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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演示梦游症(上)

作品名称:人间三视      作者:思魁      发布时间:2016-11-18 13:14:34      字数:5286

  李高峰跌跌撞撞地碰进了自家幽暗狭窄的房屋,对着躺在板床上白布盖脸的尸体,悲恸欲绝的嚎哭了一声,扑在父亲僵直的尸体上,半天悲怆地哭不声来。
  旁边的七嫂和其他人忙来拉劝,半天,才缓过气来。阵阵悲酸,激涌心头,他强忍着悲哀哽咽,缓缓拉下父亲脸上的白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口张舌伸,眼睑憋出,脸色黑青的一副怨艾不平的吓人凶相,散发着一种幽灵般阴森森的暗光。高峰猛然间发现死尸的眼窝突出,似乎怒冲冲瞪起他来,象似眼睛含恨的朝他怒恨的动了动,吐在外边的舌头也似在卷了卷,连下巴的胡须都象颤动了几下——高峰脑子轰——一声炸响,眼前一黑,身子软面条似地朝地下跌坐下去。
  
  丧事由高峰的门中七哥李技能主管。
  高峰忙着找来找去就是找寻不到他曾经在家里用过的那把得心应手的砍刀。唯有一把劈柴斧头,也很钝了。他拿在手里看来看去,总不太满意,放弃了,又去找从前那把砍刀,找了半天没找到,又无奈的重新拿起扔下的那把斧头。蹙紧眉头找磨石磨。一种彻骨的愤恨、恼怒之气,雪崩天塌般的在他胸中涌起。他憋着这口恶气,用在磨斧头上,他一心只在恨恨想着劈下谁人的头颅……万一不行,他决心斧劈自己脖子——反正他已经家破人亡了,妻子被人拐卖了,父亲又这么样死了,好好一家人被人害完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气他恨他不赌上去算得什么?这想法象一把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割剜着他的心,令他伤痛至极。多年少流的泪水,从他男子汉眼里汨汨流出,从眼角流到鼻底、直到嘴角。他没有去擦,他要把今天的仇恨永铭烙心。
  他蹲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恨磨斧子。他磨呀磨呀,他要把压在心底的怨恨都用在磨斧头上……恨劲地磨,用以发泄心里的凄苦。
  夜已深,尽管守丧人不少,却都忙着耍牌看牌,却很少有人注意他坐在背人处已磨了很长时间斧头了。一把很钝了的斧头,硬是让他一下-下长久不停的磨利了。他一个劲磨,要磨得更锋利些。他没停已磨了近三个小时了,他七嫂发现他的情绪反常,夺下了他手里的斧头,拖他回到了灵堂。
  此时正是闷热的仲夏之夜,炎热的苦闷空气仿佛停滞了;天阴沉着脸,人盼不着一丝凉风,连热风也没有。傍晚时陆续来了好多门中人,商议安葬的事情,要高峰决定主意,他只是发木,说让大家看着办去。人都死了,就是多弄几个花圈与少弄几个花圈,场面宏大点与小点又有什么意义呢?把鲜花放在冰棺上又有什么用呢?人们安慰他,劝说他,他知道:不管人们怎么劝慰,以后的路还得他自己走下去,实际上谁都并不能帮得了他什么。……死的已死,走的无影,现在这世界上没有和他一块生活的、更亲的人了,他一个人孤单单,作为人子、人夫的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若不做出点什么事,他当感到活得羞辱!
  他心里烦乱极了。只好将安葬的大小事务全权托给了技能七哥,他要冷静的考虑父亲安葬之后他应该办理的事。那些事,是谁也帮不了他的,而且不到时间,让谁也不能知道的事。他想到,送完父亲之后,他将孤零零的一个人,就算置身人群里,也会感到内心孤独寂寞得慌,那该是一种何等可怕的生活!
  他父亲换上了老衣,直挺挺躺在冰棺里,全不是往日他所熟悉的形象——脸上盖着黄布,他曾几次突然间产生怀疑:躺在冰棺里的死人当真是他那脾气倔强多智的父亲吗?他几次都突发激动,想掀开冰棺拉开脸上那片盖布再次亲眼辨认一下,他才死心。可是,他知道:他父亲绝对死了,躺在这里的死者是他的父亲,绝对不会错的!他强制自己不要心存幸望,免得再次感受希望破灭的绝望。
  老人家死得好惨烈呀!心怀着冲天怨怒离开了这个世界,不惜用生命作为代价对这个世界的不平作出抗议。他死了,他可是否能达到他的愿望?他死前没有对他的儿女们诉说出心底的哀痛凄绝,却带着他儿子的报怨愤然离去了。高峰心怀愧疚,哀痛欲绝。别人都叫喊天气热,他却没太觉得,只感到头晕,有点迷糊,多少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正在发烧,但他并不想理会这发烧。觉得这样,心里反倒感到轻舒一点。
  妹妹李雨晴嚎啕痛哭,饮恨哽咽着她爸死得冤枉,高平儿打了她爸才抱恨吊死她门上的。公安局叫去了高平儿,可是,到现在还并没见把她怎么样,没听说给她定罪!到现在还没有个证实结果——爸死得实在太冤枉,高平儿不给爸抵命,爸就白死了!高平儿不抵命,她就用她的命去抵换高平儿的命!
  她哭死哭活的闹着,谁都很难劝说得了。
  高峰知道妹妹是哭给他听的,但他没法让妹子真正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高平儿被公安叫去审理,叫平儿家里先拿出五千作葬埋费,李向上因为正和高平儿闹离婚,所以拒绝拿钱,也因为这个原因,更让雨晴气不平,她爸是死在他们家门上的,就是三万五万元能买条人命吗?他们还不认事!她闹着要把灵堂搬到高平儿家去,先把她们家砸个稀巴烂再说,谁挡就和谁赌命。
  高峰不主张这样虚张,鼓不起劲。人都死了,这样打打闹闹有什么意思?他不要那几千块钱,也一样安葬得了他爸!他不想让他爸的亡灵再受搅扰,他爸已够冤的了,先得把老人落土为安,一切再说。况且,他已心灰绝望到了尽头,人到了这地步,钱财对他来说早已不重要了……他心里所想的怎样和妹妹沟通呢?妹妹怪他太软弱、太窝囊废。他心里冷笑……他真的能是那样吗?
  前屋和中院都挂着临时大灯泡,雪亮亮的,几摊守丧打牌人都在专心干着他们的事情。
  夜已深了。高峰从灵前站起来走到前门口,木然伫立着,胳膊撑在门框上,出神地望着夜幕下街对面的人家。几乎家家都黑着灯。天已不再闷热,夜风吹来还略带些凉意。这时人们都已沉睡。他伸展了一下坐久了、困倦的身体,活动了一下筋骨,一种压抑已久的临战前的冲动使他激动不安。他想起了抽烟,他点烟,这个简单的动作,可他一次又一次连点了几次,手抖得也没能点着。他生气自己,这么不中用,事还没有出来,就已这么紧张心慌,太没胆量!他恨劲点烟,还是失败了一次后才点燃了香烟。
  奇怪的是:他明明正在一口-口吸着香烟,脑海里又突然闪出想取根烟抽的念头,如果不是看到烟草燃烧的红火点,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现在正在吸烟,他根本似乎没有意识到烟的味道,也没有觉得自己正在吸烟……他觉得自己明明很清醒,却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于是,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态严肃,目视前方,他那蓬乱的,嫌长的头发立在头上,略显干瘦的身材,直挺挺朝前走去。面色苍白,那双灰暗的大眼睛,强争得很大,闪烁着忧悒迷离的神情。在屋中找到他反复磨砺的那把斧头,他前后左右看了看,趁没有人注意他时,拿斧头插在背后衣服下边贴肉皮的皮带内,然后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经过那些牌摊走出去了。
  高峰走上黑灯瞎火、万籁俱寂、大地沉睡的村街上,昂首挺胸,信步而行。看着少有灯光的一户户人家,他长叹了口气,一阵放松感使他微微兴奋——在这夜深人静的黑夜里渴望顺利挽回他的尊严,吐出憋得他发疯的那口恶气——他加快了脚步。
  来到了一家大门前,灰暗中高峰似乎猛看到了父亲吊在这黑森森大门上的惨景,他一惊,站住,闭吸凝神,注视这黑森可恨的大门,一切如故,他全神贯注细观洞察一切,想从这里看到曾发生的事实……然而,没有。黑夜,企图把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事实全部掩盖……父亲的尸骨未寒,而这家人竟能没事人般的安睡他们的大觉——天底下还有这么白白死了人啥事都没有了的事?他愤怒了,没有去敲门、叫门,而是抡起斧头,朝门上哐——哐——,一下又一下砸去,连砸了二三十下,之后,他站在一边,等待着仇人出来开门授死。
  果然,不久里边就有人大惊失声问:“谁——谁在干啥?砸门干啥?”随声跑来。高峰不回声,只等着。里边人明已跑来,却并不敢冒然开门,只是躲在门里胆怯地问:“谁?什么事?要干什么?”高峰还是不声不动的等着。过了一小会,门果然开了,只是露了一条缝隙,来人畏首畏尾露出半张脸,惊异的外看,发现高峰后马上惊惶的问:“谁?”
  “是你爷爷!”高峰骂着朝门口扑去,那人来不及关门,门被拥开了。黑天半夜里高峰来得凶猛,吓得那人忙朝里边跑去,高峰一见仇人早就红了眼,举起明晃晃的斧头乱刀乱砍紧追不舍,那人见状落慌逃命,到处乱跑。高峰追不上砍不着那人更是恨上加气,步步紧迫。在逃命与追杀的转圈子中,那人慌忙中抓到一把拖把抵抗,高峰见对方也拿武器和他对抗了,抡起斧头更恨了,结果劈中了那人的拖把把儿,挡了一下便断了,那人见状更惊。这时,中间院里有条大狗,闻声大咬,那人跑到狗那里了。高峰紧追过去,大狗猛扑上来,拦住了他咬。他和狗搏斗,那狗虽然很凶,但被铁链拴着。高峰略迟疑了一下,见那人马上就可能跑掉了,立刻不顾一切的追上去,狗发怒着立爪子扑咬他时,被他双手抡的斧头一下砍在那条大狗脖子上,大狗汪汪惨叫着倒地翻滚……那人又是一惊,没命朝里屋跑,想抢着关上门。
  当高峰再追那人时,那人已抓到了一把铁锨了。那人挡着走着喊着问着并不真地铲他,他一时半会就是无法砍杀那人,他越看越气,终于把那人的锨把也砍断了,那人只剩下了半截光棍才有点着慌了,他乘胜双手运足劲狠抡过去,没砍到那人,不料斧头一下子砍进了房子门框木头里了,一下两下退不出来……
  这时,灯亮了,高峰奇怪的看到张百通站在他面前问:“你?是你?原来是你跑到我家杀人?”同时更令高峰吃惊的是:被他追杀了半夜的人,竟然不是李向上,而是邻家人——张艺术……他呆了——他怎么会搞错了门呢?他脸都一下变了颜色——刚才要是真的砍坏了张艺术,那后果真不敢想象……他心惊肉跳无地自容,他目瞪口呆——真见鬼!
  张艺术喘着气,吓黄了脸,身子斜到墙上问高峰:“你这是怎么说?你吃错药了吗?唉,我倒啥霉了,今晚上没被你砍杀,也至少得少活十年、二十年!”
  高峰傻着眼,吭哧了半天,及为难的说:“实在对不起——我走错门了……”想走。
  张百通睁着眼,怒冲冲地说:“一声‘对不起’就完了吗?你看,这门,这家里都砍成什么样了?这些损失怎么办?”又走到艺术跟前,指着艺术背说:“你看,衣服都扯了,身上也划破了,多危险,再差一点还不闹出人命来,你说这差点把他吓死了的这个损失又该怎么算?还有我的狗……你能不赔?”张百通脸色可怖,眼光冰冷地死盯着高峰问。
  高峰乖乖的老实的怯生生的问:“你说这一切值多少,我——赔!”
  张艺术忙拦着他爸说:“算了,算了,让他先走吧!他家已遇那么大事了,今晚只是一场误会,他也不是存心来杀我的,幸亏没伤着也是万幸,就让他走吧。”
  “不行!”张百通气势凶凶的叫着:“门框砍了怎么用?家里打成了一塌糊涂怎么办?砍死了我的大狼狗,那狗可是纯种德国黑哩,很值钱的!更不要说差点吓死了我们人——这些,最少没有四五千元就别想了结!”
  “爸你就算了吧!他爸还在床上躺着,你这样作不是太过甚了?弄不好人会说你趁人之危敲竹杠哩!他家已经够惨的了……咱们认倒霉算了吧!”张艺术平和倔强地说。
  “他惨,可我的损失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白白算了吧?”张百通声色俱厉的咆哮着,但张艺术似乎并不很骇怕的喃喃的说:“永远就是这样,只认得钱,也不看对象,不顾人家遇上了天大的事,一点不讲情面,乡里乡党的以后还见面不?”
  张百通瞪着儿子说:“要不是看到他家出事和乡党的份上,他谁凭白无故黑天半夜跑到我家杀人?又将我家闹成了这样?不让他赔个一万也得八千,少都尽头不拿出个五六千元,我就和他没个完!”他对旁边的他婆说:“取笔和纸来,让他先写张三千元的欠条算了。”老婆站着没动,他气鼓鼓进房子找笔和纸去了。
  艺术马上对高峰使眼色,并用手指着门,让高峰走。高峰愣着没动,艺术赶忙小声说:“你赶快走吧,这事以后再说。”艺术慌张推高峰快走。
  高峰凝视着艺术诚恳地说:“但我也不能太对不起你们家呀!”
  艺术大度地笑着说:“先等以后再说。我爸要继续追究这事,你可以找个中间人说说,赔多少也总公平些;万一我爸不再追究也就过去了。”
  高峰感谢的注视艺术一眼,深深地点点头,依着艺术的话,马上急步走去了。
  摸黑急回走了一阵子,高峰才放缓了步子。一种心灰意愧的感觉,使他对自己不满意到了极点,他想不通今天晚上怎么就鬼迷心窍,那两家门面迎面看只是仅仅多少有点相似,但一家明明是平房,另一家是庭檐的瓦房,差别之大,一目了然,他砸门时怎么就糊里马虎?竟忘了关键,心跑哪里去了?自已的村里,从小在这儿长大,并不是他不熟悉,现在他不用看也完全想得清那家是谁家,刚才怎么就错在了很不该错的地方?再说,父亲还停尸在床,今晚的行动本身就盲目冲动,这一鲁莽行动,岂不暴露自己深埋心底的意图?就是不走错门,都是错误的,更不要说已经闹得错上加错,差点还错闹出了大错、特错……唉,真是鬼迷心窍——愚蠢可笑。他心狠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太低级错误!这错误就象一把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他本来已经受伤的心,是这般凶猛炽烈,有增无减,令他伤痛至极,恨不得大声号叫。他全身怠懒,孤苦伶仃的站在眼前只有一片昏黑的街中,他不愿意这样丢人回去,又不知道下来该去哪里,该干什么才好?同时又有点迷糊,此刻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着?
  他突然想到:佯装梦游症患者!制造出一些扑朔迷离的假象,乱人眼目,以掩盖今晚已暴露的意图和错上加错的行为,不失为撒下一种绝好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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