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电闪雷鸣狂风夜（下）

　　天黑时，忽然一道曲折的闪电光，将已黑的房里瞬间照亮，使人能看到屋里所有东西如同白天。随后又是一片黑暗。之后，又一次如同白天一样的闪电，屋里全亮——
　　“轰隆隆……咯叭叭……”陡然一声跟着一声巨大清脆的雷声，在屋顶低低的空中炸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才把李通老汉从方才的那种自戕的心境中惊拢过来。窗外不知几时已黑云压顶，天也似乎在他没在意间一下子就黑了下来，白天转黑夜似乎只在转瞬之间。天空不断闪现的闪电，象灿灿耀眼的火龙，暴怒在浑厚的阴云之中，那光芒耀眼的煌煌闪电，以雷霆万钧之势恨恨撕裂黑锅似的天幔，瞬间将黑暗王国中的大地万物照映得一片光亮，室外的屋舍树木，室内的一切大小物件，都在一瞬间挣脱黑暗，清晰可见。闪电在一堆堆乌云中炸响，咆哮发怒，燃烧在无尽的夜空，不等一条熄灭在黑暗的深渊里，便有数条怒起，带着咆哮怒吼的轰隆声、有力地、炸开天幔，驱退黑暗。
　　这挟电携雷、劈雷惊天的景观深深地震撼着李通老汉的心。这激荡人心的电光四射，这气势磅礴的炸雷轰隆，使他不顾皮肉之痛从床上爬起来，并踉跄走到院里。雷电也似乎善解人意的一下又一下憋着不平之气，愤怒吼叫着将闪亮的电剑劈向黑暗、在黑云中炸响。他觉得苍天似乎替他抒发着人间的不平。他在暗暗呼吁：“震撼大地的雷霆呀，把那些背地害人伤人的恶人劈死！给这个世界上不要遗留一个罪恶的种子。大地战栗吧，让那些尚未被发现而逍遥法外的罪人，揭去道貌岸然的伪装，让那些衣冠禽兽魂飞魄散，让上天惩罚恶人吧！”
　　他站在雷鸣电闪的院里，对天祈祷着。他相信他的至诚会感动苍天——请看，天公已经发怒：风亦起了！且越刮越大。一阵大风吹过，凄厉地呼号着从村庄上空掠过，粗壮的树木也在大风中哆嗦，亦有咔咔嚓擦折断声，有在劲风中咯咯吱吱垂死挣扎着，苦不可言。刮起尘土夹着树叶和别的飞物，身不由己或幸灾乐祸的在空中乱舞，让人难于睁眼，簌簌纷落的树叶借着风力乱飞，风嗥夹着雷吼，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雨腥气流，压抑着大地，扑天盖地而来，使人以为神威无比的天神，只怕当真马上就要惩处这个繁衍生息着人类罪恶的大地了！
　　灰暗的天际，火蛇乱舞，震撼大地的劈雷，在树梢屋顶上炸响，一阵铜钱大的雨点，象无数的鞭子凶恨地抽打着大地。风助雨威，雷涨风势，电闪怒照人间大地，——李通老汉几乎要心花怒放了。有天的同情和相助，他激情昂奋、痛快淋漓地诅咒世界上的一切不义和罪恶，他心里好受多了。
　　一阵短促，来似凶猛的雨滴转眼即过。他觉得太不过瘾了！他迫切地期盼着能够大雨滂沱，将这个世界冲洗一番；他更期望白浪涛天，淹没世间一切侵害人类的病灶。只要能如此，他愿意这样站立院子中间，陪伴狂风暴雨，任凭雨鞭无情抽打至死也不倒退半步，躲在遮风挡雨的屋檐之下。
　　只可惜——雨住了。只下了寥寥几点雨就不下了！
　　看来……天公也照样会欺软怕硬……只刮风，打雷闪电虚张声势，并不敢真正得罪恶人，惩治邪恶，容忍世间的罪恶繁衍生息，使美丑并存，善与恶永远打不完的仗，奸臣害忠臣成为人类千古、永远演不完的戏……啊，可怜的天地神灵吆，你原来也是这么的令人失望……难怪人们都在歌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先皇帝。”果然不错！
　　李通老汉心情沉重的回到屋里。
　　外边轰鸣作响的雷声还在滚滚而来，那一下下、一次次欲要刺破黑暗，劈开夜空，光耀熠熠的闪电，看似气势汹汹，只是一刹那间，又归于消失，黑暗终究怖罩着大地……
　　雷声、风声慢慢的、终于不能再使他激动了。
　　瞬间闪电的耀眼，过后便是更深沉的黑暗……
　　黑暗中，李通老汉瞪大眼睛，出着神，在黑屋里发呆、发瓷……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他找了条绳缠在腰间，然后，慢慢拉开了前门，拖着沉重的腿脚，走出了屋子，走上空无一人的街上。
　　他在雷鸣电闪狂风大作的夜街上缓缓向东走了近百米，又向北拐，再走，再向东拐，终于来到了他白天打了败仗的那条街上，来到一户门前，看着这家黑森森的大木门，在雷电风中不断变幻着色光，他似觉着眼花头晕。他垂着眼皮在这家门前站了一刻，甚感心灰意乱、四肢倦软、百骨酸痛，便胡乱在地上坐了下来，闭目养神。风雷电闪，他似乎已经全然没有感觉了。
　　也不知在泥湿地上坐了多久，他终于咬牙站起来。又一道强烈闪电过后，一声极有力的震天霹雳，从他的头顶上空炸响，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一股大风，吹得他差点没有站稳脚跟，他晃了晃身子才站稳后，目光呆滞的怒视着黑暗中电闪雷鸣狂风夜里的人间房舍街道景物，他双眉紧蹙，仰天大笑：“我李通老汉，聪明一世，却落此下场！”一阵悲怆落泪。
　　又一阵五脏俱焚、心身俱裂、痛心疾苦后，他从容而镇静地拿出腰间的一条绳子在手，一下又一下，连续几次的失败后才终于将绳挂在高平儿家的门框老桩上，绑结好后，试了试抓着绳子踏上了石门墩，把自己头伸到绳套里，悲伤叹息，慷慨悲歌着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几句话：“高平儿，你的最后下场，一定比我还惨！”流着哀怨的老泪，终于闭上了最后绝望的眼睛，恨心的一蹬脚，便把他挂吊在这家的大门上了……
　　
　　也许李通老汉在死神手里挣扎时，将门瞪得响声过大，睡在前屋的向上爸听见门上响声奇异，便慢腾腾起来，开门一看，猛见门外吊着一个人……
　　向上爸“啊——”的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惊厥中，只见吊着的人在大风中慢悠悠转过面来，在一个闪电中——吊在空中的那人面目瘆人，眼瞳憋出，舌头吐得老长……在电光闪烁中，面目猛一下变得瘆白耀眼，苍白夺目，马上吓得向上爸目瞪口呆、魂不附体，在这电闪雷鸣狂风夜中，更使他毛骨悚然，吓得要死。狂风呼啸中，那吊死的人，晃悠荡动，似乎在对他怒目而视……此时，一股瘆入骨髓的寒气，使他半天缓不过神来。在地上闭目喘息了半会，才颤颤惊惊爬起来，心呯呯狂跳着跑回家里，长出了几口气后，才慌张来到儿子李向上窗门前，声儿瓷瓷地压着嗓子叫起了向上，心里恐惧得要命，又去叫起了高平儿。
　　当两人都大惊失色的看到门上吊的死人这惊悚的一幕时，个个心惊肉跳，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怎么办？怎么办……
　　几个人面面相觑，六神无主。畏惧使他们都不敢在这儿停留，只好先回屋里商议怎么办去了。
　　小女儿铃铃，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她见大人们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神秘情状，铃铃也跟着惊悸紧张，她又懂事的不敢言问，人们也顾不上理她。
　　大家都没得主意。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向上爸年老经见多，说：“听说早年也有一人不知啥事夜里在一家门上吊死了，这家人夜里发现后把尸首落下来再另吊上去，没事人似的关门睡觉了。第二天，死者家人把这家人告了。上公堂后，县长问这家人因啥事逼得人在你家门上上吊？这家人回答：这人是在别处吊死的，有人想移赃嫁祸，移在我们门上的，不然死者脖子上怎么有两道绳印？结果，最终判了这家人无事。”向上爸颤巍巍说了这一事例后，大家一时想不来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仿效……向上还特别提出：要带手套什么的，不给现场留证据等细节问题。他们准备了一番后，心惊肉跳、小心僅慎的去作要作的事了。
　　大人们都走到前边去了，铃铃一个人在屋里，有着想象不来的骇怕。大人们一个个都谈吐变色，她越想越不敢一个人在屋里再停了。她偷偷摸出房来，想看看全家人到底在干着什么可怕的事，她更想看看发生的事到底有多么可怕？……她满腹疑骇的来到前边，看到她的家人们刚刚再次把一个死人吊在前门上……在一束强烈的闪亮中，一个面目全非，张口吐舌在风雷电闪中张牙舞姿，晃荡在前门中间，那吓人的脸孔，在灿人的一闪、雪亮如白天中，让她瞬间－下看清了所有骇人的－幕后，又倏忽一下子全归于黑暗……在这明暗交错中，死人吊在门中悠摆转动，一阵阴森森冷嗖嗖的气息使她悚然惊呆：只见她的妈妈、爸爸和爷爷一个个也都鬼鬼祟祟在行动着……似人似鬼难辨。又一下震耳欲聋的炸雷袭来，跟着眼前亮光猛然间又是一片，张着大口吐着长舌的吊死鬼面孔逼真的忽现在她的眼里，她魂飞魄散，不禁“妈呀——”一声惨烈尖厉的惊叫，吓得大人们全都突噜一惊。铃铃倒在地上了……
　　当大人们醒过神跑来看时，只见铃铃一个劲向上翻白眼，叫着、摇着都没有反应。
　　高平儿抱着铃铃急得在怀里抖，向上爸喊着快掐人中，向上在铃铃鼻梁两边掐出老深的指甲印，也不见效应，向上爸骂他不中用，自己亲自动手也掐不醒……骇得半天只见手抖着，慌得无抓无法，一句话哆嗦了半会说不出来……
　　高平儿急得哭出了声来……
　　——大家手忙脚乱，干着急就是没办法！
　　这时，电闪过后，房子一片漆黑——停电了。
　　风，还在越刮越猛，闪电，一下恨似一下的撕扯着黑夜，越是耀眼的闪亮，越隐预示着更加响亮的惊雷——一个只刮风、闪电、打雷，并没有下了多少点雨的夜晚。
　　找了半天，才拿来了手电。
　　三人在手忙脚乱，如百箭穿心中，经过百般努力、多方倒腾下，孩子总算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气丝了，接着才“哇——”一声哭出来了，大家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了。
　　但是，哭了两声就会噎住，又会翻白眼。高平儿这时也不由小声在暗暗的呼天求地：祈盼可怕的厄运，千万不要落在她的头上。
　　黎明前，雷电终于越响越远了，停了。风也越刮越弱了。
　　铃铃也终于不再动不动就翻白眼了。但她还不停的哆嗦，又惊又怕，见家里人都吓得不行。不让任何人靠近她一点。她妈一动她，也吓得惊叫不停。她，浑身哆嗦，半天平静不下来。一个人躲在屋子墙角，颤抖不停。不说话，似乎对谁都骇怕，对谁都不放心，远离所有的人，也好象信不过所有任何人。她总是怯生生偷眼看人，似乎时时提防着所有的人，见谁来都惊叫：“别过来，别杀我”她毛燥得让人心里发瘆。
　　铃铃躲进了一个黑房里，马上关起门，任是谁叫也不开。她一个人呆在屋里，缩在墙角落，用手电照她，吓得她没处藏的样子，不再照她后，她连窗子也关上了，窗帘都拉上了，外边的人休想看见她，叫她也不应声。
　　当她一个人就这样藏在关闭的黑屋里时，才感到稍稍的安全了点儿。她怕人看见她，在里边也不敢出声。把自己囚禁起来，比笼中的鸟还怕人。她静静的不敢响动一下，呆呆的愣着，目光呆滞，却在黑暗中圆睁、竖耳静听着外边的动静、不松懈警惕。她浑身一直发抖，在家人不敢再惊动她后很久，她才敢发出一阵阵绝望的低声哀泣。
　　她脸色苍白，迷惘惆怅，几声压抑不住的绝望抽噎哀泣，让人听来只感到痛心疾首。
　　铃铃不管睁眼闭眼，眼前总是出现那具在电闪雷鸣中忽明忽暗、荡荡动动吊挂在她家门上的凶尸，一霎间永烙在她幼小的心幕上了，使她无论如何都驱赶不走这骇人的画面……
　　铃铃认识吊死在她家门上的老头：就是前一天和妈妈打架的那个老爷爷——他惨烈地死了……
　　他死了——这让铃铃不由从内心猛吃一惊——
　　这是她无意间朝她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瞥中，使她－瞬间看到了：她原来所生活的世界——今后还要长久生活下去的这个人间世界，原来这般的凶残险恶、充满杀机……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好人坏人难辨——在那一瞬间里她看到了：她完全信赖，完全依靠的妈妈爸爸和爷爷，都一下子显露出了她一个小女孩完全陌生的另－面孔：－个个鬼鬼祟祟、人鬼难辨……共同干着她不敢看的可怕事清……由此可见：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了……她不敢想象那些平时对她笑脸相待的人们——都有可能是恶人、坏人，是伪君子、是小人……啊——她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弱小女孩儿，孤孤单单原来生活在这样－个让她毛骨悚然的可怕世界里……
　　她突然发现她眼前的世界，原来是一个阴森森怖满杀机、欺骗、暗算和不择手段的可怕世界……就连她最亲的妈妈爸爸和爷爷都可能是杀人恶鬼，由此可见：她还敢相信谁呢？
　　恐惧震撼着她的心灵，眼前的世界，她一下子感到全变样了，变陌生无望了。当她胆战心惊地向这个世界这一瞥时，直觉到她所生存的这人世，更令她茫不可知。眼前只有恐怖、孤独无助和无可信任；只有昏暗、混乱逼人的可怕，矗立在她的面前……
　　人世间的亲情，或许还有，可一旦在利害攸关时又算得了什么？
　　一种看不透、摸不准的可怕，使她哭不敢哭，叫不敢叫。
　　她此刻已经完全不只是对门外那个死人的恐惧了，而是对这个瞬间变陌生了的整个世界的心惊胆战——因为，她还小，对这个她望而生畏的人间世界，展现在她眼前的，就像是瞬间使她掉进了一片漆黑的山林地里，阴森可怖矗立面前，脚下悬崖沟壑，荆棘怪石，举步坎坷；随时野兽恶虫出没，说不清的草木皆兵，看不尽的凄恐荒谬，不可知的混乱逼人，无至尽的提心吊胆、心力疲惫——她孤独无助的弱小女孩儿还得穿行，走过这漫长人生之旅……
　　几小时前，她还生活在快乐的童年，而现在……面对这样一个让她顿感怵目惊心的可怕世界……她孤单单－个弱小女孩今后还怎么生活下去？
　　此刻，她无依无靠，无地缝可钻的一个可怜孩子，不知向哪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