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文雅情不自禁握住李亮的手，她在感知从李亮的手上会不会产生轻微的抖动。不大一会儿工夫，她感觉到了欣慰和满足——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安静、舒然。
　　文雅悄悄然抬起头，凝视着李亮的脸庞，发觉他的脸庞也一如既往的安静、舒然。
　　“你……为什么不说话？”
　　此时的文雅却不安静舒然了，她怕李亮因为气恨恼怒，故意摆出这么一副冷漠的面孔，在精神和思想上的双重压迫下，强作镇定。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李亮的回答给文雅的感觉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她猜不透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违心的坦然面对？还是盛怒之下的温文尔雅？抑或是道德层面上的虚与委蛇？一句话，文雅慌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文雅需要更为详细且真诚的答案，否则她就会恐惧自己与他将来的婚姻将面对随时分崩离析的危险。
　　“你告诉我，你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李亮面无表情地反问说。
　　“我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文雅茫然无措，“当然是你的真心话了。”
　　“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话虽真心，但我并不清楚你的话意味着什么，你对此又是怎么想的。是勉强接受，还是欣然接受，还是果断拒绝？”
　　文雅深知所谓尊严对于李亮的重要性，或许换做别的男人，自己母亲的这点儿要求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不就是当着岳父岳母的面给自己下个跪求个婚嘛。但是，李亮区别于其他男人，无论身份、家庭、教育，抑或经历，他都有资格彰显自己的尊严，同时拒绝母亲的无理要求。以至于她会显得局促，显得慌张，因为李亮一旦不按照母亲的要求去做，自己的一腔挚爱也将付之东流，毕竟母亲是不会放任自己忍气吞声的。
　　“瞧你的模样，这件事真的很难抉择。”
　　文雅松开李亮的手，并用这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其实她更想捂住的是自己的耳朵，但很遗憾，她捂不住，或者说即便捂住了，李亮的声音还是会传进自己的耳朵里，她可不想听到李亮那声愤怒的拒绝。
　　“瞧你的模样，你好像并不相信我。”
　　李亮的话总是让文雅感到莫名其妙。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怕……”文雅一时语塞，不好再言。
　　“怎么跟你说呢，难怪你是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李亮笑了笑，并接着说，“你不仅不明白我的心意，同样不明白我父母的心意。”
　　“心意……”文雅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看了看李亮，又看了看老人，发现不光李亮在笑，老人也在笑。他们的笑并非耻笑或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立时，文雅也笑了，积压于心头的烦闷，以及对于李亮的愧疚亦消失得无影无踪，“非要这么对付我吗？这么做有意思吗？”文雅气哼哼地“教训”着李亮，粉拳不停地冲着李亮的胸口招呼。
　　文雅有资格笑，也有资格开心，因为她品出来了，李亮认定自己是老婆，老人也认定自己是儿媳妇。至于那所谓的跪地求婚，对于李亮而言，是应该的。
　　“好啦，好啦，别再打了。再打的话，到时候可就不是跪地了，而是伏地了。”李亮伸出双手握住文雅的双手，在唇边吻了吻，“不就是跪下来向你求婚吗，别说你父母在场了，就是婚礼当天，我也包你满意。我想了很久，对于我来说，尊严跟你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就凭我一连好几天在酒店餐厅的那张我们最喜欢的桌子上等你，你就能知道。”
　　“我还真就不清楚呢。”文雅笑说。
　　“不清楚？”
　　“啊，不清楚，谁让我是傻丫头呢。”文雅自嘲地说。
　　“你不傻，你一点儿都不傻，所谓的傻，无非是装出来的。”李亮揶揄说。
　　文雅也不着恼，心情大好的她，自然不在乎他的揶揄，更何况还是善意的揶揄。
　　“既然这样，那么你是不是应该陪着我到我家拜访未来的岳母大人呢？”文雅提议说。
　　“没问题。”说着，李亮转头向父亲说，“那么，我这就跟文雅走了？”
　　“走吧，走吧。不过呢，今天算你事假，得扣你工资。”老人笑说。
　　“扣就扣吧。”李亮摆了摆手，同文雅离开老人，离开胜强股份有限公司。
　　作为老人的儿子，李亮十分清楚父亲的话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规程。正是由于这种法不容情的规程，胜强股份有限公司才能拥有今天的繁荣与强大。当然，刘云海的事件是不可预料的插曲。
　　李亮开车陪文雅回家。车上，文雅侧头瞥视李亮，他的脸并没有因为跟自己好事初定而沾沾自喜或泛着幸福的光晕。他还是那个他，遇事处乱不惊、镇静自若的他，特别是在开车的时候，跟往常一样，认真且庄重。
　　文雅不觉一呆，或许，这就是他的尊严。他的尊严并非纯粹意义下的所谓大男子主义的嚣张、自大、跋扈，而是他的自律，无论有无自己，他那作为军人所特有的律己的习惯从不曾失掉。
　　这么一看，文雅明白了，或许她早就明白了，只不过此刻的她看得更加透彻罢了。所谓尊严，无非是作为一个人的那么一道底线，所谓的区别无非是有些人的底线高了些，而有些人的底线低了些，甚至还有些人干脆没有底线。
　　李亮的底线不可谓不高，但他却甘愿为了自己降低了底线。但是，也仅此而已，毕竟支撑起他之底线的三个支柱，他是绝对不容许弯曲的，一是军人气节，二是孝道信条，三是公司胜败。
　　由这三个支柱向外延伸的所谓荣辱使命、道德品质、正义良知，在李亮心中高于一切，甚或高于自己，这也是文雅现在，以及将来必须要坦然面对的。
　　诚然于此，文雅无怨无悔。为什么会这样？文雅对于李亮的爱，除了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那便是彼此的尊敬和崇拜。没有尊敬，何来的爱？没有崇拜，又何来的无怨无悔？
　　相信不光文雅是这么想的，驾驶座上严肃认真的李亮也是这么想的。他对文雅的尊敬在于她并非好吃懒做，依靠父母荫庇坐吃山空的废人。至于他对文雅的崇拜，则是她对于自己的坚守，而非不厌其烦地追求。以及她对于家人的体贴照顾，对于朋友的挂念扶助。
　　总而言之，文雅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确令李亮暗暗敬佩、啧啧赞许。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却可以像处理书页上的卷皮似的，轻松将其舒展捋平，且一丁点儿痕迹都不留。或许这跟她的美貌有着一定的关系，但除了美貌以外，还有文雅性格方面的原因，且比例远比美貌多得多。
　　文雅的家，李亮曾经来过，而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近十年，李亮再也没来过，为什么？因为文雅的父亲，也就是文子默俨然与十年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是有一点没有变，文子默还是喜欢住在这所老房子里。
　　说它是老房子，只是因为它给别人的感觉并不怎么显眼，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住宅小区里，文雅的家被隐藏在其中，而且从外表上看，与周遭的楼盘并无二致，也土里土气的。其实呢，里面的布置却非常高档且豪华。并且，三层楼阁，皆为文子默的产权。
　　作为借助改革开放这一历史性风潮得以飞黄腾达的文子默，在起初拥有大量金钱的时候，也会像个暴发户似的大肆买房买车，炒股炒楼。在金钱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段日子里，纵情享受着纸醉金迷的淫靡生活。
　　但是，那样的生活，那样深受别人羡慕或嫉妒的生活也就维持了两个月，文子默在家人的劝导，在兄弟的苛责之下，果断选择了放弃。而且他也深知，要给后辈们留下的遗产，绝不应该只是供给享乐的金钱，而是精神层面的安然与厚重。
　　就这样，文子默再度冷血出手，与兄弟在上海打拼，从而拥有了今天的成就。
　　可当年近五十的文子默稍一跺脚，便足以使上海颤栗的如今，文子默竟异乎寻常的低调起来。他名下的房产很多，但他就喜欢这所老房子，在他的张罗下，曾经只是一间小小的单间，如今已然演变成了楼阁。而且他对那些卖给他房子的老邻居们也很讲究，给出的价钱要比市价高出许多。当他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将楼阁的所有权握在手中之后，他便雇工程队将楼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按照自己的规划，进行彻底的翻修，直到他满意为止。
　　当李亮驱车来到这栋豪宅面前，李亮不由得心生感慨——想不到文子默仍然会选择住在这儿。
　　“别傻看了，那边有停车场，露天的停车场，把车停那儿，咱们去见我妈。”文雅说。
　　李亮将爱车停在停车场，转身牵着文雅的手，陪她回家。可刚走没两步，李亮不禁掉头再次看看自己的爱车，以及这处停车场。
　　“喂，停车场又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你的车放这儿你就放心吧，丢不了，也没人闲着没事划你的车。”文雅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以前这个地方不是还有栋楼吗？”李亮想了一想，问道。
　　“啊。”
　　“那怎么现在没了呢，变成停车场了呢？”
　　“我爸嫌那栋楼碍眼，就给拆了。”
　　“拆了？”李亮喟然，“到底是有钱人，说拆就拆。”
　　“我可告诉你，一会儿到我家，可别什么话都说！”文雅嘱咐说，“尤其是别讲我爸的坏话！”
　　“啊，我知道了。”为了能够与文雅结婚，李亮只好暂且忍耐。不过，他的疑问仍然存在，“对了，文雅，这个停车场怎么这么多车？你们家不会买这么多车吧。”
　　“想什么呢，我们家很低调的，只有三辆车，我一辆，我父母各一辆。”
　　“那么这些车……”
　　“你说这些车呀，这些车呢，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可能都是邻居的吧。”
　　“邻居？照你这么说，这个停车场不是你们自己家的？”
　　“怎么可能呢，我们家就算很有钱，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停车场呀。我爸说了，这个停车场呢，虽然是咱家的，但是呢，咱家用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就让邻居们一起享用，反正总比闲着强。我说，你这家伙，把我爸，把我们家人当成什么了？自私自利？我可告诉你，我们家的人才没你想的那么小肚鸡肠、寡情少义呢。”
　　面对文雅的疾言厉色、怒容痛诉，李亮只得温言赔礼，软语致歉。毕竟，或许自己真的对文子默其人有很深的误解，而这份误解，可能正是缘于他的与众不同、利欲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