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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情理造化之二

作品名称:石桥街      作者:未杲唐麒      发布时间:2016-11-11 12:38:23      字数:8848

  
  周伯同酒也足了,菜也饱了,谢过了主任夫妇便回家去了。
  周伯同因祸得福未免春风得意,脚底板在街石板上都敲打出了锣鼓点子。只是他却又忘了骨头太轻也是要遭报应的。刚进家门就听见妻子唐玉珍在大发牢骚:“越弄越不像话了,小的不进门,老的不归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招呼也不打一个!夜饭烧少了不够吃,烧多了又作践粮食。真是一窝栏的冤孽!”
  周伯同见势不对,赶紧掉枪花:“哎哟哟!我说刚刚为甚的眼皮直跳,原来老婆在牵肠挂肚,有老婆牵挂真幸福!嘻嘻嘻嘻……”
  “少来这一套!”唐玉珍似是火气积聚得太多了,并不买丈夫的这笔账,“嬉皮笑脸的,肉麻当有趣!我对你讲,下次出门再不记得打招呼,老娘让你连吃三天馊泡饭,你给我记得牢!”
  “记得牢,记得牢!你是我的‘玉皇大帝’。有命令我怎的敢不记记牢呢?”周伯同给唐玉珍当了三十年的“专职消防员”,自有一套帮妻子消火的妙招。他晓得妻子的抢白纯属“打是欢喜骂是爱”,只要满足了她那绝对权威的虚荣心,主导权基本上还是由自己掌握!况且对妻子玩一玩以柔克刚那叫内部调剂,算不上坍台。便涎着脸道:“不过么我要是少了这一套,你肯定放我过关么?嘻嘻!”周伯同话中有话,说着还挤眉弄眼大扮鬼脸。
  “贼忒兮兮油腔滑调!”唐玉珍口头上虽然似乎尚未友善,可是面孔间却已是阳光灿烂,还告诉丈夫道,“你回来前头中学里的章老师来过,说是请你明天吃夜饭。叫你明天不要远开去,他明天下午再来请你!”
  章松璟老师的喉咙康复了,精神也就正常了。为感谢周伯同的妙手回春之恩,章松璟和舒丽萍特地拣了个“黄道吉日”,要把周伯同请来家中待为上宾。客人一共四位,周伯同夫妇和祝志平夫妇,依着舒护士长本想把于校长夫妇也请了来的,可是章松璟心怀鬼胎,生怕人多嘴杂一不小心把自己并不光彩的病根捅漏了底。隐私如同性命交关,章松璟破天荒地使用了否决权。舒护士长照顾到丈夫病体初愈,便把一切安排交由他全权决断。
  有道是“一日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时值“长江三鲜”之一的河豚上市,面对美味章松璟怎肯坐失良机?这河豚鲜香味美无与伦比,只可惜其血、卵、肝、眼等剧毒程度当数水族第一。若是没有相当经验的专门厨子,就算超级烹饪大师也绝对不敢动刀动铲将它做成美味,这人命关天可不是好玩的。而他章松璟难得当一回“执政者”竟是出手不凡,宴席上头主菜正是“发青菜大烧河豚块”!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石桥街靠近长江,要是没有几个能将河豚变成美味的高手,石桥街人岂不也太没有面子了?章松璟将主菜定为“发青菜大烧河豚块”后把请厨师的重任拜托给了祝志平。土生土长的祝志平自然晓得:“南街头烧河豚,香透北街头”这句石桥街流传已久的说法虽然不无夸张,不过也有相当的道理。祝志平本是个见着美味就会心头发痒的人,接着这个任务自然是立即积极行动起来。
  第一人选自然非王团长莫属,可是王团长却告诉祝志平:这河豚由肚皮鼓鼓的活货变成餐桌上的佳肴有三大关键:第一关,杀、拣、洗、漂,需眼亮、心细、手稳,因为皮、肉、子、肝全部有毒却都是美味,分开处理要干净利索,决不能拖泥带水。第二关,烹调火候最重要,过了火候肉便谢了,火功未到又等于拿人命开玩笑。其间连翻动的铲刀都要一用一换,稍有马虎,后果难料。第三关,“发青菜大烧河豚块”烧好后,先前使用过的刀、铲、碗、筷、盆,一律清洗消毒封存,置于草灰碱水中,须等毒素尽除方可再用。河豚废弃的内脏等物需做深埋处理,万万不可让猫、狗、鸡、鸭等接近,所有工作由一人负责到底,其他人不得染指。待一切后患处理完毕,这“发青菜大烧河豚块”方能上桌待客。王团长深感抱歉自己老眼昏花手脚不稳,今生今世是不敢冒这个险了。王团长说道:“祝老师你是应该晓得我们石桥街有个规矩的,吃河豚不请客,再亲近的关系最多也就说一声‘我家今天烧河豚’,决不会把个‘请’字说到明处。愿意去的,去了会热情接待;不敢去的,也不会伤了感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是怕出了点差错到时候没法交待。对你说句真心话,我王麻子几十年来这烧河豚没有一百回也有九十几回,虽然回回安全人人说好,可是这人一老,胆就小,这胆一寒……不曾动手先就输了一半,再加上眼也不明了,手也不灵了。你我这样的交情,我更加要对你负责任,不过有一个人你倒是好请了去的,我们林经理有两手绝招,第一烧狗肉,第二烧河豚,他烧出来的河豚,那叫一个崭!石桥街上没人比得了。”说着又摇了摇头道,“这个章老师也是个不晓得深浅的,胆子太大了,祝老师,实在不好意思,千万不要怪我王麻子,越活越没有出息了。”
  “王师傅你说到哪里去了!”祝志平岂有不明白王团长是因为负责任才拒绝了的。由衷地感佩道,“倒是我应该谢谢你的诚恳朴实,我有数了,这就请广郎去!看来我们石桥街上能烧得好河豚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不过这样也好,大自然赐给我们如此的美味,要是不同时注入巨毒来限制人类的贪得无厌,早晚有一天这河豚得绝种了。有个说法叫造化弄人,依我看这应该叫做造化有理,天地万物有存在就应该有制约,这才叫天道!”
  如今的林经理虽然财大气未粗,可毕竟鸟枪换了炮,想奉承他的人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支使他付出劳力?不过祝志平开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但答应到时候亲自动手,还吩咐王团长准备几样拿手卤菜助兴添彩。
  次日午饭过后,林经理带着一套专用家什来到章老师家,他摆开架势,剪挑刀劈,分拣洗漂,该弃的弃,该留的留,该先的先,该后的后,油煎水煮,五味调和……一股独特的香味氤氤氲氲悠悠荡荡,老远处就有人吸溜鼻子大着喉咙道:“哪家在烧河豚?”
  忙乎处,祝志平夫妇引着周伯同夫妇赴宴来了,一时间寒暄问好热热闹闹,摆开桌椅说说笑笑,眼见夕阳余晖流光溢彩,只听门外有人招呼道:“章老师,卤菜来了。”随着话声王团长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在八仙桌上排开一盘“十里香”——卤猪唇,一盘“酱蹄筋”,一盘“牛百叶”,一盘“老烧肝”,一盘“白汁扎肉”,五只卤菜。
  王团长完成了任务便想返回饭店,可是章松璟如何肯放?一把拉住了王团长定要他留下来吃了“发青菜大烧河豚块”才许走,他可不管石桥街上“吃河豚不请客”的规矩。其实林经理要王团长亲自把卤菜送来章家,也有着让他尝尝这“发青菜大烧河豚块”的意思,否则饭店里那么多打杂的哪里还用得着他这个厨师长辛苦跑这一趟?毕竟开饭店的若是不能将那可能发生的“万一”消除了,谁也不敢将自家的身家性命和那“万一”来开玩笑。岂敢冒冒失失到经营烧河豚的项目?所以如此美味佳肴不是想吃就能够吃得着的。王团长虽然身为厨师长,却也不能例外!
  因为吃河豚中毒的第一反应就是“麻”,口麻、脸麻、手麻、脚麻,等到全身发麻,就没有救了。所以说吃河豚除掉“不请客”这一规矩外,第二条规矩就是同时不吃烈酒及辛辣食物,以免麻辣串味引起误会或大意。第三条规矩叫做席终不散场——打牌也好,闲聊也罢,就是不许单独行动。主要是因为抗毒能力各自强弱不等,若有意外才便于及时抢救。真个是佳肴虽美,生命更贵;虽说“拼死”,何尝舍得?章松璟不理会吃河豚的第一条规矩却对第二条、第三条规矩不敢轻视,所以上的酒是年前亲戚送的家酿老白酒,酒性平和醇厚,加一点绵白糖在炉子上炖热了更美!巧的是五男三女正好八仙一桌,可是林广郎却让其他七人入席先吃起来再讲,因为这“发青菜大烧河豚块”一上桌,其他小菜便吃不出滋味来了!
  不过十几分钟时间,“发青菜大烧河豚块”便端到了大家面前。刹那间,满屋子弥漫开来令人心动喉痒嘴馋涎垂的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妙气味。在座者哪还稳得住君子风度?七个人,七只手,十四根箸,十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向……说时迟,那时快,冷不防林经理一声断喝:“且慢!”震得桌面上当场就成了个“定格”,只听林经理道,“有个规矩是不能省的。”他拿起八仙桌上给他摆的筷子,从菜盆里搛起一块河豚肝放进嘴里有滋有味笃悠悠吃了。这是一条附加规矩,专门为烧河豚的厨子所设。因河豚肝乃是“发青菜大烧河豚块”这一美味的美中之美,更是毒中之毒,须得厨子先吃一块以示“本厨子细心操作,无半点马虎……若有意外,天命如此,胆小者不勉强,胆大者一起来!”
  林广郎履行过规矩,点点头一声令下:“开火!”他也在空座上坐了下来,八仙桌,八个人,目光如闪电,筷头似雨点,且收起温良恭俭让,先放开稳准狠疾贪!真个是烈焰燎飞丝,又好比秋风扫落叶,反正是人人据案狼吞虎咽,老母猪不笑乌鸦黑。直至一个个满足地表示:饱透了,饱透了!足够足够,芝麻都塞不进了。锅子也见了底,菜盆也光了汤……这才重新回归谦谦君子之相!
  席终不散场,这条规矩是没有几个人不欢迎的!三位女同胞相帮着厨房间收拾锅碗瓢盆去了,五个大男人只有四个对棋牌有兴趣。冷落了王团长谁也做不出,自然而然闲聊便成了酒后余兴。
  话题首先就落在了刚才的“发青菜大烧河豚块”上,周伯同又忍不住赞叹起来:“真个好味道,好手段。河豚肉又嫩又离骨又酥又不谢,滋味更是两个哑巴谈恋爱,没得话说。今生今世我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崭的‘发青菜大烧河豚块’咧,连发青菜都烧得粘汤入味不黄不筋。林经理这么高的水平,又有王师傅这个大厨帮衬。难怪我们商业社的饭店要没得饭吃了。连尹主任那样子喜欢抢上风的人都服帖了——他老婆害臀尖昨天把我请了去,完事后在饭店里弄了几个菜,一边吃他一边朝我打招呼:‘小菜弄成这种味道实在上不得台面,有心去人家饭店里买点小菜又丢不起这个脸。只好请你老阿哥包涵点了。’你看,连自家领导都看不下去的饭店要是还能得红火,那还有天理么?”
  “我说句不怕你老周生气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那个甚的尹主任辣块妈妈就不是个正经货!”周伯同本想借着恭维林经理再引出尹主任巴结自己的虚火给自己的医术添点彩头,却不料勾起了王团长的心火:“不说找找自家的毛病在哪里,反倒妒忌我们的饭店开出来,他总以为少了他的食品站我们的饭店就开不下去了。还玩鬼花样断我们的货,到头来自搬砖头自砸脚。还不是乖乖地照常供应?辣块妈妈想到这件事我就来气,还有食品站的几个货色,没有一个是好货!”要说王团长从来不喜欢与人争长论短出口伤人,看来尹主任指使食品站为难石桥大队饭店那件事确实让他记恨在心!
  “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是社会发展的规律,捧着个铁饭碗就自以为高人一头,悠哉游哉得过且过,优势反倒成了包袱。混得下去的话这人类岂不是要退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林经理感慨间猛地想起了一个人,不禁神色黯然道,“那一回食品站拆烂污,我们饭店多亏了一个人相帮,只是想不到这样一个旷达豪爽气质不凡的人竟……真个是造化弄人!”
  林广郎说的是谁大家心中全都有数,周伯同摇着头道:“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灾的?胡丽君也太嫌脆弱了点!不就是胸脯上吃一刀么?最起码还有多活个三年两年十载八载甚至更长时间的希望呀!不值得!”
  “我说老周,死者为大,对于往生者还是多一点尊重为好。”祝志平对周伯同的说法并不赞同,“值得不值得,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不能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你要是说她太过要求完美了,这倒还有几分道理,若说她脆弱那可把她看低了!”祝志平为了胡丽君的去世这一阵心情很是沉重,有心对周伯同发几句重话,可是周伯同好歹是今天的主要客人,得多少有点分寸。话锋一转开起了玩笑道,“要是你的周济膏药能够克制得了肿瘤,这么样的一个本应活得更长寿一些的人,不就不至于留下了许多困惑、议论、遗憾了么?老周同志努力吧!把心思放到这上面来,有得成功的话,名也好,利也罢,自会上门找你。到时候真个是功德无量了……”
  祝志平的话里有开导,有鼓励,不过多少也有一点骨头。好在周伯同明白祝老师不存坏心,而且他的周济膏药正是在祝老师的点拨和鼓励还有帮助下才有了眼下这一点成绩的。所以祝志平话轻话重他周伯同是从不会介意的。倒是章松璟生怕祝志平多了一口酒又知道对胡丽君的评价祝志平一直持正面态度,会一时意气弄得周伯同下不了台,便赶紧调和道:“题外话不谈,不谈题外话,还是让我说个请客的笑话大家听听吧。”章松璟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讲道:
  蝎子和螃蟹交朋友,这一天蝎子在自己家里办了一桌酒菜说是款待螃蟹!这螃蟹一看酒菜丰盛心中大喜,正欲大快朵颐不料蝎子道:“我家待客有个规矩,先猜拳再吃喝!为照顾客人,客人赢了可以吃菜,赢一次吃一口;客人输了可以喝酒,输一次喝一口!”那螃蟹一听赢了可以吃菜输了可以吃酒,是输是赢都有得吃,自然表示赞成。就这样,石头、剪刀、布;石头、剪刀、布……这一场拳猜下来直猜得昏天黑地七窍生烟……那螃蟹渴得唇焦舌燥饿得头昏眼花。到最后一口菜没吃着,一口酒没喝着,气乎乎地爬回了家。
  “为甚的呀?”王团长毕竟年纪大了,脑筋一时里转不过弯来,忍不住问道,“赢了么,有菜吃;输了么,有酒吃……是输是赢总之有得吃呀!”
  “因为这两个家伙只会出剪刀!”章松璟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道,“所以螃蟹只有一次又一次眼巴巴地看着不输不赢的蝎子大吃大喝了……”话音未落,引得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章松璟接着说下去的自然更精彩——
  螃蟹回到家,越想越恼火。第二天也办了一桌酒菜去请蝎子。蝎子肚皮里不由得暗暗好笑:“少来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来的。这个笨蛋!”表面上却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子道,“昨天猜拳手都猜麻木了,今天不玩了!”螃蟹一脸的忠厚相道:“不猜拳,不猜拳!哪个说要猜拳的是混蛋!”蝎子一听大喜,撅着屁股跟着螃蟹去了。进了螃蟹洞,螃蟹朝着蝎子说道:“还有一个客人没有到,我家请客也有一个规矩,客人不到齐了不能开席!”蝎子暗想:“还有一个客人哪怕是狮子老虎,谅它也不敢惹我,等就等,谁怕谁呀!”就这么一等再等,螃蟹终于宣布:“客人到了,开席!”又朝蝎子道,“蝎子老弟,我忘了告诉你,这个客人它是潮水……”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水流涌进了螃蟹洞……完了!
  “怎的就完了?后来呢?”周伯同正听得有趣,见章松璟有头没尾地说是“完”了。如何肯放得过这个悬念?猴急道,“要说就说完整了!吊胃口可是要吊死人的,想谋财害命呀?”
  “怎的不完了?”章松璟一脸的滑稽相道,“那蝎子既不会游泳又不曾带潜水设备,能不完么?当然完了!”
  “前半段还算有趣,后半段没甚的大劲!”周伯同还是不满意,便朝着祝志平道,“很久不曾听祝老师开讲了,今天机会难得,祝老师你就给大家来上一套吧?”
  “来一段就来一段!”祝志平确实很久没有给大家说书了,今天身为主要客人的周伯同既然提出请求,那是不能不给面子的:“我也讲个请客吃饭的笑话吧。八个洋人坐一桌,一个个文质彬彬谦谦君子相。这时候上了一只油光闪亮香味扑鼻的红焖蹄髈,大家你谦我让谁也不肯先动刀叉。突然间电灯熄了,黑暗中只听一声惨叫……同时电灯也亮了,只见一只手抓住那只红焖蹄髈,手背上却插着七把叉……”大家一阵哄笑,祝志平又说,“我认为只要不是那种必须上规矩的庄重场合,家人共餐,朋友小聚,还是松弛随意一点来得痛快!就像我们刚才那样,自然、随便、天真、粗放,不受礼节束缚,不因规矩而做作,那才叫痛快淋漓。这样的聚会我欣赏!要说我们人类,为万物之灵绝对无可疑义,可也就是我们聪明的人类往往放着现成的真、善、美不晓得享受,反而费尽心机做下了数之不尽的蠢事。因贪婪而掠夺,为私欲而作恶。到头来都得到了什么?徒留话柄而已。我们老百姓追求的是淡泊宁静和谐平安,人文的观念和结构虽然在金字塔的最底层,可是通俗、旷达、自然、纯真,是社会安定和进步的基础!要是没有这样的基础,那么上一层的含蓄,再上一层的高雅、高洁、再再上一层的高贵以及穿插于其间作昙花一现的虚伪、做作、媚悦、甚至病态,所谓的流行便无处承载!所以说,假如我们老百姓一个个也学得装腔作势神之巫之起来,不但不三不四,而且自找罪受!
  林广郎赞同道:“平哥这话有道理。‘文化大革命’那时候虽然说甚的越有文化越反动,可是有的人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却偏偏要装出个知识分子相。那时候文艺宣传队上到八十三下到手里搀,除了头上有‘帽子’的,不管弄得像不像,都要舞台上亮亮相!”一段开场白后,林广郎也讲了一段笑话——
  
  有一回县城里搞文艺汇演,有个宣传队的节目是《沙家浜》。扮演“刁小三”的那位老兄斗大的字也写不出两筐来,可是他生怕城里人瞧不起他没文化,演出上场竟在上衣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出了这么个洋相下场后挨领导臭骂了一顿。昏头昏脑夜饭都不曾吃就独自一个回招待所去了。可是这位老兄本来就不大认得路,再加上挨了骂更加糊涂了。转来转去的怎会不迷路?正巧这时有个人在家门口站着抽烟,这位老兄便走过去说:“对不起,我想找招待所……”这老兄想得也对,问得也不错,只可笑他装腔作势的脾气改不过来。一口洋泾浜普通话把“招待所”说成了“赵大嫂”。无巧不成书的是这个站在门口抽烟的人正姓赵,此人性格豪爽,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有事你开口,有我赵大哥”!所以人称赵大哥。赵大哥见个不认识的人来找自己的老婆“赵大嫂”就问道:“你找赵大嫂干什么?”这位老兄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睡觉!”话音未落赵大哥一声吼:“你个王八蛋!”上去一个大巴掌……这位老兄的脸上就开了花!吓得他拔腿就逃。可能是这一个耳光扇得他清醒了一点,总算让他找着了招待所……同伴们回来后见他的脸又红又肿问他怎的了,他还庆幸地说:“这人是得有点文化才行,今天问路幸亏我会说普通话。要不然一个耳光只怕解决不了问题!”
  
  这林广郎平时不喜欢多言多语,不过一旦开口总有不俗的表现。他的故事引起哄堂大笑。笑声把厨房里的女同胞们吸引了过来,舒护士长问道:“甚的事把你们开心成这样?”章松璟赶紧讨好地将刚才的一切向夫人作了个汇报。舒护士长朝着林广郎道:“这种半吊子总会找得着市场的。你们饭店里那个曹喇叭的儿子叫甚的小……小喇叭的,前一天我看他领着好几个差不多的货色,大背头油光锃亮,白衬衣领口乌黑,外衣油脂麻花,裤脚管像拖把。走一路扫一路,嘴上叼着香烟,手里拎只录音机,呜里哇啦招摇过市。别人看了恶心,他们当做有趣,这叫时髦、流行,还是玩高深?真个现世宝,活作孽……”
  林广郎深有同感道:“这样的装腔作势病态时髦只会昙花一现是毫无疑义的!不过这并不奇怪,社会每前进一步总难免会有尘土扬起,就像生产队开闸放水,激流涌来,前头的水流难免泥沙俱下,流多了流久了自然会清澈得多。前几天我去上海办事,我那表哥的儿子也是这副半吊子样——喇叭裤,大背头,进进出出录音机不离手!我表哥问他可曾吃早饭了,那个半吊子东西一张嘴‘摸哇’……两只脚像扫帚似的出了门。我问表哥甚的意思,我表哥说这是香港话,‘摸哇’就是上海话‘呒没’的意思!这小子,前几年我去上海他见了我二话不说一开口就是‘乡下人来啦……’我问他你家祖坟是不是葬在南京路上,弄得我表哥请他吃了一个耳光。现在竟然连上海话都嫌不够档次又玩起了鸟语,真是好气又好笑。好在这种轻骨头毕竟只是少数。我的尔丰表叔去香港都三十多年了,这新年过后约我去深圳见面都还是一口地道的石桥街话……”
  “我说林经理,听说你的舅老爹已经过世了,这么个大好人,要是到今天还健在就能回家乡来看看了,那多好呀!”周伯同少年时候就对林广郎的舅老爹曾老先生印象极深,林广郎刚刚的话带到“海外关系”,不由得勾起了他的感慨:“好人哪……孝道,善行,老一辈没有不晓得他的!传到今天石桥街上都还在传!”
  “当年要不是曾老先生帮了我,现在的王麻子我还不晓得是个甚的样子呢!”王团长许多年来每当提起曾老先生就会动感情,自从问清了曾老先生的忌辰,每到这一天无论如何总要烧几个小菜做几样点心朝东南方向遥祭一番。想起当年自己与他老人家无亲无故的却得他资助提携,王团长眼圈红红地道,“只可恨我现在想报他老人家的恩也没地方报去。我说林经理,以前去了外头的人现在都能回来了,好多好多人都回来了,政府欢迎着呢!你的几个表叔怎的就不想回家乡来看看?”
  “我香港的尔丰表叔前几天来信倒是说过想回内地来看看的。”林广郎见王师傅如此的重感情,这才明白了自己的饭店开张后他一直以来不计得失没黑夜没白天,一把老骨头全扑在饭店里,看来其中不乏报恩之心!一贯冷静的林广郎不由得也有了几分激动,朝王团长道,“我回信告诉他,现在社会安定了,老百姓日子也好过了。回来看看不但会受到欢迎而且会得很愉快,上一回我去县政府侨务办公室转侨汇建材券时,毛主任委托我请他们回家乡探亲观光的话我也在信上写了,要是他们决定回来了,到时候我一定请你王师傅一道陪同接待以圆你这份心愿。”一席话说得王团长竟淌下了两行热泪,惹得一旁的祝志平暗自感慨:“如此真挚的情感朴素的心声,岂是那些自以为清高的文人雅士和自以为高贵的权贵名流所能够拥有和体会的?这正是侠义来自草莽、真情出于清贫!”
  “王师傅,林经理的表叔要是回来了,你可要大显身手哟!”周伯同可是有了凑趣的机会决不放过的,“林经理你要叫你的表叔要么在清明前回来,要么在端午节时候回来。三十多年不曾尝到家乡的长江三鲜了,好不容易回来了,最好能拣在时节上……”忽然间,周伯同多少有点难得的忸怩起来道,“林经理,有一件事我几次想对你开口,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这……这个‘文化大革命’乱起来后直到今天,我们这个地区的药房里‘硼砂’和‘冰片’就一直断货!要是有了这两样,我的周济膏药功能就更灵了,你下次写信的时候能不能给你表叔打个招呼,帮我在外面买买看。能的话我明天就把钱给你送过来,多多劳神的地方我会另有答谢!林经理你看……”正所谓吃什么饭当什么心,周伯同兜了个大圈子,目标原来在这里。
  “老周你这样子说可就见外了。”林广郎并不计较周伯同的兜来绕去,“钱你不要送,信我会得写,你这是悬壶济世也是善行,哪会还要你个甚的答谢?你去把你要的东西写清了名称和数量给我,我会放在心上的。到时候办成了不要你谢,没有买到你也不要见怪,货贵钱多的话凭发票算账,不值多少钱就算我为你的医药研究作一份贡献。”
  周伯同自然喜出望外,赶紧讨了纸和笔写清了交给林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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