我班的资格。但是对外嘛……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老人又在给儿子上课，原本李亮是极度讨厌这种教导的，毕竟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是小孩子。可这一次，李亮竟然耐着性子把父亲的话听完了，而且一副恭敬且虚心的态度。
　　“从我创业开始，直到现在，文子默可没少帮我，无论是经济上，还是人脉上。想必你也知道，三十年前，没有人认可所谓的科技，因为在中国，没有人用得着这东西。也就是说，我在创业的初期所要面对的压力和阻力都是空前巨大的。但文子默不同，我说过，他选择的是实业，广大人民，无论有权有势的，还是平头百姓，他们都认可实业，这么一来，文子默不出两年就打造出了属于他们兄弟的商业帝国。文子默的远见，高净林的果敢，郗沧粟的智慧，在那个时代，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上海，乃至全中国，他们的影响力都是非同凡响的。说句自甘堕落的话，当时要不是他们兄弟鼎力相助，就不会有今天的胜强股份有限公司。你不曾经历过那个视科技如狗屁的年代，全民的愚昧让我的企业仿若空壳，但就是在那样惨烈的大环境下，我依然坚信胜强公司能够引领时代的潮流。我想，正是因为我的坚定不移，或者说是一意孤行，文子默才会格外看中我这个人，才会将友谊这两个跟砂砾大抵相同的字升华到了与五岳仿若的崭新高度，从而推动胜强股份有限公司走到今天。”
　　讲完这番意境深远，对文子默三兄弟感激不尽的话，老人似有些精神恍惚，毕竟真情流露，难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血脉上涌。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座位坐下，并喝了口水，目光则死死地盯着李亮，他希望儿子能够从自己的一席话中得到哪怕些许的提示，些许的启迪，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